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百合突然就绽放了,虽说突然,但也是等了好久。
整整有一个半月的时间,那株百合托着两颗黄绿色的花蕾伫着。他料想着这株花早晚会开,但也完全没有想到在一次简单训练之后,那一颗比较大的花蕾就悄悄裂开了。要说“悄悄”,也非必然,因为在这不久之前就有好友告诉他:
我之前听到过百合开花的声音。
不过,这有声有色的画面终究错过了他。
那朵花也只是裂开而已,尚未完全开放,也没吐露她的芬芳——而另一颗花蕾,他等不到了,第二天就是计划返校的日子。
午休之后,夏日热烈的阳光已经垂西,从二十二楼的阳台上看去,广阔的天空红蓝参半。他望着西边火红的残霞,懵地想起下午的那场雷雨,打散了空气里的凝重。
这些天,有些时候他会一觉睡到晚上,睡到月升日落,睡到星卷残云。他的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在床上度过,偶尔会起身做些简单的康复训练。这几天起身训练的次数多了些,他已经可以重返学校了——不过他不希望有人能看出他行动上的异常。
但家里那株百合怎么办?
他心里有一股欣喜,在花开之前,他从不认为自己会成功。在之前的四十多天里,这株百合就一直顶着两颗花蕾,含羞待放?那可是整整四十多天。一度有段时间,他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到这天他才明白,那花蕾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整整用了四十多天才支撑得起那多直径十朵公分的花儿。
他决定把这株百合带到学校。
这一晚上,他又失眠了,这已经是接连失眠的第四天。从二月二十五号之后的那场篮球至今,已经有三个月了。他在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才收拾好了东西,关了灯,然后开始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天花板。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声细密紧致,那株百合立在靠窗内侧的椅子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十一点半,他开灯。那灯光在一刹那间很是刺眼,他从收拾好了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上面是他这些天写的日记。
2017.2.25 晴 周六
初春未至,北京西南角的这个小镇仍然黯无生机。柳枝或许有些泛黄,或许没有,这不过都是我的主观臆断。好在天气清爽,艳阳高照,淡缓的云朵淌在这里难有的蔚蓝色天空上,让人很难不心情舒畅,即使这还远不是鸟语花香的时节。
我在晚上选了一株百合,准确地讲是一颗百合的种球,想着把它摆在桌上也会是一抹绿意。我当然也期望有朝一日它能开出几朵洁白的花来,只是以前没有种过百合,还是有些胆怯。
学期第一周,时间很是奢侈,生活的步伐似乎是比抽芽的叶子还要慢上几拍。晚上三个哥们一起吃饭,互相闲侃了很长时间。我的心思,不过,却全在今天下午的篮球上。那几场篮球来得很突然,更多的是惊喜,我的言语毫无逻辑。
今天大概是很乱。
窗外雨声很轻,他心里很静。他固然也会兴奋于第二天的回归,但是在这无眠的长夜之中,那些兴奋总会隐去。此时此刻,他正猜想着窗外的场景。他记得十几年前的时候——那时的自己还是个孩子,下雨天总会使他莫名欣喜。那个时候的泥洼还遍地都是,被雨水浸泡的土地里总会钻出一些丑陋的蚯蚓。残花败叶飘落在泥水里,或浮或沉,或密或散。那个时候的他会光着脚丫踩水花,会湿着身子玩泥巴。他会悄悄跑出去,模仿古侠剧里无畏风雨的大侠。
他一直都喜欢雨,但终究是变了。他渐渐地成了小时候眼中的那些人,不想被雨水淋湿,不敢淌过泥泞,他也很少还会留意躺在泥水里的生灵。如今遇雨,他更多得是躺在屋里静静听,正如此刻。可惜的是,早已没了雨打芭蕉的情境。
他喜欢打篮球,不过自从三个月前受了伤,至今没再碰过球。那是买了百合之后的第二天。那个时候,初春柔和的阳光和少有的晴朗天气让他的心情很轻快,他愈发喜欢那时的生活了。他还计划如果天气好,以后每天都会去球场。
许多天后,躺在床上的他突然想起为何自己会在19岁这么晚的年纪开始接触以往“拒之千里”的篮球。早些时候,他在闲暇的时候无非是种些花花草草或是出门散步,总不至于到球场上疯。一度有段时间,他的好友都不相信他开始打球了。
种下百合后的第二天,他在打球的时候伤着了腿,从那天算起——已经三个月了。他先是把百合带到了医院,之后转移到了家里。
