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籍也。”这段话是李清照同时代的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评价她词作的原句。
“荒淫” “肆意”“无顾忌”,王灼用这些过激的语言形容易安的词,读来感觉易安的词都儿童不宜了,其实仅仅是因为她的词中写了女子的真情而已。
古诗词中不乏写爱情的,很多直接写女子的刻骨相思。如: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叫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温庭筠《望江南》)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李之仪《卜算子》)
这几首从女性角度写相思之苦的诗词广为流传,但作者都是男性,这种“男子而作闺音”的奇特文学现象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究其根源与中国传统礼教和文化对妇女的禁锢有关。
“男女有尊卑之序,夫妇有唱随之礼,此常理也。”此时对女子要求的礼便是谨守闺范妇德,女子对爱情的态度要谨慎,甚至漠然,则被认为是有德行;直率的坦露爱情,则被认为是淫,有违正统淑女风范。所以就由男子越俎代庖来描写女性情感。
但李易安不甘心,她偏要用自己手中的笔写自己心中的情。早年她写过一首《点绛唇》。
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十几岁的小女孩,情窦初开吧。荡罢秋千,懒懒地拍一拍纤美的手,薄薄的衣衫因为玩得太嗨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突然有客来,其中一定有一位翩翩少年郎吧,少女害羞得躲开了。但躲得太急,鞋子也掉了,金钗也滑落了,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想看看来客的样子,借着嗅青梅偷偷回首。
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已经不可考证,但我们可以把它想象成描写李清照第一次与赵明诚相遇的情景。
18岁,李清照嫁给了当时的太学生赵明诚,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官任礼部侍郎,大概相当于我们现在文化部的副部长吧,是李清照父亲的顶头上司。但这门亲事是赵明诚仰慕李清照的才华去提的,结婚后两人琴瑟和鸣。
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写到:“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夫妻相处的乐趣。可是丈夫赵明诚很快就外出做官了,留下李清照一个人在家。李易安用她的词表达对丈夫无限的相思意。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红色的荷花,残余的香气,河边的兰舟,流动的彩云,排成一字的大雁,洒满月光的西楼。这是两人别后的情形,上阙写景,景染上了离情。
下阕写别后的相思,花自飘零水自流,花也无情,水也无情,此处把花、水拟人化,写物不懂自己的满腹心事。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词人想象此刻丈夫也如同她思念对方一样在思念着自己。
最近读到的一些文章中写因为赵明诚纳妾,他们夫妻闹出一些风波,这如同说李清照的再嫁一样,我在很多正式的文献中都没有读到过。
就算赵明诚有纳妾的想法或者行动,在那个“一夫多妻制”或者说“一夫一妻多妾制”的时代也是可以理解的,况且赵明诚长期在外做官。
我们读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常常会感慨苏轼对自己妻子王弗的情深,但写那首悼亡诗时苏轼早已另娶了妻子王闰之,后来又纳了和他风雨同舟的侍妾王朝云。
读李清照,读她前期笔下的爱情,那就是一个浸润在爱情中的女子的喃喃自语。刻骨的相思让她写下“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绝唱;独处的寂寞让她有了“香冷金猊,被翻红浪”的辗转反侧。
她前期的情诗,既蕴含着一个女子对丈夫的相思之苦,也有对甜蜜爱情的陶醉。她的这种感情,正是古代封锁在“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樊笼里,而又不甘于寂寞束缚的妇女的典型情感,含蓄中藏着直白,温柔中有着嗔怨,似喜似愁,欲说还休。
46岁丈夫去世,李清照用人生剩余的时光追忆着他们的过往,后期的爱情诗令人一读三叹。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南歌子》)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御街行》)
“如今憔悴,但余双泪,一似黄梅雨”(《青玉案》)
“当年曾胜赏,生香熏袖,活火分茶。极目犹龙骄马,流水轻车。不怕风狂雨骤,恰才称,煮酒笺花。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转调满庭芳》)
人过了中年,本来就容易活在过去。何况像李清照这样早年幸福的花儿开的太盛,晚年孤独无依呢?资料中李清照早年和中年的生活记录非常详细,而生命最后几年却无从考证,一代词人什么时候陨落竟没有记载。
无论如何,她来了,她爱过,也被爱着。这个世界两情相悦最后能够走到一起的概率本来就不多,何况还有一部分人把自己埋葬在婚姻的琐碎中,尤其在李清照生活的时代。
后来清代词人纳兰性德悼念亡妻卢氏时写过一首《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其中“赌书消得泼茶香”就是化用了李清照和赵明诚的爱情典故。
李清照因为她的真性情,因为她对爱情的执着,引来当时很多人的嘲笑。千年之后,那些嘲笑过她的人大半被人忘记,还有一些借着嘲笑她而留下了一个名字。而李清照用她的词和她的爱情,赢得了生前身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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