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嘛。都是这样。他不喜欢你,但是他希望你一直喜欢他。”林杨这样跟我说。
我从火车站的人流里缓缓走出来的时候,像是时光里最精准的直射,一眼就看到了熙熙攘攘人群里的薛辰。他就那样散漫地站在一个栏杆旁边,双手插在兜里,眼睛盯着地面的一个固定点,一动不动。还是记忆中的他,丝毫没有变,其实也有改变,阴郁了很多,高了许多,瘦了很多。已经不再是记忆中的他了。可我还是不敢靠近,手紧紧地抓着包的带子,狠狠地扯着,勒得手指酸疼,隔着人群默默凝视他,想起过往那些难以言说的岁月,眼泪都快要涌出来。
像是被人看久了,他抬起头来,便看到了我。两个人的目光相遇,除却难堪,丝毫并没有过多缠绵的故事。他蹙着眉朝我走过来,站到了我的面前,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笑道:“到底是做了白领了,气质都不一样了。”
像是有礼花在心间哗地绽放,仿佛时隔多年的辛酸和努力终于被一个不可能的人认可,一切似乎开始不一样了。我双手捂着脸,遮住泪眼模糊的眼睛。
两分钟后,我拿下手,若无其事地说:“走吧。”
他伸出手来接过我的行李,将我带到了旁边的阿利茄汁面,帮我点了一碗茄汁面,然后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说:“先吃饭。”
我浑身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如何放,坐在他的对面默默地吃饭,怎么拿筷子都觉得别扭。吃了将近20分钟,也没吃下多少,只好放下筷子,闷声道:“好了。”
他盯着我眼前的饭,说:“那走吧。”
一直再次站到冷风里,两个人站在路口,他问我:“你去哪里?有安排吗?”
我摇摇头。他说:“那跟我走吧。”
最后我被他带去了酒店。
酒店的房间简单,灯光幽暗,仿佛是梦里心碎过的场景。
我站在他的面前,颤颤巍巍地去解自己的衣服,手禁不住颤抖,浑身发冷,头脑昏沉一片,一只手伸出手来想要去握他的手,他并没有动,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说:“我来见你不是为了办这件事。”
我捂着脸,用右手遮住自己的双眼,语带哭音道:“就当给我余生这一晚。求求你。”
他冷漠地看着我,猛地扯下我的胳膊,问我:“陈嘉音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真得不喜欢你这样!你难道不明白?”
我的眼泪哗地流出来,哭得无比羞耻,绝望地自我鄙视,问道:“你成全我一次,为什么不行?和别的任何人都行,为什么就我不行?”
他站在那里,任由我哭泣,冷漠地说:“谁成全我?陈嘉音。我有了一个必须要照顾一辈子的人,我要结婚了。嘉音。”
我站在阳台上望着这个城市星光璀璨的深夜,万家灯火的窗户背后每一扇都是一个故事。我的回忆在这个城市的璀璨中回到了三年前。
那个明亮的大学的日子仿佛刚刚启幕。林杨和我去参加社团活动。那个夜晚,在广场上正在举行交谊舞社团的活动。林杨带着我穿梭在那一群群穿着西服礼服的男男女女中间,华丽得星光璀璨。
一直跑到主席台,左边正坐着几个人,拿着笔在做着登记。只有一个人背对着她们,低头玩着手机。我找了个位置,等着林杨登记完。
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来,“啊”得一声,仿佛有一股激流在内心里不停地流淌,然后砰地一声炸了开来。
后来有人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上薛辰,我说因为他孩童的脸上带着世故的天真。那是一种复杂的沉溺。可是骗谁呢,没有人相信。
我只是一见钟情了。
他说:“你好。你要登记吗?请到这边来。”
我稀里糊涂地登记了交谊舞蹈社的报名。然后在那个夜晚,昏昏沉沉地跟着他旋转在这个带着昏暗灯光的广场上。
那个夜晚结束之后,我像喝醉了酒一样,沉溺无法醒。
我从林杨那里拿到了薛辰的微信号。偷偷地加上了他,偶尔给他点点赞,围观着他的生活。沉默,寂静。如此过了一个月。
一个月过去,我终于对他发出了第一句话。问他是否还记得我是谁。他茫然了一会儿说,那天登记的人太多了……
我默了片刻,说:“那天你骗我登记的。”
他:……
就这样渐渐熟悉了起来。一聊就是半个月。薛辰并不像表面上的冷漠,一旦聊到他熟悉的话题,他也会瞬间变成话唠。各种妙趣横生的话透过屏幕传过来,我在屏幕的这头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转过头来抱着林杨在床上打滚,踢腿,哈哈大笑。
林杨鄙视我说:愚蠢。
这多么像恋爱呀。
我开始在交谊舞社团做后勤工作,职务上更让人兴奋地是做薛辰的助理。薛辰这个人,面上柔和,脾气柔韧。相处起来非常舒服。有时候事情多起来,他忙碌无比却又每每能照顾到所有人的性格,也许是因为社团是舞蹈社团的缘故,异常磨练人的性情,往往沉浸在音乐之中,他就是另一个自己。
但时间久了我很快发现他的另一面。那是一起难以讳言的事件和夜晚。他带着我去其他学校进行联谊的事宜。车行驶到半路,他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瞬间脸色一冷,把手机扔给我就把方向盘一转,急速地朝另一个方向冲过去。
我们赶到那个灯火辉煌的场所的时候,一个女孩子正在被绑在椅子上,失声尖叫。在门口的时候,他把我猛地一推,推到了暗处,说:“不要出来!”
