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抢

      在我们那儿水稻一般种两季,七月早稻收割,得赶在立秋之前插下二季稻。短短二十天时间,抢收抢种,“双抢”这个词意味着无穷无尽的繁重劳动,蚂蟥蚊子,烈日下的汗流浃背。

      那个时候的念书,不像今天这样拼死拼活,念书于我和我的同伴而言,更多的好像是为了促进我们同龄人之间的交流和友谊,至于学什么,学不学的会,随缘就好。所以当时的我们竟会对念书产生一种好感,也因此对期末而至的“双抢”有着更深的恐惧。

      农忙时大人们总是起得很早,我一直觉得大人们是因为想着越早去田里赚得钱越多,才有这么多的精气神儿。其实要我说,如果干农活带来的钱能分我一点,我也可以和他们一样起那么早。可惜不能呐。家里的压水机坏了要花钱请师傅来修修我是知道的,今年那个谁谁谁要结婚,我们的礼金还没有准备好,这我也是知道的。等我起床,家里就只剩我一人,厅堂桌上摆着一碗稀饭还有几根榨菜,用竹子编的碗罩盖在上面,防止苍蝇肆意在榨菜上舞蹈。可爸爸妈妈走得匆忙,常常没有将藏在桌缝里的苍蝇赶走,就匆匆盖上碗罩。我有一次掀开罩子,发现一只苍蝇淹死在稀饭里。我在这儿要向各位打包票了,真的没事儿,你把苍蝇挑出来,和上榨菜,照样有滋有味。

      我们在田里常常一忙活就是几个小时,等你直起腰来天色已是渐黛,摸一摸酸痛的背,抬脚掐死几只蚂蟥,往回家的路上走去。真是奇怪,现在的我全然记不清具体干活的细节,可有一天我把一块河边的鹅卵石埋在柳树底下,那时触碰到鹅卵石的感觉还是如此真切。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块这么好看的石头,它一定来自北方遥远的雪山,走上几千里路,最终在我们这个村子歇了脚。如果你有机会来我这儿,我会带你去找那株柳树,给你看这块我几十年前埋下的石头,给你摸一摸,你一定会有夏天在田边碰到冰棒车时的惊喜。

      每到中午我们便坐在田头歇息,大家各自选中一块树荫下的阴凉地,然后这一整个夏天,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每天只坐在这块自己初次选中的地上。我们如此的安土重迁,甚至于这样的一个小细节,都会被大家重视。我记得我家院子里有棵枇杷树,年年结了果分给隔壁邻舍,大家伙围坐在我们家院子里,剥着枇杷谈着天,常常一宿就这么呼啦一下过去。等你第二天再推开房门,发现一地的枇杷皮和枇杷子,像是昨天有哪个四海云游的画家路过,随意点了那么几笔,金灿灿黑通通的。我忘了具体哪年了,枇杷树是在一个夜里给台风弄来的闪电劈坏的。我们这个地方,穷归穷,终究一年到头没有多少自然灾害,谁知道竟会有这样大的台风光顾。枇杷树给劈死我们家里人都感到惋惜,曾经提议要把那株死枇杷挖了重新栽一回,然而日子久了我们都已经看惯枇杷树每一个树骨头每一根横七扭八的枝条,也就任其在那儿立着。没了枇杷分享,大家却依旧会在枇杷结果的时节凑到我家院子,男人们爱吹牛也爱抽土烟,女人们拉个小板凳在初夏的夜晚编蒲扇。我都忘了多少年是这样过去的,那棵死了的枇杷,从中间给雷劈开,小孩子往上爬,大人偶尔看一眼忍不住感慨一声,又去忙活着吹牛编扇。我们都在维护着一个个小小的习惯,哪怕有雷有风暴,只要人还在,都愿意抽出一根用了不知道多久的烟杆,在杆儿的尽头放点烟草,磕着一个个葵瓜子。

      当然如此惬意的时光,也只属于几个特定的时节。要是在七月初,就由不得大家如此散漫。我们忙活一天,回到家最希望倒头就睡,明儿的午饭却总归是要准备的,而烧灶台正是我最爱干的事。其实我不是很会点火,所以每次都是别人帮我把火引燃,然后我才屁颠屁颠地坐到柴火堆里。刚开始要烧松叶,要加很多很多松叶,这样才能烧大木头,一旦大木头烧着了,就可以用很久。我贪玩,爱找出一根细长的枝条,一端捏在手上,一端伸进火灶,等头上稍稍有了点火,就抽出来在墙壁上写字,这时候的枝条最适合写字,可以留下一串黑黑的又很持久的印记。不过我也因为这个没少被大人骂。我每次烧火,都有一种非常奇特的安全感,后来想了想,是因为烧火的那个位置实在酷极了。眼前是巨大的灶台,右边靠着墙,身后堆满柴火,乃是一个易守难攻之地啊。时间经常就是在这样的玩耍中度过,等把手中的细枝条都玩完了,灶上的饭菜也炒的差不多。每天的菜就这么几样,我却偏偏总爱在出灶之前先把手伸下去尝个鲜,顺便点评一番今日咸淡如何是否够辣。可我是不准多吃的,今天晚上嘴馋吃了菜,明天吃不饱了没力气了,哪来的收成哪来的钱。我们的日子总是过得精打细算,连一块毛巾,都知道洗脸洗破了要用来当抹布。

      关于双抢关于我们家的这片田,想说的实在太多太多,除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活,还有风筝,天牛,会放臭屁的臭屁虫。当你想认真写出点什么的时候,回忆却会因此卡壳。好多好多事情都藏在了那些夏天的冬天的一阵阵风里,给你带来清凉也冻得你瑟瑟发抖,可你又怎么抓得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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