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公子!”我向那白影跑去,那男子素袍宽带,疏眉朗目,儒雅至极。
“小君,你慢一些”他伸手扶我,手指纤长,白润如玉。
“碧玉…碧玉她怎么样了?”
我抬头,看到他深触的眉头,眉间浓雾轻愁,心中隐痛。
“不好…小姐她…又吐血了…”我不想告诉他的,但是事已至此,并不想瞒他,大夫说,小姐时日不多,与其让他后期绝望,还不如让他慢慢接受。
他踉跄后退,表情悲恸,眼中水雾渐起。
“公子…”我伸手欲扶,他抬手遏止。
“没事…我没事…”眼中悲色渐浓,扶墙而立“小君,回去告诉碧玉,让她务必…珍重!”
我的眼底亦起了一层水色,鼻子酸涩难受,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他清癯的影子,在巷子里渐行渐远。
我是右相沈家的丫鬟小君,我与小姐沈碧玉从小一起长大,一年前她认识兵部尚书的公子潘矍,二人相互钟情。鸿雁传书了好几个月后,宫里一道圣旨,欲封我家小姐为妃。
“小姐…”我颤身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起身,一步一踉跄的去接那圣旨,忽然一口鲜血,倒地不起!
右相家的独生女沈碧玉,才名远播,倾城国色,皇帝倾慕已久,而近几年右相大权旁落,欲稳固家业,于公于私,这泼天富贵都是天赐呢!
小姐病了几个月,药石不灵。
“老爷,求您救救小姐。”我跪在冰冷的石阶上,泪流满面,额头的鲜血早已干涸。
“天意如此,人力奈何?”老爷闭目长叹,老泪纵横。
右相本是国之雅士,年轻时曾纵情文墨,寄情山水间,且年少及第,是无数民间少女心头之烙痕。
他与夫人之间的爱情佳话更被文客写成话本,民间传阅,一时竟也洛阳纸贵。
夫人去世的早,小姐眉目间与夫人颇为神似,一直以来老爷视小姐为命,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呢?
我迷迷糊糊跪了一晚上,便昏在石阶上。
遑遑秋雨下了一夜,小姐在三月初六的早上病逝。
贰
皇恩浩荡,这个未出阁的少女竟以皇妃的礼仪下葬,她走的安详而无声,既保全了家族的荣辱也成全了自己的冰清玉洁,被册封“冰清皇妃”。
出殡当日,乌云翻滚,细雨绵绵,泥泞的路上,雨幕打湿了我的泪睫。
“老爷,小君服侍小姐这一世,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如今小姐走了,小君再无挂碍,愿清灯黄卷,常伴小姐左右!”
年过花甲的右相此刻更像座石人,脸上只有悲伤的表情,并不见一丝生机。
而对于我的肯求也置若罔闻。
我叫小君,是相府小姐沈碧玉的贴身丫鬟。
小姐死后。
我是小姐坟前的扫墓人,一生一世伴她左右。
小姐死后第三日。
潘矍公子前来悼慰,依旧一身白衣似雪,只是短短几日,公子似乎老了很多,曾经的绝世风雅不复存在,胡子拉渣,一双白玉之手此刻只如枯槁。
“碧玉,对不起,是我懦弱…”公子颓然倒地,黑发披散,一双清亮之眸,此刻已如死灰。
“在圣旨未到相府之时,我应该带你走的,是我没用…”
“呵,人都没了,说这些还有何意义?”我冷笑出声。
公子惶惶看向我,眼神寂寂:“小…小君,你怎会…”
我眼眶湿润:“我已决心伴随小姐此生。”
公子眼神暗淡,不发一言。
入夜,不禁梦到往昔,伴随小姐游湖。
“小姐,那潘公子何时下聘礼啊?”玩的正兴的小姐忽然停下来,目光定定地直直望向我,严肃道:“小丫头,怎么,你想当陪嫁?”
