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了,阿信搭乘电梯下楼。
老实说,他不大喜欢电梯,要不是公司在卅四楼,真的宁愿走楼梯。即使要搭,也非要像公司大楼这种模式的:宽敞、明亮,有冷气,总之不会让人有狭窄局促,呼吸不了,神经紧张就好!
他对自己解释:万一真的如此当衰,困在里头,至少心理上好过些。不知为什么,他经常会在报章杂志上读到这里那里,有人困在电梯里,三日两夜,断水断粮,逼得喝尿保命之类的新闻。这更加深了他的电梯恐惧症,每每浑身发抖,神经质地以为,难保这些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因此,他每次搭电梯都小心翼翼,简直步步为营。甚至会想,万一电梯故障了,即使是来打抢的,也一定笑着心甘情愿把钱奉上,至少有人陪伴。
今夜,他留下来赶报告,十点卅五分,总算把最后一项检查完毕,明天可以免了主管那嘴脸。顿时感到一阵轻松,他略为收拾,确保冷气电灯都熄掉后,少有的吹起口哨来,按下电梯按键。
电话突然响起。
铃声是一样铃声,听在阿信耳中,却有异样的压迫感,不知名的那一头,似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找他。
一边盘算,他按下接听键:“喂──”
一道严肃的语气,是个男人:“他们要取你──!”
又是这个神经的!
阿信不等那句话说完,就按下关闭键。那句话当然是“他们要取你命!”
【要你命来】
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从三天前起,就收到了这句话,当时,是以短讯形式传到他手机上。清清楚楚,就那几个字:他们要取你命!
刚看到那一刻,的确心里一震,谁?是谁要取自己性命?为什么?
来通风报信的又是谁?他怎么知道?跟“他们”什么关系?一连串问题,同时间涌上阿信脑际,涨得就像头脑随时会爆开来。
他确确实实感到一股惊慌,激流似刷过全身,全身关节处隐隐作痛。
但后来又想,自己算什么呢?普通人一个,干份普通工作,领吃不饱又饿不死的普通薪水,普通的作息,不是不到娱乐场所,是根本花费不起,那又怎会跟人结怨?何况自己根本不知情!
那敢情是恶作剧!而自己刹那间竟还真恐慌过一阵子,更加是天大笑话。所以,他把这个讯息当作笑话看待,不了了之。
可是,随后两天,即大前天及昨天,同样的讯息却一再传送过来,几乎每五分钟就一则,最近智能电话可容纳近千则短讯,除了家人问要否回家吃饭,朋友约聚会及同事提醒下星期开会各一则,全都是那莫名其妙的取命信息!
是恶作剧,也太过份了吧!
阿信还在想,到底什么人如此无聊,电话又再响起了。
他更添疑惑,接听了电话,但并不出声。
又是那个神秘男人,语气更急促:“你在哪里?”
实在好笑,什么问题?
他没好气答:“回家。”
男人:“时间无多了,我等下跟你会合。”
阿信想说不用,来人却结束通话。
真莫名其妙!
到底怎么回事?
会不会是意外惊喜,有人跑出来拉彩炮捧出生日蛋糕?可是阿信生日已过,这个可能不大。他想来想去,不断更正又不断猜测,还是想不出来。
叮一声,电梯到了,门缓缓打开,阿信一脑子思索,违返了向来要对电梯左看右望,确定无异状才踏入的习惯,举步就踏了进去。电梯又是叮一声,把门合上。
管他是谁,反正自己要回家了,来也是白来,再说,是否真有人要来找他,都是个问题呢。
电梯稳定地逐层下降,几乎都不感觉到有动。这也要算进他苛刻的,哪些可搭哪些宁走楼梯的电梯标准中。阿信望着电子荧幕,数字不断跳动,忽然,他见到不可思议一幕,忍不住“咦”了一声。
【地狱的男人】
这栋大楼原是没有14楼的,因为是华资公司,14叫来不顺听,令人连想到“实死”,意头不好,所以向来只有13A。可是,眼前竟显示出14这个数字。不只显示了,电梯还停住了,14楼有人要进来。
难道是大楼业主换了外资公司,西方人士不介意14?阿信望向一旁按钮,明明见到13之上就是13A,然后就是15,哪来的14?可是上方的电子屏幕,确实打出了14的字号。
电梯门缓缓打开。
什么也没看见。门外漆黑一片,阿信大气都不敢透一口,不禁咽下满喉咙口水,双眼睁大,等待哪冒出鬼怪什么的。
没有鬼怪,是他多心了。
他松口气,急急按闭门键,突然一把声音由远而近,来人像是奔跑过来:“终于找到你了!”
接着一个男人就冲了进电梯,太过漆黑,根本不知对方由何而来,只知道才踏入电梯,电梯门正好关闭,又继续下降。
男人背对着阿信,边抬头望显示器,很不耐烦似地猛按下降键,似乎嫌弃下降得过慢。嘴上却没歇着:“终于见到你了,太好了!我们要快些走!他们快要追到来了!”这时候才转过来,捉紧阿信双肩,用力摇晃。
藉着电梯中照明,阿信好好打量了这个男人。穿干湿双用大衣,一脸胡渣,头发凌乱,明显有黑眼圈,双眼却出奇地凌厉,阿信第一个印像,像极了受伤的野兽,疲困不堪。
终于见到我了?阿信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男人。
他说的那些什么快些走,他们是谁?看样子是他给人追巴,又怎么会涉及自己?
