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老友拄杖于柴门外,呼我转山去。
应声,踏上青石小径,兄弟便置身大野,四面江山在眼底了。
几十年的光阴,从没有过的远离。他笑,他啸,说男儿间的肝胆相照,超越男女间的感情呢!
我给他说鲁迅的爱情,婚后许广平其实是他保姆助手,哪里有月下花前的浪费光阴?鲁迅自知,有她在侧,便不必顾念琐碎,只需挥枪运笔,十年之间雄文大观,质和数都远超没遇上她的先前。
战友。鲁迅是肩着远大的使命,要摆脱深远的苦痛,把寸心丹心一点点剖开给世人,让他们警醒或惊醒,他岂能让卿卿我我葬送冲锋?来日太短,不是不爱,是深广的心要回应远方的呼唤,呕心为文是他命里的前定。大道至上,爱情退后,他旁顾不得,只能吃墨吐文,如绍兴桑园的春蚕,不死丝不尽。
不能让爱情摧残他,毁灭他。
老友斥我歪理,我坚持我的正说。长声辩论间,路转山头,三年前我发现的那树梅花开了。
大惊,欲跳起。顿觉山中清气,在皑皑里升腾。我立住,无言里默默深深地爱着这一株深红。我跳过去拉住斜枝,让花蕾在脸蛋上磨来磨去,让刚开的花朵凑近鼻孔。我心突突,欣欣,想高歌抒怀,但没出声。更多的时间,我绕树徘徊,心中有诗,但不屑出口了。
我想守这梅一生一世,移床于花下,饮食起居在花侧,把我的农具也拿来,在周围垦荒耕作,不离寸步。这梅是我的前生,我看见它如同遇上另一个自己,无语心通,片言多余。
我心里空茫如谷。大山厚我,贻我好梅,再不必飘零如草了。
我非鲁迅,这梅也非景宋,我遇它后竟也笔底滔滔,不到三年的倾吐生产,竟也超过二十年的积累。我似遇灵泉灌顶,心怀春月,目送千山。
老友看我痴痴,也立定,对望远山。他与我相隔不足一米,我俩心中所感,是宇宙大荒,还是戚戚共振?
我拾起身边随意的一块薄石片,把雪汇拢在梅的身边。没有铁锨,否则运雪堆树,造出一个雪人来,梅从雪人肚里长出,在雪人头上开放,雪梅一体,气韵精神,人还怎么能挪动到别处的脚步?
山中一梅,属我。
山草百里,尽白,化雪也不明显。青山如洗,酷冬也娟然如二月春。
友说,建一亭于梅旁吧,我笑回他人工刻意不合这山中自然,一梅顶天冲雪,没有陪衬才好。他点头,说如果有旧时茅店,溪头梨林,和梅呼应会温暖大势。我侧眼看他,说你这思绪分明前清状元,他哈哈大笑,说我这今日秀才也太自我了。
一梅占尽心怀,我们中断山行。我把两块石头上的雪拂去,我俩坐下,随意说着。他在南方从军的儿子发消息来,说想看看故园初雪。深山背景,苍茫为势,白雪主打,一梅冲寒,这大景飞传到那边了。孩子回以江南雪景,却是落地多化,如中原的三月桃花雪,哪里有北地大雪的一统江山呢?
送友回他山下小村。我归来,在暮色里再来看梅,独享黄昏。慢慢看不见,头脑里更清晰清新了。躺下不能入睡,又起来临梅迎寒,夜色痴痴。
是梅开天下的时节了,我的梅在峰回路转处,雪中深谷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