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的时候,知道了《秋园》这本书。一口气看完,夜里两点多,依旧没能入睡。文字的力量大抵如此,它让书写它的作者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历经了历史和人生,也像一只手,轻轻翻出了读者的某些感触和回忆。
整本书让我看见了在历史的洪流中,恰似存在选择,但好像所有的选择又朝着同一个方向(苦难的方向)行进。个人的力量在社会的变迁中显得那么渺小,甚至很多时候连生活中的一些细微的小事情都无法自主去选择和改变。战争、饥饿、运动、革命、分离、痛苦、疾病、死亡,都是他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令人窒息的真实。即使身如一粒粒被历史和命运的风肆意翻覆的尘埃,即使一生在生存的边缘线拼命挣扎,但秋园和她的家人依然秉持着善良、谦逊,与一些同样善良的人相遇,在这个世界上发出小小的光亮。
看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想到最多的就是我的奶奶。如果奶奶还在世的话,也该步入七十岁了。奶奶的一生都在农村,没有正经上过学,认识的三个字就是毛、泽、东,是年轻时候给村里缝字的时候学会的。在奶奶唯一一张少女时期的照片中,她上身穿着简陋的民族服装、脚上穿着现在流行的高帮帆布鞋。前几年有一次我回到村里,她看见我脚上的黑色帆布鞋,惊讶地笑了:“原来你们也爱穿我们年轻时候穿的鞋子,我还以为都是过时的老古董了呢。”
奶奶十几岁就嫁给了爷爷,一生清苦、贫穷。先后生了五个孩子,三个女儿、两个儿子,二女儿和三女儿均已去世。
爷爷有点儿文化,做过数年的代课教师。但爷爷经常酗酒,拿到工资后,总要去街上喝酒,把所有的钱花光了,才摇摇晃晃地回家,然后发酒疯。用奶奶的话说,她不怕吃苦。大饥荒时期,挖草根、啃树皮、吃虫子。在爷爷酗酒不归家的日子,奶奶一个人带着孩子们,除了干农活,还要自己去挑水、做泥砖,她决心要盖一个房子。
在艰难的日子里,瘦小的奶奶的肩挑重担,努力把孩子们抚养长大。然而,有一天大人都去地里干活了,二女儿提着小书包去上学的路上,被村里某户人家的大狗撕咬了。没过多长时间,便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保存的老照片中,我见过的唯一一张有我二姑的照片,是在她被狗咬伤后照的。二姑右脸包着白色的纱布,戴着一顶小帽子,上身穿着民族服装,外面套着一件粉色的外衣,穿着一条暗红色的裤子。小小的她站在那里,留下了最后一张照片。
命运的似乎并不愿意就此放过奶奶。奶奶都第五个孩子,出世未久,便又因为疾病离开了这个世界。对于失去两个孩子的痛苦,奶奶从未在我面前流露过太多的伤情。只是几次同我说起往事时,令人心碎地感慨说,要是她们两个都活着,那该多么好。日子在一天天变好,但是她们却不在了。
房子盖起来了,是农村以前那种两层结构的土房子,一层住人,二层放些谷物杂物。大女儿嫁到了本村,大儿子和二儿子相继娶了媳妇,大孙女和孙子也是只相差着数十天就来到这个大家庭。好景不长,两个儿子闹着分家,争吵和矛盾愈发激烈。然而,房子只有一个,无奈之下,房子分予二儿子,大儿子搬离了这个大家庭,并说好数年后二儿子给予大儿子家一定的金钱补偿。爷爷奶奶搬到房子隔壁六平米不到的小土屋里吃饭,睡觉则还在小的旧房子。
分家并没有让这个家庭的矛盾化解些许。在之后长达二三十余年间,两个儿子以及家庭之间的关系始终是破裂的。两个儿媳妇也没有对老人的尊敬和孝顺之心。
在我的印象中,奶奶于我是一个很美好的存在。即使遭遇了那么多的不幸和不公的对待,她始终是一个很柔和的人,没有愤世嫉俗,也从没有对人恶语相待过。甚至于跟我聊到以前的事情,她也会用一种很好的方式跟我讲,我感受过其中的悲伤、她的怜悯、她的善良和坚韧,却几乎没有感受到过恨意。
