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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J成为闺蜜的那一年,大概十二岁。她比我略长半岁,个子却比我矮些。那年夏天我刚搬家,我们两个连豆蔻都未及坐在尚留着木质气味的床沿,没有穿过文胸,没有成为女人的任何端倪。我留着短发,她是双马尾。
三年后她从南京回来,我们坐在已经褪色的床沿上,我留起了长发,她的短发比我那一年的还短。她穿衣服一向有些素素的,颜色都是些饱和却不鲜明的暖色。在冬天暖气的氤氲里,她脱下厚厚的外套,准备洗澡。我看着她淡黄的大衣,米色的针织开衫,浅橘的毛衣一件一件落在地上,直到她身上只有一件亮玫红的绒线贴身内衣和正红色的、镶着蕾丝的肩带。
那一刻我放下了略微在我心中波动的诧异和紧张感,以及我第一次见到除自己外一个新的、完全不同的身体的惊奇。我想起了薛宝钗。
我一直认为曹雪芹先生是个出色的美学家。对女性服装和身体仪态的设定,实在是巧夺天工。这种设定与她们丰富的性格环环相扣,又间接地与她们注定的命运不断牵扯。
好像是形象造就了人,不是命运。
宝玉初次来到薛宝钗的闺房内,宝钗在做针线。突如其来的拜访,不给薛宝钗任何时间去点缀和修饰她的脸庞。所以我们不得不承认,薛宝钗是美的。这种美仿佛比她在《红楼梦》里第一次出场时那种“肌骨莹润,容貌丰美”更加真实。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对于这个十三岁美人的描写,了了不到二十字。接着便是着装。“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绵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此处是《红楼梦》第八回,我不知为何宝钗会着半新不旧的外衣。身在此般人家,还愁好衣不够穿,只怕穿不过来才对。我不解。更不解紧跟其后的十六个字。
“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我小的时候就曾看过一遍《红楼梦》,比起水浒好汉的喊打喊杀,三国豪杰的老谋深算,我像大部分女生一样对爱恨情仇因为无知而向往。可我不喜欢看悲剧,可能是因为还未曾从童话故事的美好笼罩中走出来,六十回之后,我只草草看过。在我的认知中,贾林薛的三角恋,不过是因为薛宝钗在中间横叉一脚,这就是我讨厌薛宝钗的成因。我甚至还抱着美好幻想,说不定失传的四十卷里,就有让故事以美好结尾的转折。
我的小学启蒙老师告诉我,判词里都写了,命运已经不会有变数了。
很多年之后我再翻开《红楼梦》,才发现变数好像不是能改变结局的一回事。这本书里的每个人都在为各种各样的变数挣扎过,诸如元春入宫、刘姥姥进大观园、凤姐大闹宁国府之类的。于是那一个特殊的、好像极少为变数挣扎的人便脱颖而出,她就是薛宝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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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一书里如此写道:“中国文化的最高理想人物,是一个对人生有一种建于明慧悟性上的达观者。”《红楼梦》里的达观者,只有薛宝钗可以胜任。薛宝钗刚入贾府时,只有十三岁。十三岁,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都应该是含苞待放的年纪,大概从这个年纪开始,女性开始第一次有了性别意识,自我认知,以及对所处社会形成初步的观念。这个年纪的少女对绝大部分事物都处在好奇、冲动、懵懂的阶段,慢慢一步一步走向成熟。而薛宝钗已经在这个阶段做着收尾工作,只等着日后岁月的点点沉积再将性格完善,把一个成熟睿智、顾得大体的女性形象从茧中抽剥出来。
可被迫长大的她,有些情愫无处诉说。
自小父亲离世,长两岁的哥哥无能,又不能依贴母怀,宝钗便放下打小便开始习的诗词字画,只留心针黹家事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因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便先进贾府,以备待选。宝钗的童年是不快乐的,在她不成熟的身体里,却被迫安放进一个老灵魂。