2017.3.15 周三 晴
百合发芽了,紫红色的外皮包裹着里层绿色的幼叶。我把它挪到了阳台上。外边的春天还是光秃秃的一片,从楼上望去,大地一片灰暗。
我撒了些肥料,蓄上足够的水。每隔一天我都会检查剩余的水量。网上说百合喜湿,但又不耐涝。
这已经是第十八天了,他刚从医院回到家里。过去和未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他都得在床上度过。多数时候,家里只有他一人,陪伴他的就是那株刚刚“出世”的百合。右腿的疼痛已经减少了许多,不过要想基本恢复,还需要静养两个月。外边还是很冷,太阳挂在天上,没有丝毫暖意。
他一直在想自己是否还能回到球场上。要是早两年, 伤了腿无伤大雅,毕竟自己几乎和体育绝缘。不过如今,他竟然很渴望到球场上。每一个抢断都有欢呼,每一个进球都有肯定——尽管这和他以往的“文艺气息”大相径庭。只是现在,他又回到了早些的状态,养花、写东西。
2017.3.31 周五 晴
小区湖边的柳树还是最先绿了起来,从楼上远远望去,有一抹隐隐约约的绿意——这种感觉比花开的时候还要好些。阳光依旧很好,今天没有雾霾。
我已经看完了自己买的新书,虽说有两本枯燥一些的我只是囫囵吞枣看了一遍。
我想写书,不过我想了好久也想不出来能写些什么。据说写作的人都会有灵感干涸期,我目前该是处在这个阶段。连着一个月躺在床上,我的思维和行动一起被时间稀释了,大概还有两个月。
百合已经有十三厘米高了,如果忽略埋在土里的那部分。上端是包裹着的绿叶,下端靠近根部是紫褐色的种皮吧,大概如此。它长得很壮,也很快,明天肯定又是另外一副模样。
2017.4.1 周六 霾
见到轮椅的那一刻我竟然有些惊喜——好奇心促使我连这种东西都想试一把!看来我的确还年轻,尽管今天才被一起学西语的几个朋友告知,他们一直以为我起码二十五、六岁。不过说来也有意思,大概从小学开始,我就一直希望自己年龄大一些,中学时代一度还追求所谓的“成熟”。反而这两年,我开始穿那些更有年轻活力元素的衣服来表现年轻时,还是很多人以为我年纪更大些。我倒是很享受这种“老”的感觉,我也很喜欢当我告诉他们我比他们预想的年纪小得多时他们脸上的惊讶。
然后话题回到那个轮椅上——我只是暂时为了保养右腿,毕竟刚手术完,不能承重。我知道过些天,它肯定会成为身外之物。
但问题是——我还能打球么?
哦,对,今儿又起霾了。
外边的雨开始下得愈发大了,他听得出来。可惜雨声那么丰富,他却只能听到雨滴打碎空气的声音。要是在小时候的房子里,肯定会有雨水和花叶泥瓦混在一起的声音;也很有可能会有屋外的小孩嬉水的声音和他们父母责骂呼喊的声音;或许有树枝断裂的声音;还有雨滴落入水中砸起水泡和水泡爆裂的声音。
可是这些现在都没有了,或许说这些还在,只是人们看不到了。他早些日子把百合搁在阳台上,雨来了,它从高处摔了下来,那两颗花蕾也被摔坏了一颗。自此以后,他再也不敢把花放在阳台上了。
2017.4.17 周一 晴
它从十三厘米长到了四十多厘米,几乎每天长一节,每节左右高低两片叶子。我总怀疑它是晚上突然一夜长出来的,但是想想不切实际。如今它已经是亭亭玉立的模样了,我开始担心那个小花盆是否够用。
窗外的大地变化异常迅速,短短半个月,楼下一片生机盎然、绿色袭人,是要和我的百合比速度么?
好友这几天总是找我聊天,我总是会和他们聊起郑宇恒。我终于不用再去强行读那些枯燥无味的书了,箱底是它们真正的归宿。
下午的时候我给她加了些肥料,又倒了些水进去。肥料是附赠的,水是杯子里没有喝完的。我检查了下花盆,水大概是留得多了。整套流程还有除虫、翻土,不过百合很健康,土也实在少。
2017.4.27 周四 晴
我猜它应该是出蕾了——我也不清楚专业的说法是什么,只是在两片尚未完全张开的叶子中间,我隐约看到了一小块绿色的东西,但又不是叶子——按时间来算,也该是花蕾了。不过这还是有些出乎意料,过去每一天我都在关注它是怎么吐出新芽,怎么堆积高度,不曾想突然之间就给了我这么个惊喜。
我拍了照片。
我还是纠结到底是把它搁在窗外的阳台上,还是屋里。我一直认为花草应该和其他生灵一样饱受,至少是经历风雨。尽管我肯定会心疼一些。
还有,它在阳台上时,已经和窗外的世界连成了一体。
他静躺在床上,目测屋顶吊灯与房间四处的距离。那盏灯出过问题,有一年多都亮不起来,这次手术后家里急急修了修,它就匆忙地亮了。每天照料那盆花的时候,他习惯地放慢动作,想凭借着一举一动来吞噬尽可能多的时间。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的内心才最可能宁静下来,到达心无杂物的境界--这是他最轻松的时候,尽管他也会花上一部分时间去思考一些未来的事。
但无论如何,总有那么一些东西让他喜忧参半。