奶奶是个爱干净的人,房子再小、生活再贫苦,她依旧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净整齐。
我印象中的爷爷,是一个很爱看书的人,他的枕头旁边时常放着基本古旧的书。1969年的照片里,他衣着利落,头发齐整。他给我讲过很多奇妙的故事,神话的、童话的。我考试考好了,他会夸奖我,说我聪明。
在老一辈的时代,家暴似乎是很常见的现象,女性地位还很低。即使孩子们都已长大各自成家,奶奶却还在遭受爷爷的家暴。对儿子求助也只换来了冷漠和驱逐。酗酒的爷爷回家总是骂骂咧咧,甚至拿着刀子扬言要杀掉我奶奶。在我父亲和叔叔成家后,奶奶依旧挨打。有一天晚上,奶奶被爷爷打得受不了,就跑去找叔叔,结果叔叔被叔叔轰了出去。奶奶又去我家,睡在地上,我父亲和母亲都没有搭理她。
2007年,爷爷回到家一个人烤火,因为喝酒喝得太醉,倒在火堆里烧伤了。自此戒酒,奶奶悉心照顾爷爷,那应该是几十年中爷爷对奶奶最温和的时期。然而只持续了两年,爷爷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奶奶一个人生活,即使大病小疾接踵而来,药永远吃不完,药酒抹来抹去,痛肿并不消减,奶奶也坚持劳作,尽自己所能帮两个儿子干农活,虽然几乎讨不到一个笑脸。奶奶养了十几只鸡,经常把鸡蛋攒起来给我们吃,或者拿到街上去卖掉。
我们那里没有自来水,家家有水窖,用来积蓄生活用水。奶奶一个人生活,没有水源,会去隔壁叔叔家接水。奶奶用水很节约,然而叔叔家还是把水龙头锁起来了了。自此,奶奶只能挑着桶到距离更远的我家挑水下去用。
奶奶年纪越大,大家对她的忽视程度更高,即使她需要更多的关心。后面几年,奶奶已帮不动太多的忙,只是一个人默默地、缓慢地走着。她的小屋依旧干净整齐。只是每每走过叔叔家门口,婶婶总是要在她后面泼水。偶尔我父亲会叫她上来吃饭,饭做好了,我的母亲站在外面大声而好听地喊着我的奶奶:“妈,快来吃饭了!”然而,我奶奶一到我家里,我母亲就垮着脸,根本不跟我奶奶说话。
奶奶沉默地活着,沉默地接受着一切。她还是会在我去找她的时候把她舍不得吃的糖拿出来给我吃,中秋节别人送给她的月饼她舍不得吃,发霉了还用袋子装着挂在墙上。给我讲过去的许许多多的事情,幸而,她的女儿——我大姑对她很好,我表哥和表姐也很孝顺。
几年前,我正直中年的父亲因为意外残疾了,失去了生活能力。自此,奶奶衰老的速度似乎翻了倍,头上再难寻一根黑发,背深深地佝偻了下去,瘦瘦小小的身体变得更小了,走路变得更加安静而缓慢。她跟我说话依旧带着那个熟悉的笑容,但是她很少直面残疾的儿子。那时候的奶奶带着满身的大小病,已经无力独自照料那几块农地。她把自己的地分给了我家和叔叔家。她经常慢慢走上来我家,但并不去看我父亲,只是一个人把我家门前和周围的杂草一点点拔干净,清扫垃圾。
我母亲对奶奶一向是不太敬重的,甚至是带着嫌弃和怨意(可能因为觉得没有从我爷爷奶奶那里得到太多帮助,也因为奶奶的性格太柔和)。后经我大姑劝说,我妈再也没有阻拦来我家拔草的奶奶。没有过多久,奶奶已经走不到我家了。
父亲伤残两年,奶奶逝世。我家前面的场地上盖起篷布,奶奶的棺材放在里面。一切都按照村里的习俗进行,我代替父亲跟着长辈的指示磕头、敬酒。钉棺的时候,村里威严的长者(执行者)把着我的手钉棺,我泪流不止,哭声像被石头压制在喉咙,一阵阵痛楚翻涌上来。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奶奶了。
我对面站着,干嚎着哭丧却没有一滴泪的婶婶、沉默的叔叔。我的母亲流了几滴泪,哭丧结束,她跟几个女的转身出去做别的事情了。不久,她跟亲戚说笑的声音沉重地撞击在我身上。记得奶奶去世,我收到消息紧急回到家那天,我的母亲对我说:“这下,你奶奶走了,丧礼结束,就少了一个负担了。”
家里,我的父亲被扶起来,坐在轮椅上,一夜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