我心内慌乱差点从舟中载到湖里,连忙摆手:“小君这辈子只做小姐的丫头,是不嫁人的。”
“哈哈……”小姐笑的花枝摇曳,“我逗你的,你想嫁,本小姐还不肯呢,让你做妾,岂不委屈?”
叁
自那日起,公子常来,却常常坐于小姐坟前不发一言,一坐就是一天,有时,我放些吃食,他也丝毫不动。
我以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就要陪着公子陪着小姐这样一直生活下去。
谁知忽有一日,却传来尚书家的公子要娶亲的消息,娶的却是右相家的次女-小君。
晴天霹雳!
我怎么成了相府的二小姐,小姐的亲妹妹?还要嫁给公子,实现小姐想也不敢想的梦?
可是,确是兵部侍郎潘大人亲自去提的亲,未从小姐病逝的伤痛中缓过来的老爷亦是稀里糊涂就应承了下来。
就这样,我被老爷一顶喜娇从西郊墓地抬出,送至尚书府。
新婚大喜,洞房花烛,公子喝的烂醉如泥,我看着他清瘦的面孔,洁白如玉。眉间的愁绪更浓。
“碧玉…”他喃喃道,“我对不住你…对不起你…”
那一夜,我静静而坐,他却说了一夜醉话,每一个字里,都是小姐的名字。
“公子…”我轻轻的拍了他一下。
天光大亮,潘矍扶额,昏沉依旧。眯着眼睛见我端坐床边,岿然不动。
他颓然一笑,笑的苦涩:“对不起…”
“公子…”我淡淡道,“你…你娶我是因为小姐吧?”
潘矍一瞬间愣住了,没有回答。
“公子不必为难。”我缓缓掀起盖头,一字字道,“小君对公子的情意,只有主仆之宜,没有男女之爱,从此,小君愿做公子的丫头,直到…公子再遇良人,便可…一纸休书,放了小君即可。”
我叫小君,是丞相府沈家小姐的贴身丫鬟。在小姐暴病而亡三年后,我却嫁给了她的心上人,我可能是这个天底下,最坏的丫头。
我曾对我的夫君,那个绝世儒雅的公子说,我对你只有主仆之宜,没有男女之爱,可是,我骗了他,也曾骗了小姐。
我喜欢公子。
从我见他的第一面起,就喜欢上了他,我比小姐先遇见他,记得那是个春日的街头,繁花如锦,集市热闹非凡,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他,白衣胜雪,乌发浓眉,眼眸如星,明目皓齿。
那一眼,我几乎怔住了,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一位神仙般的男子。
小姐笑着问我:“你在看什么?。”
我慌说没什么,紧接着脸颊一红,迅速低头。
后来,后来小姐与他相遇,两人一见如故,从琴棋书画诗酒家到财迷油盐酱醋茶,聊的忘了时辰。而我则呆立一边,感觉被一种叫做距离的东西,撕的七零八碎。
那日后,公子经常会有意无意的光顾丞相府,而我就成了那后院的红娘,帮助二人暗度陈仓,最开心的,便是能日日见到公子,所以即使小姐让我跑断了腿,我也甘之如饴。
最卑微的爱,便是打着助人为乐的幌子,光明正大的去见不该见的人,想着不该有的心事。
只到小姐亡故,我以相府二小姐的身份嫁入尚书府,我都恍若隔世。
其实我与小姐一同长大,我的心思小姐如何不知,她经常道:“待我嫁入尚书府。你就做我的陪嫁丫头,我们一同服侍公子如何?”
只到后来我才知晓,嫁入尚书府,竟是小姐临终所托,让老爷收我为义女,让我以相府千金的身份光明正大的嫁给公子。
我可怜的小姐,你待我如斯,我怎么可能抢你的心上人?
肆
一日,我端茶至正堂,彼时正值辰时,却不料尚书大人正在里屋。
这是早朝时辰,大人怎的在府里?