四十五回里有写道:“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又乘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这是少女时代的宝钗一天的日常。这段话在一百二十卷九百多页中仅占了短短的三行,太容易被忽略。就像很多人只看到了宝钗的世故圆滑,而从未心疼过她。论身世她不及黛玉和湘云的凄苦,论能力仿佛又不及凤姐的精明。可这就是薛宝钗,在委屈辛苦的生活中走出了大家闺秀的步调。
于是我们看到的薛宝钗什么都懂,可什么又都不说。什么都精通,可好像对什么都不热衷。有人说从中可以看出她极深的城府,我说,这是在万事周全的背后,一种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疲惫。
所以我说,薛宝钗是值得心疼的。明明活的不像个女人,却还要在后世挑剔的眼光里,以女人的身份加以评价。
薛宝钗的童年,无情不动人。
3
薛宝钗,可叹停机德。又有何可叹的,明明是个连自己的情感都不会表达的木偶。大观园中贾宝玉所在的怡红院是女性最多的地方。著名作家蒋勋在评《红楼梦》一书时,说贾宝玉是个菩萨。所有的小辈女性,诸如园中姐妹和各色丫鬟,若受了委屈,定会往怡红院跑。有一回凤姐的陪嫁丫头平儿被凤姐冤枉打了,明明与宝玉八竿子打不着。可那些小丫头会把平儿带进怡红院,宝玉拿了袭人的化妆盒,给平儿梳妆。可薛宝钗却从未在委屈时,来过怡红院。甚至这本书中,只描写了宝钗受了委屈,不曾说她哭到几时,叫了哪个丫头诉苦。只说第二日醒来,宝钗还在担心母亲的身体是否好,大早便上门去探了。许多红学家认为,薛宝钗是不喜欢贾宝玉的。她顺理成章地与宝玉共结连理,只不过更能体现她是一位被封建思想深深束缚的女性。
我不这么认为。
薛宝钗是喜欢贾宝玉的。
第三十四回中,贾宝玉挨了贾政的打。除了贾母、王夫人,宝钗是第一个来的。宝钗进来便给了药,嘱咐了丫头,怎么用,如何能治好。又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初看这段话时,我们不免怀疑宝钗是真心还是客套,偏偏曹侯紧跟着接了这么一句:“宝钗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红了脸,低下头来。”
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这样。你安好时,我似晴天,不让人过分惊喜,抬头看向窗外,我却一直都在。你若有什么不好的,我定是第一个到。我不能过分的急,让众人笑话。可担心就像罐子里溢出来的蜂蜜,一时间无法整理和收拾。
低头弄带,娇羞怯怯。亲切稠密,大有深意。
这一姿态的流露,竟还不是薛宝钗的喜欢?我只道薛宝钗是痴的。仿佛她与宝玉的这段感情,竟不用自己的喜欢去维持。反倒是靠那金玉良缘。
宝钗啊,放下你的所有。去爱吧。现实是麻木的,我却愿你丰满的躯体有血有肉,有爱有恨。不做他们口中的大家闺秀,不做后人眼里的女曹操。这一世,你只是你的薛宝钗。
这所有的,关于金玉良缘,不过是我的一己之见。我坚信宝钗爱着宝玉,却被这大清的礼教和她所习得的教养所束缚。
薛宝钗的爱情,有情不动人。
4
《红楼梦》是一部悲剧。我更愿叫它恶魔。它不仅把最美的东西撕碎给人看,而且是以最残酷的结局收尾。拿凤姐来说,此人精明厉害,生得又妩媚妖娆,权力至高无上,且又坐拥千金。如此完美而又洒脱的人生,也有一个劫。此劫,便是她的丈夫贾琏。偏偏此劫又是从她人生里最风光的日子开始的。最终使她沦为扫雪的奴婢,短命而死。再说妙玉,自尊自重,清莲脱俗。妙玉的圣洁和清高,使她连刘姥姥喝过的杯子都不愿再碰。最后却落在强盗手里,了结此生。
金陵十二钗,钗钗有一劫。
纵然眉眼如初,岁月如故;纵然藕断丝连,相思入骨。可也在劫难逃,万劫不复。
薛宝钗的人生里,与其说是平淡不如说是惨淡。宝钗的劫,便是她一生走来,没有波澜,没有转折,不知悲喜地踏入一段“金玉良缘”。
她有着缜密的思维和周到的算盘,有着心机,却不坏。我看到的她没有什么欲望,没有什么执念。她走着应该走的路,做好她该做的人。如果有一天我写小说,薛宝钗是我的女主角。我一定会让她在原本规规矩矩的人生里出现转折,出现疯狂,出现与她这个人设格格不入的事件。那么我觉得,无论她的结局最后是喜是悲,这个劫她度过了。先前我有提到这本《红楼梦》是充满变数的,可薛宝钗就是这些变数里最稳定的常数。
这也是我认为作者曹侯对薛宝钗又爱又恨的原因。譬如作者给宝钗安排的居住,蘅芜苑。此苑尽是藤蔓,皆为杜若蘅芜之草木。或垂山巅,或穿石隙,垂檐绕柱,萦砌盘阶,皆为攀爬之物。楚辞中所有的草木都象征着小人之意,在这里我认为作者不是在贬低宝钗的心机之重,而是在隐隐暗喻她在贾家借着富贵过上的日子,根本没有听从她自己的心。