阿信问:“我们认识吗?”
男人之前说得太急,正捉紧时间调整呼吸,听他这样一问,又急促起来:“不,不认识。”
“那…你是谁?”
男人抬手就袖口擦了擦汗:“我是…我是…我到底是谁?”突然生变,男人转趋沉默,随即又一脸痛苦,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这未免太荒谬了。
阿信试着问:“你不记得了?”
男人痛苦回答: “我…是…我不记得…”
突然,男人又一扯头发,撕心裂肺喊道:“猢!到地狱…太久,根本不知时间,他们本来就想你忘记!”
【五分钟】
嗄?地狱?
阿信本来就怀疑了,现在更加确定,原来遇到个神经病!天呀!自己竟跟一个神经病同搭电梯,上天保佑,快点安全到达底层,千万别跟这家伙困在一起好。随即又想到以往电视节目上看过,神经病患情绪极不稳定,不能刺激。为今之计,应该尽量拖延,等下到底楼,才叫保安过来处理!
“不!我不是神经病!”男人狠狠瞪住他。
读心术?阿信心里一惊,随即又想,就算是,也是个有读心术的神经病!
男人双眼透出寒茫:“我说了我不是神经病,我是从地狱逃出来的!”
从地狱逃出来!
这下阿信更无话可说。可以说些什么呢?那边风景如何,也像这里有关卡吗?或着打个哈哈,笑问“那你不就成了地狱通缉犯了”之类?
阿信什么都不想说,一心望电梯快些下到底楼,等门一打开,快快离开这个神经病。
男人又猜出阿信心思:“你不可以离开我,那很危险!我是来帮你的,只要我们联合一起,就有胜算…”
阿信假装听不见,挤过男人,站到按钮前,焦急地按底层钮。很明显不想再跟这个“逃出地狱的男人”对话。
男人又再开口:“你要相信我!”
阿信别过头去,男人又窜到另一边,“这是生死关头!”
阿信还是别过头去。突然电梯一阵摇晃,原来是男人按了紧急停止键。为要逼阿信好好听他说话,只好出此下策,并且出死力捉紧阿信的手。
阿信大惊:“你…你干什么?”
“我只要你听我说!给我五分钟!五分钟后,你还是不信,我们就各分东西,各走各路,我不再管你死活!”
五分钟,这提议值得啊,阿信一口答应:“好!就听你说五分钟。”
【接受灵魂……】
男人放开阿信的手,退到电梯墙壁,“我…记不起名字,就像刚才我说的,进去太久,他们会用尽手段,不让我们记得这一边的事,等到我们阳世记忆完全消除,就是真正死去,灵魂就归他们役使。”
接着,男人就说起了自己是如何会押到地狱里去。
基本上,只有半套说词,因为他说,阳世这一边,很多细节,他通通不记得。只是模糊记得,一晚跟很多人喝酒…有男有女,然后头很痛,接着就见到天花板,好像有人围过来,再来就眼前一黑。再有画面时,又是见到天花板,这处的比较亮,自己像躺着,两旁很多人似乎跟着自己一起跑,像是医院样子,因为记得见有人握着吊瓶,有喉管…
再接下来,就到地狱了。
地狱那边的经历,他反而记得清清楚楚。他先是在一间很大,四面墙都涂上红漆的房里醒来,身边有男有女,约七八个人。
以为是绑票,很久后,才发现是地狱。四处都有火焰,异常闷热。有很多鬼卒巡视,每天定时有派食物。据男人说,那些根本瞧不出是什么名堂,烧焦似一团黑炭!
“但是,最恐怖的是,千万别吃那些东西,每吃一口,阳世记忆就会减少!开始那两三天,我有吃,后来发现不对劲,开始不太记得自己的事,就不敢吃了,给其他人吃。”
还好,不吃也不觉怎么饿。男人说,他暗暗观察,其他人吃下“黑炭”后,有些一整天只会傻笑,又有些不断哭,有些痴痴呆呆。每一个人都像回到幼儿状态。地狱里没有时钟,不知何时是日何时夜。总之,每隔一段时间,鬼卒换班,男人就定为是夜,因为很自然的,其他牢友已昏昏入睡。再醒过来,他就当作是另一天。
他还发现一个秘密,每当入睡,接班的鬼卒都来检查,看“黑炭”是否都吃完。 他亲耳听见两个鬼卒对话。
一个说:“再过几天,应该可以完全接受灵魂了。”
另一个笑:“先让他们在这里干些活,替我们把工作做妥了,再送去终审处也不迟。”
第一个说:“高层吩咐我们做得紧密些,别太张扬,依法我们是不准劳役他们的…”
第二个大笑:“怕什么,他们什么也不记得。”
阿信听得一愣愣,地狱也有黑心劳工?
