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是条河,把我从河的这头,渡到了河的那头。河水清波潋滟,荡漾虫我走过的影子。
老家门前有条静静流淌的小河。因它连接三个名字带陵字的小镇,因此叫作三陵河。在那还不知道自来水叫什么的年代,傍岸而居的人们汲河水饮用,引河水灌溉,生活从来没有离开这条河。
我的童年、少年也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条河。
这曾是一条清泠泠的小河。
站在小桥上往下看,可以清晰地看到河底软软的沙泥、油油的水草、游曳的小鱼。河坡上长着郁郁苍苍的灌木、丛丛簇簇的芦苇,路边高高大大的水杉倒映在碧水柔波里,阴柔而妩媚。
赤足下水,悄悄靠近静卧在浅水里的“扑食郞”,手甫入水面,它就早早感知了水波的微动,如离弦之箭,倏地窜进水深处,搅起一抹浊黄的水迹,不由让人遗憾多几分:要是能扑到一条那该多好!
上岸来,捡几爿碎瓦,和发小一起,比试打水漂。瓦片贴着水面,激跃着向前,溅起一朵朵水花,我们的欢悦像涟漪一样慢慢荡漾开来,一圈圈地放大,放大到无限。童稚的心很小,小到能装尽整个天地。数着水花,多出一个就能让我们欢跃半天。
提个竹篮去割草,拂开河岸上的野花或灌木,你总能找到村人豢养的群鸭散落在草丛中的一两枚蛋,惊喜如水花奔涌。无欲的年代,欲望小到针尖那么大。
河里盛产一种小蛏子,与海鲜不同,黑色的,放在锅里一煮,捡出肉来,洗净红烧,很美味,七十年代末八十代初,很穷,不说是珍馐美味,打牙祭,真的不错。
春天四五月间,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常一路走一路掏。小蛏子扎在软泥里,在水底留两个小气孔,掏出了经验,看准小孔掏下去,收获总是颇丰。
我把掏出的小蛏子在岸上堆成一个个小堆,再屁颠颠地拿个篮子收集起来带回家。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它不仅满足了我们一家的口舌之欲,还能让邻人尝尝河鲜之味,挺自豪。邻居老奶奶已经故去近三十年,至今,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她的话:丫头,又掏了这么多,还送给我家,谢谢了!
夏天,这条河简直成了孩子的乐园。暑假里,孩子们呼朋引伴、三五成群、携网扛盆溜至河中,摸螺掏蚌,戏水捕鱼。河中人声鼎沸。村里95%的孩子在这里无师自通,扑腾会了游泳。不论男女,几乎找不出一个旱鸭子。
河里有种带刺的水草,我们穿行其中时,裸露的四肢常被它不经意间划出一条条的血痕。做自己喜欢的事,中间即使有痛苦,也是被欢乐遮蔽了去的。
欢乐的时光总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泡在水里的时候根本感觉不到时间是在走动的,总觉得它会沉淀在某个时刻等着你。
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升起。在家人声声呼唤中,带着泡皱的体肤,黑红的脸膛,不情愿地挪上岸来。晚上,坐在小桥边,摇着蒲扇,吹着微风,看满天的繁星、追流动的飞萤,听奶奶说着古老的神话,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累了,睡了,是为了明天更好地生活、游戏。
秋天最写意的事,就是几个孩子抬着家里的木澡盆下河去采菱。河里除了二角四角的野菱,当然少不了鲜嫩的大红菱。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河里有有少量的芡实,叶子像圆盘,比莲叶大而厚,叶背有锯齿,结出的椭圆形果子有鹅蛋那么大,上面布满了刺,小心用刀割开,露出一粒粒黄豆大小白色的果子,炒着吃,有的粉,有的糯,芡实具有药用价值,主治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可惜这种植物目前在老家已经绝迹。
月上柳梢头,就着一把红菱,几颗芡实,再加几个烤红薯,搭伙。吃光抹净,一群孩子又开始躲猫猫。天地这么大,任我哪里躲。找不到时,自己又净下了心,不知觉地睡去,就在哪个草垛旮旯里睡上一晚,那都不叫个事。
冬天是河边最寂寥的时候。落雪之前,人们割净了两岸的灌木和芦苇,编筐编篮,编篱笆。河水浅落,时常有乡民拿着长柄的钉耙,穿着长筒的靴裤在河中捕蚌。最让孩子欢呼雀跃的是看着一张大网围上许多活蹦乱跳的鱼儿来。这种现象不常见,为了自然生态,小河里难得捕鱼。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岁月悠悠过,一晃几十年。
现在,小河不再清泠,孩子不再在河里游泳,水里也没了群鸭和水草。两岸除了高大的水杉,灌木已除尽,坡上长得尽是杂草,我也不再下河掏蛏子,一是因为早没了蛏子,二是没了当初的心境,三是我已离家多年。
岁月把我渡到河对岸,老家在对岸,回头望对岸,一切都相识,只是已成过往。
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虽然学未成,时光却毫不留情地把我从春天送进了秋天。
人渐老,易做梦。
今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变成了三陵河里的一条小鱼。醒来,不禁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