这是一种嘲笑,或是讽刺,是薛宝钗真正被封建礼教所侵蚀的部分。这个部分不是大多数读者认为的横刀夺爱,也不是某些红学家认为扭曲的心理。而是她已经不受自己内心的趋势,成为一个麻木的人。
薛宝钗在这个世界里学到的,是如何成功的做人。可她从来没有学到,如何真正的做自己。
这是我认为,薛宝钗不及林黛玉和贾宝玉的地方。
换句今天的话来说,薛宝钗仅仅做到了活在当下,却没有做到及时行乐。
薛姨妈说过这么一句话:“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顾城说宝钗屋子一片雪白,是因为她天然生性空无,早已悟到这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不懂哲学,不敢妄自评论。但我坚信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薛宝钗。当真是不喜欢花粉?是因为看透了才不给闺房加以修饰?还是说,这些事情根本就不在她学习考虑的范畴里?
我是赞同后者的。
中国只有两次描写了人间天国,一次是陶渊明的桃花园,还有一次就是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在这个天国里,青春是用来消耗的。作诗,喝酒,完了在石头上就呼呼大睡,任花瓣盖满女儿身。用两句在耦园中的对联概括,我个人认为甚妙:卧听石涛,满衫松色;出门看雨,一片蕉声。
每个人对着这“理想国”都有不同的情愫在心里漫延,无论是丫头、小姐还是少爷,偏偏宝钗是这局外人。也正符合曹侯之意,将蘅芜苑的地理位置放在港洞里,需坐船入得,甚是偏远。再谈宝钗作诗,她也少把自己的真我放进去。例如海棠诗社的第一次作诗,黛玉写的是: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宝玉写的是: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宝钗写的是:珍重芳姿自掩门,自携手翁灌苔盆。
《红楼梦》的妙处便在此处。每个人写诗都有自己独有的风格。而曹侯可以在诸人中任何切换,以诗风喻人品。大观园中任何一人吟的诗,都自成一派,有自己的阅历和性格藏在字字句句,哪能猜到这些诗又都出于曹侯一人。
再看这几句诗,黛玉看这白海棠,又联想到自己的灵魂的孤独,生命的短暂,情恨的凄苦;而宝玉是素喜美女的,因而把这白海棠比作杨贵妃和西施。最后看宝钗的,李纨评价宝钗的诗是“有身分”,意思是自重自爱。宝钗在红楼中的大部分诗都温和敦厚,见字如面,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唯独两首,后文另作其说。
在这些漫卷诗歌中,宝钗的灵魂仍旧走着因循的轨迹。如果把一个人的灵魂比作调色盘。贾宝玉必然是正红色,林黛玉则是纯白色。他们的灵魂是纯粹的,没有半点杂质。可薛宝钗的颜色是复杂的。
这就是薛宝钗。学会了处事,却忽略了灵魂里最本真的东西——真性情。
薛宝钗的人生,无情却动庸人。
5
但这只是薛宝钗的一部分。
薛宝钗的生活方式,是一个没人能够到达的境界。所以别人称赞她,她的情敌妒她却又敬她。可当局的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薛宝钗活的不快乐,不自然。
就连薛宝钗自己或许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因为她没有闲情去顾及这件超脱现实世俗的事。
可我认为她却感觉到和林黛玉在一起时,她的调色盘会有清水在流淌。
林黛玉和薛宝钗两个从头到脚全是不同的女性,在书中多次被作者进行对比。她们两个因为都不曾踏进过对方的世界,而对对方产生敬仰;但她们又因喜欢同一个男孩而暗暗成为对手。
我猜,林黛玉向往薛宝钗的人见人爱,乐观开朗;薛宝钗却向往林黛玉的才比情柔,干净纯粹。于是就有了“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中薛宝钗以姐姐的身份教林黛玉读书之道,既没有说教的意思,角度也很贴心,让林黛玉心服口服。后来又有了“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中薛宝钗对林黛玉讲起自己的难处,而林黛玉也对宝钗袒露真情。
这是在柔情中的薛宝钗,把自己的内心遮遮掩掩最后全部奉上。竞争中,却也在锋芒间无意露了真性情。
起因先是“林潇湘魁夺菊花诗”,众人兴致高涨,宝玉更是拍手叫好。此时宝钗便按捺不住了,一首螃蟹诗惊煞四方。了了数字,笔风犀利,暗露锋芒,针针见血。
读到此处,我真是拍案叫绝。
内心酣畅淋漓,好一首螃蟹咏!好一个薛宝钗!