我吓得浑身哆嗦,站在那里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进去,那个女孩子期待的眼光看着他,四周的人痞笑着朝他走过来,刚走到近前,一个人一拳打在了他的肚子上,他痛得弯下腰来,接着,又有人上前来,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背上,他整个身子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有人上前去放开了被绑的女孩子,女孩子一被松绑就迅速地奔到他的身边,他推开了她,让她快走。
女孩子捂着嘴扭头跑了。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眼看着几个人一哄而上,就要群打他,我一时气火攻心大喊道:“住手!我报警了!警察快来了!”
所有人动作停下来,一个人笑带戏谑:“哟,这年头叫警察还有用吗?你还不如发微博呢。”薛辰回过头来看我,那种冷漠的眼神盯着我,让我骤然意识到,也许我犯了一个最最愚蠢的错误。
这才是我应该认识到的薛辰,他是夜晚嗜血的魔鬼,白天温柔的书生。黑白场合,有不同的面具和身份。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我辨别不清,明知道这样的人天生矛盾并且危险丛生,我却忽然起了一探究竟的妄念。
那个夜晚之后,薛辰将我开除了社团。没有人知道原因。我带着终于脱离上下级关系的解脱,轻轻松松地选择了离开。
我一直以为,我终将可以用另一种身份回归他的身边。
我尝试着约了薛辰三次。均被他巧妙化解尴尬拒绝。我内心深处明白薛辰技巧的高明和对于女生邀约的从善如流。他太懂得把握男女之间关系的进度,每一步都拿捏得当,不近不远,恰恰好。但就是这一步的恰恰好,让我的心动如坐过山车一般,动荡不安。我察觉到危险,却又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逐步靠近。这种状态持续了两个月之后,我约到了薛辰。
但那真是一场灾难性的约会。
我无法忘记薛辰见到我之后的漫不经心,在我心跳加速精心准备了整整半个月之后的约会,变成了一场若有似无的尴尬。两个人站在剧院的楼下,有风吹过两个人的发梢,掩饰过一场夜色朦胧的蹁跹。
那个晚上的话剧真是又尴尬又漫长。并没有设想中的那么梦幻完美无缺。两个人淡淡地聊天。任何的情绪风过不留痕,越美好越不敢想与要。美好的期望值到顶峰,最后必定是失望。震荡之后,只余下满心欢喜的平凡和温和寂静。那一刻,一定是最温暖的奢求。
话剧结束之后,两个人的夜晚就要终结。我感觉到了什么,内心深处失落伴随着酸楚。在拐角的地方,薛辰说:“饿了么?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的心情在跌宕起伏之间雀跃。延长一顿饭的时间,变成日后琐碎回忆里无法重合的美好。
薛辰带我去的,是一家造型独特并且有特定活动的餐厅。这家餐厅有个专门的包间设计用来给各人自己做餐实验。薛辰带着我进来后,让我坐在旁边的位置上,他来主导厨房。我在旁边看着站在面板前很认真削面的他,一瞬间内心柔软如泉涌,无法克制的心碎开始倾斜而出。
这是个特别的无法复制的夜晚。可它却是绝望的开始。
那顿饭结束之后,薛辰漫不经心地说:“我需要对淇淇负责。她那天晚上因为我……才受的伤。”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这段暗恋的终结。现实像是一记残酷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我那些沉迷时刻的梦境里。