正待转身,却听屋里有个陌生人的声音响起。
“你说,此次与相府联姻,目的是绊倒狗皇帝?”
“正是。”
“可是皇太子才四岁,这与社稷无益,况且当今天子尚无过错。”
“十年磨一剑,当年我是首辅大臣,掌握天下之大权,若非丞相阻我,万事可成。”
“可这小子如今为了巩固自己之地位,竟然逼死丞相唯一的爱女。”
“只是此事委屈了矍儿,娶了一个地位低下下的婢女为妻。话虽如此,若非你收了那婢子为义女,你我两家也联不了姻亲!实乃天意助我!”
我踉跄后退数步,手抖的厉害。原来我与公子的这段缘分,并非公子为了“小姐”?
而我,只是一件物品,一根离弦的箭,一只待宰的羊?
庚历年十月初五。
并非寒冬,不甚寒冷,但是天空中却飘满白雪,冰晶,凉凉,落在人的脸上,幻化成泪。
皇城,京都。
黑压压的大军兵临城下,逼迫着年轻的帝王禅位让贤。
我的夫君,白衣胜雪,他总是随时随地,爱穿白色的袍子,即使,今日可能被血染红。
他在城下,目光冷傲,那双好看的手,紧握腰间的配件,让人恍惚觉得,那双手,只能作画,不会拿剑。
嘴巴被人死死封住,我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年轻的帝王,站在城楼上。倔强的与对方周旋数日。
“带上来!”皇帝声音沉重,在四十万大军俱折损于城下之时,我,成了他最后一张底牌。
果然,再看到我时,夫君脸上的神色沉了沉,嘴巴在动,我看出他的嘴型,他在叫:“小君……”
忆起那日临别时,他忽然伸手握过我拿针线的右手。眼神中出现很少见的柔情:“小君,今日,我要进皇城了,如果能回来。咱们…”
我柔然一笑,起身为他披好修补完的氅衣。
“公子万事小心……”
他紧握我的手,目中柔情更浓:“一定等我回来……”
我目送他离开,他一步一回头,白衣翩然,笑容清淡,绝世儒雅,我的公子,你筹划十年,却忘了你的筹码。
我很想冲上去问他一句,小姐,也在你的筹划之内么?
果然。大军出府没多久,尚书府就被官兵团团围住……
“潘将军,认识你夫人吗?”皇帝冷笑,毫不留情的扯过我的头发,发簪跌落,乌发飘零。
我吃痛的只掉眼泪,可是落在那人眼中,这一幕只如夏日的午后,微风轻荡的湖面。
“她并非我夫人,只是府中一个普通的丫头罢了,你忘了,我的夫人已经拜君所赐,死在三年前了。”公子口吻平淡,仿佛在描述一件可笑的事。
我明显感觉皇帝抓我的手抖了几下,下一刻即拔出配件,声音也抖的厉害。
“丫头?好,那现在我就割下她的头颅,来慰问我死于九泉之下的将士!”
城下传来几不可闻的轻笑,听不出来,是丞相?尚书大人?还是公子?
罢了!
小姐,你我深情俱是错付,他要的。大概只是这个天下罢了!
眼睛一闭,我挣开皇帝钳制的手臂,耳旁风声作响,几十万大军俱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从城墙落下。
轻如鸿毛,如落花,如这世间万万千不被人珍视的尘土。
耳边那些话语开始仿若隔世传音-
“待我嫁入尚书府。你就做我的陪嫁丫头,我们一同服侍公子如何?”
“小君,若能平安归来…我们…我们就在一起…”
尾声
祗国的第二代国君原尚书令的公子潘矍一生作画百幅。
画风古怪稀奇,画上的女子均长相平凡却卓而不群、媚而不妖。
传说都是为他那早逝的夫人所作。
最出名的便是那副美人飞仙图。
图中,一位长相清丽的女子,飘飘然从空中而下,如九天仙女下凡尘。
落款更是情真意切:若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