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昨天和一个朋友闲聊中,想引用这句话,但记性不好,只囫囵了半句出来。今天想起来上网去查,才发现,原以为“屠狗辈”纯属指代,没想到确有“屠狗”这件事,尽管看上去更像是个传说。
这就有问题了。在那个触发作者诗兴的具体事件里,明明仗义者身为屠夫只是碰巧,到了诗里就成了“每多”;明明负心者身为书生也是碰巧,到了诗里就成了“多是”。这是典型的以点带面以偏概全嘛。
但既然这话能穿越数百年流传至今,说明他的以偏概全得到了广泛认同,均认为仗义与屠夫、负心与书生之间是强连接关系,那个传说是个大概率事件。众人纷纷觉得,那话总结得太对了,和“为富不仁”“无商不奸”一样对,又更为精彩。有钱有什么了不起,有文化有什么了不起,其必然的丑陋性一下子就被戳穿了。要论道德,还得数咱要钱没钱、要文化没文化的人。简直可以说,越穷越光荣,越无知越光荣。
这可不是我满嘴跑火车。至少“越穷越光荣”不是我的发明。更何况还有句广为人知的领袖语录佐证: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不难看出,此语和“屠狗辈”那句在意向上完全一致:在道德上抬高下层贬低上层。而这一不谋而合,绝非巧合,是民心所向,是古来有之。
以古来有之的民间故事来说,其第一大模式是,穷人和富人斗智斗勇并最终取得胜利。形象上,穷人除了穷,其余全是优点:正直善良,勤劳勇敢,聪明伶俐,并且天生丽质,不是俊男就是靓女。富人则除了富,其余全是缺点:好吃懒做,心如蛇蝎,愚不可及,外加相貌丑陋。例子太多,略想便知。
为何会如此?因为民间故事的创作者和传播者都是穷人。在仇富心理下,穷人当然要说穷人的好和富人的坏。现实里缺什么,故事里补什么。梦想什么,虚构什么。所以民间故事本质上是穷人的集体梦呓和意淫。并且意淫久了,全都当了真。领袖多聪明,看破不说破,不遗余力地助其造梦,生怕其梦醒,“人民万岁”“工人农民是最干净的”之类的话语层出不穷,句句说到人民心坎上。
“仗义每多屠狗辈”呢,亦是穷人心理的映射。作者尽管是个文官,心理上还是穷人。学而优则仕,官员多数是从底层爬上去的,其早年耳熏目染的,并不出于民间故事所暗含的民间立场那一套。即使更高级的经史子集之类,其基调也还是”谀民”。总之,在观念内核上,文人、官人和穷人高度同构,没啥两样。
但出于文人之口还是略有不同。文人是观念和话语的主要制造者,其话语倾向除了一般性的“谀民”,还有一个特点:自我批判。文人无疑是最具自我批判意识的群体。那些贬低蔑视文人的话,其实大部分出自文人自己之口。它们多数指向文人良心和气节缺失,就像“负心多是读书人”说的那样。实际呢,书不是白读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不是瞎喊的,古今真正担得起“气节”二字的首推文人。
值得玩味的还有贬抑的手法。如上那种,类似指桑骂槐,本是想贬低A,却先给A找个参照对象B,差异越大越好,然后将两个相提并论,先扬后抑。欲抑A,先扬B。扬B只是手段,抑A才是目的。有些B不懂,还以为是真心赞他。比如领袖那句,本是臭骂知识分子,却让无数傻逼无产者乐得不轻:嘿嘿,主席夸咱们呢。同理,“屠狗辈”那句也是重在贬抑知识人。不同的是,“屠狗”是反思,领袖则是反智。
道理并不复杂,为何众人还都觉得那话在理呢?除了上述原因,也与字面有关。“负心”容易让人联想到“负心汉”,“读书人”则容易让人联想到“白面书生”,进而是“小白脸”。在大众眼里,负心汉和小白脸基本就是同义词。小白脸怎么就老被公认为不靠谱呢?说来真是冤枉。小白脸长得俊,招女人,身边女人多,当然就导致他换女人的频率高于常人。而不是因为他的道德和忠诚度都低于常人。至于“屠狗辈”,女人都躲着他走,使他连负心的机会都没有,还何谈负心不负心?
同理亦可以说明,作为社会上层的官员和明星,其道德素质并不低于平均水平。他们显得贪财好色,不过是因为他们更有机会沾财沾色罢了。那些一边仰视一边咒骂他们的人,总觉得自己道德素质比他们高多了。那些人不明白,没有经过检验的善良、老实、忠诚、淡泊名利等一切美德,都可能是假的,是自欺欺人。
所以十多年来我坚定地认为,在个人品质上,小偷比贪官更坏,哪怕偷盗是迫于贫穷。因为贫穷不鲜见,是无数人都经历过的,包括很多贪官。但事实是,绝大多数人以及贪官并没有因为贫穷沦为盗贼,他们大都经受住了贫穷考验。但小偷没有。
所以你能想象,连多数人都能通过的低级测试都通不过的人,能经受住更高测试,并且会比通过低级测试的人表现得更好吗?不要说贪污也是盗窃,不要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比喻而已,和其所对应的品质层级完全是两码事。
而所谓“屠狗辈”,正是那些没有机会经历诱惑测试的人。说那些从没经历过诱惑的人更经得起诱惑,更有美德——我一万个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