我清醒过来,再也不敢主动联系薛辰。将那一刻的绝望封存在记忆深处,带着寡淡的痛苦。
林杨告诉我他分手的消息的时候,我正站在万人拥堵的外滩桥上。这一天是世纪跨年,新年交接的一刻终于即将到来。我看着周围人亢奋的神情,四周全是相拥纪念的情侣,全世界的温暖仿佛都在此刻凝聚。这让我冰冷许久的心找到了一丝回温的可能。于是终于在倒计时的那一刻,我忍着无法抵挡的心跳,拨通了他的电话。电话那头许久没有人接,终于在倒计时还有十秒的时候,电话接通,他柔和的声音传过来,道:“你好。”
我说:“新年快乐。你听……”
此时此刻,对面大厦的灯光倒计时进入最后的五秒,全世界的人开始集体倒数,尖叫声欢呼声口哨声惊天动地。陪伴在此刻耳际的声音,带着质感的柔软,朝着胸腔“砰”地一声。
他静静地听着全世界的欢呼声,缓缓地说:“新年快乐。”
我开心地哈哈笑了两声,正要说话,就在这时,电话那头忽然传来嗤啦一声,继而一个女声通过电话传过来:“麻烦你以后不要再给我男朋友打电话了!不要再骚扰他了OK!”
一声剧烈的轰鸣声炸响在耳际,我呆了片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而后便是难以言说的耻辱感袭击胸膛。再之后,便是震惊中外的惨案开始上演。
这场踩踏事故发生得令人惊惶失措,全世界都在拥堵,所有人都在不停地推挤推挤,艰难的呼吸痛苦的挣扎,满眼的人群剧烈的痛苦。所有可有可无的感知一瞬间袭击而来。我痛得快要昏过去,身后剧烈的撞击让我几乎站不住脚,我尖叫出声,手机随着人群的轰乱,啪地一声,摔碎在了地上,然后被踩得再也找不到了。刹那之间,死亡逼近,晕眩感袭来。
一直到凌晨五点的时候,我从医院里昏昏沉沉地出来。林杨上前来抱着我开始大哭,而林杨的身后,竟然站着薛辰。
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事情。
半个月后,薛辰给我打电话说,我同那个姑娘已经分手了。对不起她这样伤害你。
我静静地挂了电话。
那一年的盛夏过去。秋季终于缓缓来临。在梧桐叶开始缓缓落地的时候,位于当代艺术博物馆的美术展终于开幕了。
那一天,我赶到博物馆,买好票,在场馆内四处兜转。这一场展览因为曲高和寡的问题,来的人异常得少,整个场馆内安安静静,只有个别人的脚步声。在第四馆的拐角处,我遇到了一个老爷爷,他戴着眼镜很认真地盯着墙上的画作看,我走过去,帮他轻轻地讲解画作下面的介绍。老爷爷带着眼睛,笑眯眯地朝我笑,朝我举了大拇指,说小姑娘了不起。
我嘿嘿一笑,朝他鞠了一躬,转身刚要走,一刹那之间,身体定格在那里,远远望去,心里轰得一声,如同坍塌的城。
一个月不见的薛辰正站在一个画册前认真地观看。而他的旁边,正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美女,却是多日不见的林杨。我连忙躲在角落里,半分钟过去,我看见薛辰蹲下身子来,很认真地给她系鞋带。他的表情柔和,一如一个月前那个主厨的他。
我感觉到心脏深处像被重击,钻心的疼扑面而来,裹挟而来的,是友情,也是爱情。
我从来不知道,我可以在一夜之间,一无所有。
我悄悄地穿过另一个大厅,朝外面走过去。外面初时的晴天灿烂已经转变成了阴云密布。我把伞放进包里,背着包满怀悲伤地往前走。
那一条小路漫长到漫无边际。我不可抑制地痛哭失声。捂着嘴任由眼泪哗哗地流了满脸。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落了下来,那些轻盈的雨丝打湿在我的头顶,变成一场酣畅淋漓的痛。
我有些茫然,仿佛人生的方向在此时此刻变成了一场绝望的赌博。
在连廊的尽头,有一个葡萄藤架,我走过去,在下面站了一会儿,坐在了旁边的石凳上。漫无边际地想,我应该怎么做?
