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
“呲——呲……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啊,中国中国,你迈开了气壮山河的新步伐,你迈开了气壮山河的新步伐,走进万象更新的春天……呲——呲”
收音机夹着杂声传出阵阵旋律。伴着烈日,这声音是真的很烦,像秧苗上聒噪的蝉,叫的人心烦,叫的人心乱。
夏日是真难熬,地像个大烤板,烫的人们不敢下地,不敢出门。看吧,尤其是艳阳的下午,偌大的田野间,田坎上,小路上,哪里有个人呐。人们呢,要不在屋里酣睡着,要不就盘腿坐在炕上闲聊着,要不就找个藤条椅,沏一壶茶,舒舒服服躺在树荫下享凉。
那断断续续的歌声就是从一个小院儿里传来的。这院儿一看就不简单,与四周洋洋洒洒的茅草小房儿,可差太多了。青砖白瓦盖的,好生气派。朱红色的大门也宣示着主人的地位。
收音机还吱吱呀呀的唱着,时而被呲呲的声音掩盖也还是继续唱。收音机是被搁在一个小木桌上的,旁边放着个大茶缸,那颜色很是鲜艳。上面红色的花仿佛是骄阳点燃的一束火,艳的刺人眼睛。和木桌并排,有把藤条椅,椅上展展的躺着一个男人。两个胳膊搭在脑袋后面,嘴里还和着音乐哼着。树荫罩住一人,一椅,一桌,位置刚刚好,不多不少正好全罩在阴凉下了。给这阴凉的树,是这村里常见的树,没啥特别。
“孩儿他爸,你说咋办?”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了单调的旋律。这声音从南边的屋子里穿来,也就是男人的左手方向。伴随着问话,还有叮叮当当铲子碰着铁锅的声音。
“我咋知道,这孩子我管不了了。”男人睁睁眼,瞟了左边一眼,又闭上了。
“嘿,这孩子是你亲生的,说不管就不管啦?”问的声音比刚才更大了,更尖了。
“我咋管嘛,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差老子拿刀子指着他了。”男人眉头皱着,不耐烦的翻个身子,继续躺着。
“李胜利,我告诉你,儿子是咱李家唯一的脉了,杀了他咱李家可就没后了!”女人着了急,拿着锅铲就冲了出来。气冲冲站在屋门旁,右脚跨过门槛,左脚踩在屋里。用拿着锅铲的右手指着男人。“不行,你今天必须去跟儿子谈谈,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有话必须说清楚!”
话说事情怎么就搞得这么僵,没人能解释的清,也许只有李明一个人知道。李明是李胜利和赵彩霞唯一的儿子,也是这男人和这女人对话的主人公。这唯一的儿子,自从去年上了高中,就跟变了一个人。从前爱笑,爱玩,爱闹的阳光男孩,从那一天开始,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只有在吃三顿饭,和几次解决内急的时候才能看见他,否则真的不知道家里还有一个少年的存在。开始有这些反常的行为,都是源于去年秋天去高中报道的那天。
那天,天气不错。九月的太阳不是那么烈了,微风吹着是让人很舒坦的。李明却没什么心情去享受着完美的天气,看着高中大门,他有种莫名的恐惧,没有丝毫的兴奋。“榆县一中”,这是县城最好的高中,能进这所高中的,要不就是村里所谓的“富家子弟”,要不就是成绩拔尖的优等生。李明是占了两样的“特殊生”。李胜利,是村里的出了名儿的大地主。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富人,在村里,只要提到李家没人不知道,而且常常都是“有钱”的象征。作为李家的独苗儿,李明也是村里小有名气的“小富人儿”。李明,却不是电视剧里那种吊儿郎当的“公子哥”,从小学到初中就没出过年纪前三,没考到第一名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理所应当,李明自然就被保送到了这里。
按理说,是件高兴事儿,李明尽量这样安慰自己。可,总是事与愿违。当李明怯生生站在讲台上刚介绍完自己名字的时候,下面爆发出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却顿时让他唯一的一点幻想破灭。
“李明?就是那个家里巨有钱那个富三代?”“哪里是三代,二十代都有了!”“嚯,那可得小心了,公子哥可惹不起嘞!”“诶,万一跟他搞好关系,没准儿还能给分点好东西呢!”“哈哈哈……”
这话不是第一次听了,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格外刺耳。也就是这些话,成了“压死骡子的最后一根稻草”,李明真的不想再听了,而且是再听三年!他没有再往下说,只是在台上站着,目光直视后面的黑板,眼神却有了从未有过的神情。像是有人偷走了什么东西,有点茫然,更多的是恨!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老师也很尴尬,轻咳了一声,“好,李明同学,下去吧。”
就是这样,自从那天起,李明就像变了一个人。上课就睡觉,时而还见不到人。入学第一次考试,以最后一名震惊了全校老师,最震惊就是李胜利夫妇了。然后,理所当然第一次收到了“见家长”的“邀请”。更让李胜利夫妇没想到的是,就在和老师探讨李明最近情况的时候,一个慌慌张张的男生冲进办公室,大吼“老师,李明和孙浩打起来啦!”