【鬼差捉人】
过后几天,鬼卒不再把门上锁,反正没有人会逃出去,所有人都痴痴呆呆的。到时到候,鬼卒就领他们出去,到了另一间空房,把客人安置在一些密箱中,开始他们口中的“工作”。男人说,他只知道大家都像上了链似,开始不停顿,双手在空中一直抓,就像阳世到纽西兰等国摘苹果似的。他自己也只好乱抓一通。
“工作”了好一段时期,鬼卒开始进行最后的剥削。把一些不知名管子,接到各人头上,一段亮眼光源,立即自头中输出,源源不绝,管另一头接到一个储存器似物体,很快就满额,要更换。
鬼卒甲:“哈哈,这些人间记忆,美味得很!”
鬼卒乙:“别只顾吃,上头有令,上等的要收好,那是外销的,可以卖到好价钱!”
男人得出结论,这段期间以来,不断喂食的“黑炭”,根本是把记忆凝结,难怪所有人渐“失忆”。
终于,他看准时机,一次故意在“工作”时制造混乱,趁机逃走。途中还袭击了一名鬼差。男人特别强调是这名鬼差身份“较高”,在其身上搜到了一本小册子,里头密密麻麻写满名子,全都已用红墨删除,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才见到三个名字仍未删除的。阿信的名字也在其中。
男人于是想到要联合三人,想办法避过命运。
“那两个…唉,我去到已太迟了!”男人摇头。
阿信仍半信半疑:“真是给鬼差捉去了?”
男人突然由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本册子,阿信接过来,页面柔软,像纸又像塑料,不知是什么材质。一翻,果然密密麻麻写满名字,且真一一划除,连红色墨汁也不常见,似隐隐放光,不知哪里出品。而最后一页最后一行,果然有自己名字。
阿信拿着册子,胸膛起伏,一时说不出话来。如果说这是个恶作剧,那未免太真实了!
男人说:“我知道,要你立时接受很难,但是,我们已没有时间,一定要尽快逃离这里,他们最后一个就是要捉拿你!”
“可是…我没做什么呀?是阳寿已尽?可是应该躺在家什么的,不该是这种方式!”
“我也不知道,可是难道你想下去?”
“开玩笑,当然不!我还不想…”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烫,阿信手上握着的小册子,隐隐发起红光,越来越炽热,就像块烧红的铁,阿信受不了一抛,册子跌到地上,竟镕化了电梯,直直掉了下去。
“糟!”男人大叫起来。
阿信:“我又不是故意的,你自己也看见,鬼簿子突然发热,还镕化…”
男人神情紧张,握紧的拳头,用牙咬得都沁出血了:“不…不是的…他们追来了!”
阿信来不及反应,轰隆一响,本己按停的电梯,自动恢复下降,速度却快得惊人,就像断了缆线,宜坠入无底洞似的。
阿信整颗心就像要跌出了胸口,那急速下挫的感觉,非常难受,不只是头发,阿信全身肌肉,尤其脸上,就像块绸缎似,一浪一浪,不自主乱动乱跳。
男人如临大敌,大吼:“快!快紧靠墙!全身放松,姿势不能僵直!”
【牛头马面】
话音刚落,电梯就像直插入电梯底槽,发生大爆炸。
强烈的振撼,使得男人及阿信都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先回复清醒,接着,阿信也醒来。电梯中灯光忽明忽暗,偶尔还迸出火花,电梯总算没破裂。现在到底在何处,是不是已直掉入了阴曹地府?
阿信辛苦撑起,感觉五脏六腑都像翻转似,动动手脚,一阵酸痛,庆幸的都还完整,没有断手断脚。
阿信:“谢天谢地。”
男人早已站起:“别说这些…快想法子出去…”
想不到电梯仍可以操作,叮一响,门缓缓打开,一阵热气已率先逼来,然后就看见了火,门外竟是熊熊烈火!
怎么回事?火灾吗?
接下来更震惊的是,在滔天烈焰里,竟然有两只…戴着墨镜的动物!
不,不是动物,是牛头马面,一左一右站在电梯门旁,大火似乎对他们毫无影响,连身上那一袭名牌西服,也一点不受影响。
阿信举起手隔着火光, 眯起眼,似乎见西服上还挂有名牌,赫然有六个小字:地狱行政人员。
那个牛头,把墨镜摘下,右眼竟瘀青一片:“混蛋,你看你干的好事!”男人逃亡那天,袭击的高级鬼差,难道是他?
牛头右手打了个响指,立即有三名鬼卒上前,一个锁手,一个压腿,一个抬腰,硬硬把男人架走。
男人仍挣扎大叫:“不!我不会认命,我一定会再逃出去的。”一轮扭动,男人又回头向阿信大喊:“你也别认输!我们一定可以逃出这个鬼地方!”
阿信很怀疑。他自问个性软弱,明明今夜不该是他留下来赶报告,但同事眼眉一挑,他只好默默忍受。
就像现在,烈焰包围中的电梯,要逃跑是大好时机,他却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牛头马面,分别依在电梯门两边。一脸嬉笑的。
马面开口:“喂,你也要逃吗?”
阿信没能回答,一阵颤抖,缓缓把双手递出。他的命,是取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