2017.5.10 周三 晴
我的猜想被证实了,现在那花蕾已经冒了出来——是一对!一左一右,一高一低。我突然间想起两年前同学生日时送的百合,一株百合上有三两个花朵。我内心预想着百合的尺寸,心里给她们留下足够的时间让其发育——现在花蕾还是绿色的,或许我应该改称其为花苞,后者要大一些。
它再没添一枝半叶,但我却几乎每两天都要浇水。我以为它的变化只剩下了开花,后来这几天才发现与之前相比,那些叶子的颜色更深了,枝干也更健硕了,甚至在没有添新叶的情况下比以前高了许多。早些日子面对瘦骨嶙峋的枝干,我还总是安慰自己,归咎于花盆太小,尽管我相信只要水、光、养分充足,它的生长不会受到影响。
2017.6.8 周四 阴
在健身房做完简单的康复训练回来时,那个稍大的花苞已经开了一些,一瞬间,喜悦和遗憾袭上心头。昨天在看了我拍的照片之后,朋友还告诉我百合马上就会开了,并且开花时有声响,很奇妙——今天我就完美地错过了。我难得出门一趟,她转身趁我不在,把自己最美的一瞬间给过去了。
我还是从花苞的开口里往里窥探一番,有些暗,大概是有花蕊,别的看不清楚。
大概是,白绿色的花苞从顶部裂开,花瓣顶端尖尖的那一部分向外开散。如果没有数错,有四片花瓣,整朵花绽放后应该是很漂亮了。
他回忆着这三个月来关于她的每一个瞬间,她的每一次成长都给他带来莫大的欣慰和惊喜。现在花开了,他也该回学校了。他心里大抵是喜悦的,不过此时在黑夜里,他还不知道该以一种怎样的姿态回到那个地方。至少是,篮球场是个令他敬畏的地方了。他躺在床上的每一天,无时无刻不在翘首以盼,可真到了这一天,又该如何?他已经开始怀念养花的日子了。
他的右腿大致是恢复了,虽说不可能完好如初,不过并不影响日常行动。他在十多天前,端午节在海边的时候到沙滩上写下了那个人的名字。他找了一片贝壳,在沙砾间穿行着。那名字写了无数遍,自己却总是不满意。尽管如此,他知道,海浪一冲上来,那片沙滩就会完好如初,一切试图铭记的都会隐去。海水清冷,沙子有些硌脚。
可是终究,花开了。他该怎么办呢?
他想起自己早些日子和朋友说笑时,戏称百合开了摘下送给他,不过当真到了这一天,他很清楚,他甚至不忍心用手去碰那朵花。终究那百合是为他一人开的。
要是有的选,他是不会写日记的,他也从来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只是他有太多话想说,却又没有灵感创作。他多次尝试去写一些东西,但都以失败告终,纵使他心里纷繁复杂。所以,他写日记,写养花的日记。
他思绪很乱,不知所云。
大概一两个小时,也许是更久以后,猛地一道闪电将他从思绪的终点拉了回来。他有几分窃喜,即使他不再会像幼时那样湿着身子在雨中奔跑跳跃,但他的灵魂却在和屋外的风雨闪电一起舞蹈。从敞开着的窗户里,他听到了雨势渐强,电闪雷鸣也更加猛烈。他有些担忧,想着万一哪道雷电淘气了些,硬生生要来造访他该怎么办。但他还是没舍得关掉窗户,这一夜,好在有风雨陪伴。
他陷入断断续续的睡眠中,时不时会被雷电惊醒片刻。在睡意蒙眬的时候,他听到有东西破碎的声音,略显沉闷。他思考了一会,只是思绪太慢——他知道百合在屋里,这就足够了。
雨势果如他所愿,雷电气势也丝毫不减。窗外密集冲动的雨滴奋不顾身地俯冲下去。他在又一次被闪电惊醒时猛地坐起。他按了床边的开关,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
她不在屋里。
窗外阳台上,残破的花盆碎片与泥土混在一起,那株被折断的绿色上依旧托着一朵娇嫩欲滴的白色的花,花瓣上的水滴在雨夜里闪烁着。
或许终究——该是得不到。
他记得那时的雨很猛,一直没有缓下来的迹象,周围灰白一片,除了偶尔一片闪亮之外毫无色彩。他在二十二楼的阳台上站着,冰冷的风雨使他更加清醒,泪水和雨水融在一起。他向下望了一眼,那里漆黑一片,正是他和花的去处。
在落向那片黑暗的短暂瞬间里,他默念着心里排练许久的话。
2016.9.2 周五 晴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们跟郑宇恒说:我爱他。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没有知觉,没有声响,甚至没有记忆,就如同自己、花和那片幽深黑暗一同消逝了一般——整个过程戛然而止。他所记得的是那天下午,大雨过后,他时隔许久再次路过球场时,郑宇恒正在那里。他背后染上了污迹,请自己帮忙擦掉。
他那壮实的身躯第一次在他面前袒露着。擦拭的效果并没有让他满意,他无意之中反过身来,用手搂住他,在他耳边轻语:
“第二天会有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