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姜莱
他的孤独是一座透明玻璃房。
即使在人头攒动的大学食堂,那些鼎沸人声也会在触碰到玻璃表面的瞬间凝结成霜。大一的阿苏总是笑着接过室友递来的烤肠,却在本该热气腾腾的烤肠上看见自己童年被锁在小小的出租房的倒影——那时母亲反锁房门的咔嗒声,至今仍在他耳蜗里生根发芽。
直到某个凌晨,自布满指纹的玻璃幕墙外透进一丝月光。游戏界面弹出好友申请时,阿苏刚结束十三连败。这个叫“笨蛋小狗”的女生,带着惨不忍睹的战绩和可爱小狗头像进入房间,银铃般的笑声像阵误入硝烟战场的微风,一扫此前不胜的灰霾。
“你在游戏里像是提着刀的街溜子呢。”少女的轻笑从耳机传来,惊起他心底经年的尘埃。后来,他们总在深夜的峡谷流浪,她玩着辅助追着他打下手,他用最拿手的角色从头到尾的耍帅。在某个蝉鸣喧嚣的课时,当小莹踮脚往他右耳塞入白色耳机,周杰伦的《晴天》混着她发间的清淡花香,悄然化去了他心中玻璃房上的寒霜,扩大了玻璃墙上的漏防。
他开始私藏她带来的星芒:三月,图书馆,她蜷在窗边睡觉时刘海投下的阴影;五月,暴雨天,她穿着白色洞洞鞋轻轻踩过水洼的脚印;九月,荧幕前,同喝一杯奶茶的假装淡定,连同那平安夜她红着脸送出苹果的剪影,都被他嵌进了某处的裂缝,映衬着月光。
最难忘的是那年初夏,微风拂过柳细腰。她穿着轻易不示人的淡紫格裙坐在傍晚夕阳下的草坪,裙摆垂落的流苏随笑声轻晃,像是只为他开花的蔷薇,在他的心底扎根,不觉间攀上化了霜的玻璃房。
“凤兮凤兮归故乡——”阿苏微颤着递过那卷被红色流苏缠绕的《凤求凰》,小莹轻念着,眼睛里闪着名为窃喜的微光。“这算情书吗?”无声的月色映亮了校园宿舍斑驳的墙,温柔了她的面庞。小莹轻轻埋入他怀中,呼吸中带着只他可闻的体香:“你可……真让我好等啊。”
后来的时间像被按了快进键的青春电影。他教她游戏的各种独门技巧,她纠正他毕业论文的错误格式;城中村的小小房间里,他们抱着收养的白狸花,看着最爱的歌手演唱会门票存根,幻想着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某次动情后,少女滚烫的眼泪落在他锁骨:“你要记得……你是我的……”阿苏紧紧地抱着她,自此种下了个念头在心底疯狂滋生,不可控制:“我要把她娶回家”。
可惜毕业后的寒冬来得太早,次年的初春又姗姗来迟。当阿苏第三次换掉工作,小莹眼里带来的星光开始褪色。爱情的美好终究没能胜过生活的压力与分歧,争吵也逐渐占据了生活的主旋律。下班后越来越沉默的氛围宛若长鸣的警钟,无声但危险;而她挣扎着开始的独自活动又似离别前最后的不舍,沉默又极易察觉。只是他……未曾注意到那玻璃房上的蔷薇正逐渐凋萎。
分手那晚,他蜷缩在尚有余温的床褥右侧,听见九点的噩耗铃声穿透夜幕——她爷爷去世的消息与她在游戏里超神播报同时响起,即将回乡的号角声里却同时伴随着不合时宜、带着丝丝缕缕欣喜的双排交流声。最后,即将离去的她,语气里满是淡然与坚定,只留下阿苏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驻足。
最后一次登录游戏账号时,他怔怔地看着那条刺眼的信息,颤抖着按下亲密关系的解除申请的同意键。曾经令人羡艳的神雕侠侣,如今变成对方新组合的琴瑟和鸣。当他连最拿手的角色都变得不再熟悉,恍惚看见那年的月光正从灰暗的屏幕裂隙间流逝。他轰然倒下,身上的伤痕一道接一道,心里的玻璃房也结满了凄美的蓝绿锈蚀。
离开的天气一如初见,白狸蹭着他行李箱发出呜咽。大门关闭的瞬间,他瞥见那道毫不留恋转身上楼的俏影——那团曾经优雅的淡紫,此刻沾满灰暗淡墨,一如最后一见时她眼中的冷漠疏离。
如今,玻璃房外的蔷薇早已泛黑,取而代之的是无法逾越的城墙,外界的绰绰人影都化作了枯柳上的乌鸦,诉说着满怀遗憾的故事。后来,每每听见夏日的蝉鸣,戴过旧耳机的右耳似乎会隐隐作痛,再听《晴天》,迷失的心脏总会漏跳一拍。
某个路过婚纱店的冬日,橱窗里某条裙子的流苏让他突然驻足。当门口的咨客第三次询问是否需要介绍,他望着玻璃映出的,比二十岁更无力的自己,恍惚间轻声说:“不必了,这裙子……适合配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