看了冯小刚导演的《芳华》,被里面的时代印记所感染,回忆起了与父亲一起的那段时光。
依稀记得是2008年,夏天,6月的天气在前几天下了一场雨后又开始炎热了起来,火红的太阳久不下山,学校的四周密林里面,知了吼叫之声与操场上熊熊翻滚的气浪形成了二重奏,一波一波的冲击着我的心灵。
高考结束了,十三年的学习生涯暂告一段落,学习生涯就像是断崖一样让我摔了下去,落榜了,三本线,心里面的落差不是滋味,各种情绪让我游走在校园里,每一栋楼,每一个角落,却不知道该走向哪里。最后的战友们在考试结束后,将那些折磨了一整年的书籍撕成了白色碎片,任它们在空中四散飞舞,然后像鸟兽一般四散而归,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对生活了六年的地方产生了那么多的不舍,走走停停,归归去去,本就无常,后来才知道这叫做离别,很多朋友再也没有见过面,再也没有联系过,成为了人生中的“白名单”。
“走,被子收拾好了没有?”,在教学楼面前一颗大树下发呆的我被熟悉的声音打断,不用听,我爸来了。
“没得啥收拾的,就是被子,爸,我没考上,只考了三本”我的声音有点低,长长的头发因为炎热,流很多汗,本来有些飘逸,但成为了一根一根的纠结在一起,像个捡破烂的,又像个流浪汉,人生的第二次打击,这样悄然而来,没有征兆,却总是必然。
“走,先回家”,父亲迈开步子,当先往我宿舍的方向走去,步伐很矫健,沉稳,又有些急切。平头,国字脸,眼睛因为辛劳的缘故带有细细的血丝,高挺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嘴唇,唯独眉毛有些弯曲,像是农村那些崎岖的田地,事实上他就是农村来的普通父亲,黄土地上的普通农民。白色的衬衫,长袖,西裤,皮鞋,白袜子,一丝不苟,这是他的风格,也是他一直坚持的风格,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严寒酷暑,白衬衣、西裤、皮鞋都是标配,从来没变过,就像是他的工作,也像是他的人格,白而无暇。
父亲走在前面,转了几道弯,我跟在身后,双手插着兜,头低着,看不清到底是什么表情。路上很安静,该走的都走了,碎屑垃圾随处可见,他走了一会,回头看见我正在身后慢悠悠的吊着,不由得有些恼怒,“走快点,班车还等到的”。我听闻,大概他是失望的,也是心痛的,毕竟就我一个人在上高中,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他受教育人生的延续,算不算他心中被现实照亮的理想,我的头更低了,脚步更快了,心里的愧疚仿佛也沉重了许多。
时间是沉默的,就如同当年的我和他,父亲收拾了被子,用被单将母亲缝好的被子包裹了起来,他伸出手扛在了肩上,我端着盆,拿着电壶,挎着书包,就这样一前一后的出了宿舍楼,往校外走去。
父亲走在前面,肩上扛着碎花被子,我跟在后面,时不时的往四周望一望,生怕被熟悉的同学看到,不是怕看到我,不是怕看到我父亲,而是怕看到我父亲扛着碎花被子走在校园里。我生在农村,不过是在镇上上学,但我还真把自己当成了镇上的城里人,将内心黄土染成的黄褐色变成了灯红酒绿,从而变得虚假和自卑。父亲仿佛没有感觉到一般,扛起被子走在学校的树林小道上,汗水沁透了他的后背和白衬衣,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擦掉脸上的汗水,但步伐依然未减,遇见认识的人问他干什么,他总会笑着说是来接儿子放学的,就好像我是他的骄傲,是他的寄托。
车开动了,从镇上到村上,不远不近,黄土扬尘不断地从车尾飘过,山路起伏间,有些颠簸,我坐在靠窗一边,父亲坐在我旁边,在他旁边的空道上放着我的家当,然后就是密密麻麻的回程的人群,十九座的车挤了三十多人,大部分都是学生和来镇上买卖的农民,用父亲的话说,要不是他提前给司机打招呼,我们父子两估计得一路站着,摇摇晃晃的摇摆回去。
我看着窗外,痴痴的发呆,路边的树木和小草随风吹动,班车路过,灰尘飘落在他们的头顶上,微风吹来,他们摇了摇头,摆落了头顶的灰尘,继续在夏日里微笑。清澈的河水蜿蜒流淌,河流中或显或藏的岩石上经常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小孩在嬉闹、玩耍、游泳。更远处是隐藏在田野密林里的黄土房屋,黄土、青石为墙,灰瓦为顶,装点了翠绿的山峰和渐熟的稻田。最远处是茂密的森林和时而惊飞而起的小鸟,传来或喜或忧的鸣叫,然后被狂风带起,传向远方的山谷,久久回荡。
“想不想去当兵?”,父亲侧过脸看着我问道,他的眼神坚毅,既像是问我,又像是在替我做决定,我感觉到他需要的是我的肯定的回答,但我还是没有顾及他的想法。
“不想去,不适合”我看了他一眼,回答了一句,又低下了头。
“那你想干啥?上三本?现在当兵的政策好,将来还有保障”,他看我拒绝了,叹了口气,又问我,这是他第一次与我平等的交流。父亲虽然只上到小学三年级,但自学了很多,对于新闻时事还是很关注的,政策方面也了解一些。
我沉默了一会,父亲在旁边给我说了很多当兵的好处,但我一句话都没听进去,直到他说了半天看我没有反应,他停了下来,我才接话,用鼓起的勇气接话。
“爸,我要复读,去市上复读”
“啥?市上?”