明明对世界是有如此的厌恶和成见,可薛宝钗仿佛是哑了。如今在好胜心下一提笔,薛宝钗啊薛宝钗,如若这就是真实的你,我便会更加喜爱你。
可仅此一次,后面的八十回中,再无一点愤怒的音讯。
她终究还是在这封简礼数中淹没下去,仿佛那一首螃蟹咏就是她在浮出水面的一口贯彻全身的呼吸,可无奈水底巨大的压力将她再一次吸入水中,这一次,她再也没有浮出来过。
薛宝钗,你的另一种人生,就在这一回里,死啦。
薛宝钗的真心,有情不敢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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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薛宝钗有一次反抗世界的权力,就是这首螃蟹咏。可是从此书看来,薛宝钗的一生里没有在此发生转折。确切的是她这一生里都没有转折,这便是她的悲剧所在。
但我仍旧喜欢薛宝钗,就算她从儿时起就不再是她自己,就算她知道爱也不会表达,就算她没有活出真性情,我也喜欢她。只是因为,在充满束缚的年代里,她不失章法的生活情调。第二十七回,是我在红楼梦中最爱的一回。只因为它很美。这种美不单纯,也不复杂。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命情调交织在一起,谱写的一支送走春天的歌。
古时候,二十四节气中的芒种,对于女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苏杭一带的花神庙,也是因此而来。尚古风俗,要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那一日,大观园中的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满园里绣带飘飘,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
如此美好之景里,宝钗扑蝶,黛玉葬花,二者相差甚远,却都在春日将尽时展现,互相交织,美不胜收。一边香汗淋漓,娇喘连连;另一边却悲哭恸恸,啼悯拭拭。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命情调。面对春天的离去,一个想占有她最后的芳华,一个却认为再怎么留也留不住,任她一江春水向东,明月下西楼。
再如七十回中的柳絮词中,林黛玉的那一首仿佛早已看到了她理想爱情的结局,再看薛宝钗,那一句送我上青云,仿佛就是一个弱女子在生活的圈套里不断跳跃前进着,不畏将来。
这是我喜欢的薛宝钗。无论她已经偏离自己多远了,也总能在望不到的前途中,保留一线希望。尽管她早已不悲不喜,无求无欲。
薛宝钗的生命情调,无情也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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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想起一处被自己忽略的细节。前番我不知薛宝钗为何穿衣服总是素素的,也半新不旧。再往后一页,宝钗从衣中掏出她的金锁给宝玉瞧时,是从大红袄中取出的。
褪去淡妆素裹,活剥出最灿烂和绚烂的部分。这个部分不是大家闺秀,不是愤世嫉俗,不是敢爱敢恨,只是还原自我。这个部分是宝钗原本能喜爱花和粉的部分,是原本能装扮闺阁的部分,是她扑蝶、填柳絮词的部分,是不用“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部分。
薛宝钗,我喜欢的部分是动人的,你自己喜欢的部分是有情的,世人希望你活成无情的,而后代的评价使你不再动人。
完整的薛宝钗从书里走出来。任是无情也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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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闺蜜J从浴室里刚好走出来,她走路极其好看,体态丰满,像极了大家闺秀的样子。我们都很喜欢她,可也只有我知道她父母离异,现在过着寄宿制生活,不容易,也少有快乐。
她问我在写什么,我说,薛宝钗。
她突然问我,你觉得我像不像薛宝钗?
我望着她手上换洗下来的内衣,红色的,明晃晃的鲜艳。我突然发现我的闺蜜比以前瘦了些,除了我,可又有谁心疼过她。
我想起一句话:终于,我们疼爱着林黛玉,怜惜着史湘云,活成了薛宝钗。
任是无情也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