我决定要忘记他。
“嘉音!”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回头,看见满脸不可思议的林杨朝我挥手,她的身边,站着沉默的薛辰。他扶着她走到了我的面前,我连忙站起来,期期艾艾地打招呼。
她说:“哎,原来你也来看美术展呀。我就跟薛辰说了你也喜欢的。看完了吧。走,去我家里吃个饭。”
我居然没有拒绝。我没有看明白自己那一刻的心思,辗转千回,最该做的不是甩开她的手看清她的另一面,而居然是想要围观他们真实生活的一面。
那是我人生做的第二个错误的决定。那一顿饭吃得尴尬无比,林杨兴奋雀跃如何都像是在掩饰什么,薛辰沉默以对,只负责端菜和整理餐桌,从头到尾他们彼此没有向我介绍过对方的身份,仿佛彼此的出现理所当然却又不那么恰如其分。
我站在中间坐立难安,浑身不适,终于在最后一口吃完的瞬间,选择了逃离这个无所适从的无烟战争的战场。
出了那道门,我难过得差点哭出来。终于明白自取其辱这个词的含义。
五岁的自己曾经喜欢一只蝴蝶,不停地追啊追啊追,后来跌进了沟壑里,摔伤了腿。八岁的自己喜欢上了画画,不停地乱画乱画,把家里刚装修的墙壁画得面目全非被脾气暴躁的爸爸打了一顿。十岁的自己遭遇家庭变故,父母离婚爸爸离家远去,十二岁的自己学会了换煤气灶。20岁的自己喜欢上了为自己做过一顿饭的薛辰。
我总说要趁自己还能喜欢动他要爱他如童年,却忘记了自己的童年往往是伴随着不幸,不幸的背后就是痛苦和伤害。
我大学毕业后就自己离开那座熟悉到伤心的城市,再也没有联系过熟悉的任何人。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起零星的过往,只觉得心酸和悲怆。
暗恋一个人的心酸和卑微,大约是青春时期最微弱的光。
在人生几经变故之后,我无所事事地浏览校内的微博,然后看到旁边一个好友的推荐关注,点进去,很简洁的版式和界面,也都是一些零碎的转发。一直翻到三年前的那一页,一整年,只有那一条微博悬挂在那里,衬得页面零星寂寥。
那是我那天在美术馆外面的葡萄架下茫然地站着的背影。他所配的文字是:陪你走过的一个小时,是我人生最后一条归途。
我坐在电脑前,无比地发呆。回忆起那些年的点点滴滴。似水流年才是一个人的一切,多余的只有欢愉和不幸。可那片刻的欢愉仿佛抵得过一生的不幸。
我给已经绝交多年的薛辰发短信说:4月12日,晚上10:00,郑州站。
生活的狰狞面目仿佛从未改变过,一秒的甜蜜一秒的耳光,两两相扣两不相欠。我和他坐在酒店的沙发上,交流多年的生活。断断续续的沉默。
薛辰说:对不起。那时候林杨为了见我,跳墙出来摔断腿。我必须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
是,这个世界上,女孩子心狠,敢拼,而且漂亮,又能鼓起勇气拼尽全力倒追。爱情不分先后,敢拼者才能赢。
所有女孩子都利用负伤牵绊住你,你的仁慈是你终生的束缚。责任感是个可笑的道德立场,你得为它背起行囊,一生仿似苦行僧。
但那就是你,我无从批判,薛辰。
我不能站在什么立场去批判林杨对友情的背叛。我每次能做的,无非是远离。曾经你只字未提我爱你,我却句句都是我愿意。如今看来,我只是在保守一个全世界都知道但不说,你也知道但装作不知道的秘密。
我从行李箱里取出了那套不管去往世界各地的哪个角落都专门为他写的每一张明信片,如今看来仿佛毫无意义。他接过来,一张一张地看下去。而后从他的背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说:“以后就不联系了,嘉音。她的腿是为我负的伤,我得照顾她一辈子。”
那是一张我站在美术馆同那位老爷爷讲解画作的侧脸,温柔美好,光线柔和,摄影师曾经说,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最适合自己的光影,只要有心人找到你的这个光影,合理运用,你就会发现,明明镜头对着你的但拍出来的照片完全看不出来拍的是你。
翻过背面,上面用钢笔以温柔的笔触写着:你是沉淀在我血液里的个人秘密,任何人都不配议论你的美。
看着薛辰微红的眼眶,事到如今,我清醒地知道,我终于失去了为你流泪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