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眉敲着我的长剑唱着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如眉的歌声清亮,只是歌声里总带着一丝哀伤。师父说,这样的女子,流起泪来让人断肠。遇见如眉,我才觉得师父说的是对的。
如眉是我捡来的。我的雇主雇我杀一个人,我找到那人时,他正欲对如眉施暴。于是我很容易杀了他。我离开的时候,如眉叫住我,让我带她走。其实我不想带着一个女人浪迹江湖,只是如眉一双眼睛直直看着我,梨花带雨,我就没能拒绝。我安慰自己,若留她一人在那,定会被牵连,我虽受雇杀人,但也不屑这样嫁祸与人。
如眉问,你的剑有名字吗?
我的剑,叫长恨。
如眉笑,花枝乱颤。
我没有说话。剑是师父铸的,是为一女子铸的,师父说那女子是他此生最大的憾恨。
你看你的剑,这样纤细,又这样柔软,叫它如眉才好!
我拿过剑,反手入鞘。你也叫如眉,她也叫如眉,它岂不是成了你的?
如眉笑的得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我和它都是你的。
于是我浪迹江湖,带着如眉和如眉。
我曾问如眉,为什么让我带她走,我是杀手,她怎么不怕。
如眉回答,我挥剑的一瞬间看着很寂寞,有些让她心疼。
我告诉她,一个剑客,有时候只是看起来寂寞。
我杀的人多了,仇家就多了。那些人很可笑,我只是受雇杀人,他们不想自己得罪了谁,却将这仇记在我头上。
这几天,已经有七个人死在我的剑下,我不愿意没有报酬的杀人,但我更不愿意让自己的性命成为别人的报酬。
看,第八个来了。如眉指着前面。果然,道儿中间站了一位一身红衣的人,拿了一把通红的剑,没有剑鞘。
你是来杀我的?
他不说话,抬剑指了指路边的小树林。
我说,如眉,我去去就回。
那个红衣男轻蔑的笑,你确定你还能回来?
我将包袱放在如眉怀里。
如眉在这里,我必须要回来。
红衣男哈哈大笑,不曾听说面冷心更冷的梁川这般深情!你知道我为什么穿红衣吗?
总不是为了好看。
哈哈,那是因为,血溅在上面了不容易被看出来。
你不是要取我性命吗,哪来这么多话。
哼,来吧,我还未失手过,今天也让我魏长兴领教一下你的长恨是不是真的能给人留下憾恨。
我和他在树林里交战,我的剑抵在他喉间,他的剑指在我的胸前。
常杀人,你就会知道,该穿黑色。还有,这把剑,现在叫如眉。
我的剑轻轻划过他的脖颈,有血喷薄而出,溅在我如墨的衣衫上。他的剑刺进我的胸膛,靠近心脏,却不能往前半分。
我杀了他,他伤了我。
他的剑法确实不错,只是过于阳刚狂狷,就像他那一身红衣。
偏偏,柔最能克刚。
我回到路上的时候,如眉坐在马上,笑眯眯的看着我,我就知道你不会输,哎呀,你受伤啦,我来给你包扎……
我没能听到如眉又说了些什么,因为我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是半夜,月挂中天。
如眉在月光下,背对我坐着,轻轻敲着我的剑,肩膀轻轻的抽动,带着浓浓的鼻音唱着她之前没唱过的歌。
翩翩湖上舟,窈窕淑女柔
浅浅相思苦,离人心上秋
这个曲子你怎么也会?
这是我师父写的曲子,写给他的遗憾。
如眉闻声,忙起身跑到我身边。你醒了?身上还疼吗?你以后不要杀人了好不好?咱们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咱们离那些人远远地……
我从没见如眉这样慌乱过,借着月光,我看到她的眼眶红红的,眼睛肿的像个桃核。
我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
你刚才唱的曲子?
是我娘常唱,她说这是唱给心上人的歌,可是她的心上人没能听见。如眉说话带着鼻音,柔柔的让人心疼。
你娘的名字,可是叫离秋?
如眉从我怀里惊起,你怎么知道?
离人心上秋,此恨到白头。我师父是凌源。
我再次拥她入怀,抱着她时,我才觉得现世安稳。
竟然是你,居然是你!如眉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拿衣袖擦了,又落。
你师父他,
我师父说,当日他并非爽约,只是那天,他的父亲生了重病,他赶到时,已是人去桥空。
你师父可有家室?
师父终身未娶,他说,此生已经负了一个女子,不可再负第二个。
我娘在天之灵也可安心了。如眉说话间眼泪又掉了下来,女子是水做的骨肉,这话果然不假。
我娘的坟在断桥,我想去拜祭她,告诉她,父亲没有负她。
好,咱们去西湖。
我们路过一个城镇,城门上贴着告示:
梁川杀害魏太守之子魏长兴,罪大恶极,有取其首级者,赏千金。
上面画了我的画像,一点也不像我,我能认出来是我,是因为还画上了我的长剑。
告示下面,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
一人说,听说太守公子是要找那个梁川比武呢!
一人说,是太守公子想要杀了梁川,自己来当武林第一的剑客,却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了。
我牵着马, 打算绕过这个城。
如眉,你怕死吗?
怕,所以你一定要保护好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话,说出来就是承诺,而承诺,是最脆弱的东西。
那你怕死吗?
从前不怕的,现在怕了,我要是死了,你肯定也活不成了,我怕你死。
如眉又开始笑,那我们快逃命去吧!
逃到哪呢?
到西湖。
我若不说,没有人知道我们是逃命的。我们两人一马,要去西湖。
一路上如眉都唱着歌,尖尖的指甲敲着长剑叮叮当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如眉说,这是她最喜欢的歌,唱给她最喜欢的人。
听这首歌最多的人,是我。
我们到了杭州,西湖畔依旧是杨柳依依。
如眉在断桥边扫她娘亲的墓。
梁川,我们就在这里好不好,我们隐姓埋名,在此终老。如眉泪眼婆娑。
我想起师父说过,一个剑客决不能冷落了他的剑,一个男人决不能让他的女人寒心。
我是个剑客,在此之前,我是个男人。
我把我的剑埋在如眉娘亲的坟前,和如眉在西湖边搭了草庐卖茶水,日子平淡,安稳。
一日,草庐来了一个穿红衣的客人,拿了把通红的剑。
梁川?
是。
我来为我兄长报仇。
他挑剑而起,掀翻了我的草庐,打碎了我的茶碗。
我手中没有如眉,只能躲闪。他的剑法狠戾刁钻。我不是他的对手。
他越战越勇,我步步后退。
我想,如眉在就好了,我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然后,我的如眉就出现了,她挡在我的前面,挡住了那把通红的剑。
我不知道平日慢吞吞的如眉怎样挡住那样险的剑。
我只看到剑尖穿透了如眉的身体,带走了如眉的生命。
如眉……如眉!
我竭嘶底里,却没人回答。
我冷落了我的剑,又失去了我的女人。
红衣的男人收了剑离去,他说,我失手足的痛,你怎能幸免。
他失了手足,我丢失的是骨肉。
我抱着冰冷的如眉,看雷峰夕照。云霞美得像如眉满足的笑。
如眉死前满足的笑。
我流不出眼泪,哭不出声音。
我把如眉埋在断桥边,同她的娘亲一起。
我又背上了长剑,开始流浪。
我骑马路过一家乐坊,听到有一女子击罄而歌,声音清亮却藏了些哀伤。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我忽然感到一阵心悸,我想起自己曾经说过,一个剑客,有时候只是看起来寂寞。
现在我是真的寂寞,因为我缺了一个如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