父亲的反应在我的预料当中,但我不知道是我预料的那种好还是那种坏,心里很忐忑,市上不好进,进了没有好成绩又得荒废一年,吃住都得要钱,一般的都会选择在镇上或者在县上复读。我说完,他开始沉默,直到班车快要开到家门口的时候,他侧过脸又和我说了话。
“你想复读,那就去”,就这几个字,成为了我人生的转折。
.........
8月8日,举国欢庆的奥运会开幕。这一天,我和父亲一早坐上班车,带着行李从村上换乘了三次车,辗转来到了市里,父亲依然是那身衣服,白衣黑裤,扛着被母亲洗过的碎花被子穿梭在车流人群当中,挤班车、挤公交,看见空位子,他总会让我先坐下,我让他坐,他总是说自己不累,实际上他的后背又被汗水沁透了。
和姑姑一家吃完饭,我和他在宾馆住了一晚,他的鼾声很响亮,我整晚都没有睡着,心没有丝毫的睡意,前路茫茫,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走,在踏出那一步之前,我总是害怕的,伴随着他的鼾声,我望着窗外,夜光洒落下的市区被奥运会的灼热气氛烘托得宛如黑夜里奔腾的长龙,背脊之上闪烁着点点星光,城市里面的璀璨灯光和各式各样的彩色光圈,照亮了郊区宁静而安详的汉江江面,我第一次对于陌生和别离有了颤抖般的恐惧。
交了押金,我算是进入到了梦想中的学校,他依然扛着碎花被子,毫不避讳的走在更加宽阔的校园林荫小道上。到宿舍安顿好后,和他简单的吃了碗面,他很朴素,要了最喜欢吃的酸菜肉丝面,他一直念叨着,要是没有生路了,自己开一家面馆,也能养家糊口,我吃着吃着,心里总觉得他想和我说什么,可他还是没有说出口,后来才知道他不想给我太多的压力,他失业了。
离别的时候,他没有奢侈的坐出租车,选择了坐公交。离公交站只有五百多米的距离,但我们走了十分钟,我跟在他身后,他走在前面,步伐矫健,一身白衣很是显眼,他回了四次头,一次给我说好好学习;一次给我说生活费没了给他打电话,那是我第一次有了手机;再一次回头,他让我快点回去,不要再送了;在上公交车之前,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向我挥了挥手,然后跳上了公交车,驶向了城市的尽头。实际上我悄悄跟在他身后走了很远,看着他上了公交车,我忍不住在后面狂奔了一段路程,直到我再也追不上,再也看不到他那白色的衬衣,那时候总是很不舍,好像觉得他把我丢下了,又好像觉得他离开的时候也是舍不得我的。那一年,他才四十岁,现在,已是十年之后,他从父亲成为了爷爷,我从孩子成为了父亲,这是一代代芳华的延续。
父亲用最青春的年纪呵护和温养了我们的成长,他不敢出去闯,他害怕我们失去了他的庇护,没有我们的拖累,他应该早成就了自己的一番事业。
他现在依然芳华,他说要工作到老,直到干不动了再停下,宽阔的肩膀已经承担了太多理想岁月的重担,牺牲了理想的他成就了正在青春路上砥砺前行的我们,在芳华路上,他已不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