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陈年酒事

  在我的眼里,父亲不是一个好酒贪杯之人。但每逢佳节,亲朋好友相聚,举杯欢饮,浅斟低酌,父亲还是有些兴致喝点小酒。想想,现在能够与父亲一起把酒言欢,也算是人生一种幸福。

  父爱如山,记忆中的父亲依旧年轻,浑身充满力量,阳刚正直,曾经以为父亲会永远如此,绕过那些弯弯曲曲的日子,岁月绵延,才蓦地惊觉,坐在这边我的,已然成熟长大,对岸的父亲,趋近暮年逐渐苍老。无法改变的事实,无法摆脱的命运。当我由人子的角色转化成人父,父亲的形象也仿佛重塑了一般,从熟悉到陌生,再到深刻的理解和包容。也许一代一代下去,我们的生命也在轮回走向更新的一页。

  岁月可以轻易改变人的容颜,但却无法改变心底的刻画的印迹。

  小时候,父亲还是喜欢小酌几杯,权作兴趣爱好,就象心情好时拉一段二胡一样,是一种生活的小习惯,也是人生的一种小境界小乐趣。饮过酒的人都知道,三分醉的感觉最受用,似醉非醉,似醒非醒,酒精的力量让人心底绵软。用父亲的话讲,这酒喝了心底舒坦。要是人生没有这酒,不知有多乏味。

  在我孩童时期,一碟油酥花生,一盘豆角炒腊肉,冒着热气的回锅肉,几碟小菜刚摆上桌,父亲打开酒壶,白瓷碗里开始漾起浓浓酒意,这样丰盛的晚餐,平时一般不会出现,家里肯定是来客了,母亲还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父亲和客人已经入座,白瓷碗在众人手中传递,你喝一口,他啜一口,大家爽快地喝酒,热闹地吃饭。不够木桌高的我凑过去,父亲笑着递给我沾了沾瓷碗里白酒的筷子头,“尝尝!”等筷子头入了口,才知道后悔晚矣,火辣、灼喉,在嘴里,在喉间,弥漫开来,仿佛要将我的口灼伤,把我的食道烧坏,我吐着舌头哈着气,忙不迭找水喝,惹得父亲及桌上客人哈哈大笑,母亲则在一边用嗔怒地目光看了看父亲,一边见我的窘态又禁不住笑了。

  那是儿时的饮酒初体验,感觉父亲给我人生的第一滴酒,那么热辣让人拒绝,却又在不经意间浸润身心,渐渐地与酒结下了缘。

  因为父亲喜欢饮小酒,而酒又对腰肌劳损有一些缓解作用,母亲在家里为父亲特备了些药酒。曾经陪母亲去打过酒,去到离家不远的龙井酒厂,那酒厂在一条晴是一身灰,雨是一身泥的公路旁,还没走近就闻见浓浓刺鼻的酒糟子味,厂门口立着好几口大大的酒缸。那时纯粮食酿的酒又便宜,又好喝,母亲用一个瓷罐将酒打回来,然后在酒中加上红枣、枸杞、冰糖,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的药材,瓶口用红布或者塑料纸封严密,置于高高的书案,这酒在我的印象极深。每当父亲下班回家,看到家里有好菜,父亲总是说:“来,小喝两杯。”然后用小小的酒杯盛上一小杯,边吃菜边下酒。一边问我们几个兄弟的学习情况,有没有在学校调皮捣蛋;一边又和母亲说些厂里的事。

  后来市面上有种流杯酒,喝过一段时间,没有外包装,简单的瓶身上就一张商标纸,模模糊糊的印象,渐渐淡出了市场。近几年的酒品种就多了,本地的,外地的,花花绿绿的商标,应接不暇。还有的,自已买高粱,自己去酿酒,烤出来的酒,然后找个山洞或地窖里,藏多少年后再拿出来了喝。

  在酒桌上,父亲也给我们经常摆龙门阵,特别是他第一次醉酒的经历,那时父亲在绢纺厂收购原料,有段时间经常出差到四川的“通南巴平”那片区去收蚕茧。有次一个蚕茧站的老板请父亲吃饭喝酒,因为老板的热情,席间不断有人过来敬酒,父亲碍于情面,又不好意思一一拒绝,硬着头皮不得不喝,结果喝得酩酊大醉,用父亲自己的话讲,回到寝室感觉还是天旋地转,翻来覆去的转,然后就是呕吐,第二天还是醉醺醺的,身上还有浓洌的酒味,那是父亲第一次醉酒的经历,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父亲再也不会那么过量的喝过酒了。

  工作过后有段时间我特别失意,想忘却一些东西,所以也偏爱了这杯中物,经常邀约三朋四友,不醉不归。岂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酒只能麻木自己的身体,自己麻醉自己的却是自己的灵魂和思想。所以能够解救自己的还是自己。当然,亲人的关怀,能够让自己摆脱困扰得更快一些。父亲,不管他是平凡的,伟大的,在一个人的人生道路上,始终占着举足轻重地地位。那时父亲知道了我的状况,特意到我的住处,问我的近况,没有责骂,只有关怀。父亲的鼓励,亲人的关顾,很快使我重拾信心,这小小的插曲,也让我对人生又重新认识了一番。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父亲可能还是会经常喝酒。

  奶奶去世那年,因为一次偶然饮酒,竟造成了父亲的眼底大出血,视物模糊,几近失明。出事那时我在外地求学,未能在父亲身边照顾,每每想起这一事件,总有些懊悔。事故原因应该不是饮酒过量,而是酒质问题,兴许也还有父亲因为奶奶过世暗自神伤,坏了眼睛。以前的那些饮劣酒而导致失明的报道,让我们心有余悸,从那以后,我们都要求父亲不要再饮杂酒,特别是一些来历不明的散装酒。几经辗转求医,父亲去到二马路的一个眼科名中医那儿,坚持治疗了一两个月,才将这突如其来的眼疾彻底治愈,重复光明我们全家才松了一口气。

  过后,我们家人极力反对父亲饮酒,那一年,父亲滴酒未沾。后来,父亲饮酒渐渐少了。

  但酒,怎么能从父亲的生命里抹去呢?早已步入花甲之年,父亲还是喜欢饮酒,但不嗜酒,点到为止。不象以前的邻居文叔,视酒如命,顿顿都得有酒,早上起来就着几颗胡豆都要喝二两,因为酒精的侵蚀,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过量饮酒对人身体危害极大,还好,父亲只是喜欢喝点而已。每次家庭小聚,父亲总是拿出家乡的酒,不忘说一句:“还是喜欢喝这个。”将酒小心满上,细细品咂。我们兄弟几个,围着父亲,喝着人生的小酒,说着重要或不重要的话,大声或细语,高谈或阔论。时光也在这样的时刻,与我们一起,陪着父亲不紧不慢地走着。有时我想,要是时光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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