第二章 相遇
操场上,总会有那么一群学生,左三层,外五层的围着。为了什么?当然逃不脱打架。但,特殊的是,这次的主角是村里的“富少”——李明,和村里的“地痞”,人称霸王的孙浩。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李胜利和老婆赵彩霞在奔来的路上,从路上学生的嘴里,已经听的略知一二了。
上厕所的时候,好巧不巧的,李明和孙浩挨着。也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有意,孙浩就和另一边的同学提到了李明。
“这个富家子估计是拖关系来的咱们学校,家里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了?估计也是个软蛋,老子两拳就能打的他叫爷爷!”“快别说人家了。你不也是拖关系来的?就你这成绩能来这儿?”“你给老子闭嘴!屁话真多!”
李明听的一清二楚,所以当他前后脚跟在孙霸王后面出厕所门的时候,轻轻拍了拍孙霸王肩。正当孙浩回头看是谁的时候,一记重拳直接砸在脸上。当他还满眼星星,找不着北的时候,第二拳如约而至。
就这样两人推推搡搡,趴下又站起,站起又被踹倒,从厕所一直打到操场最中心。
事情怎么收的场?迷迷糊糊的,李明根本没心思去关心。只记得老师的脸很臭,父亲和母亲很无奈的眼神,还有就是父亲吼叫着上来打的一耳光。一切像是做梦,火辣辣的痛感一次次告诉他现实就是现实。落日的余晖刺的他眼睛生疼,他想逃却躲不掉。
就在父亲打了他耳光以后,他没有说一句话,转身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了。走去哪儿?没人知道,李明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走着走着太阳要落了,发出绚丽的黄色,慢慢又转成辣眼的红色……
当李明反映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走到了好久没有来过的地方,一个拥有逝去记忆的地方。前面有一个小站台,是大巴站,“1路”嘴里默念着,记忆跟着涌现,那是像蜜一样的记忆。十年前,七岁的李明最快乐的时光都是在爷爷家度过的。到爷爷家只有这一趟车,也就是这一趟车,承载着李明童年所有的快乐。那短暂,只属于自己的快乐,当成长降临,四分五裂。爷爷的去世,宣告着童年已遥不可及,搭着成长的班车,消失在落日余晖中。
走进车站,和十年前还是一样的。“物是人非”,从前对这词一知半解,现在还真是深有体会呢。站在站牌旁,望着隔马路的田野,如血的残阳,真美!美到刺眼,流泪还想继续看,生怕转瞬即逝。
李明没有注意到,一个瘦小的女生走到离他五米的地方,和他并排站着。也许是人的第六感,李明察觉到有人看着他,好像是从左面。确实,这个女生是在看着他,而且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知道已经盯着这太阳看了很久了,眼睛还一直冒着泪。这种奇怪的行为,确实是很反常的。就在转头向左面看,到底是什么在窥视他的时候,目光汇集。她的眼睛和他的眼睛对视了。
这双眼睛,也许在李明的生命里,永远都不可以抹去了。像童年的记忆,过去十年还二十年,三十年都忘不了,这双眼睛也是。是什么样的眼睛,李明找不到什么好词来形容,只是觉得,这双眼睛很纯净,和小河里的水,山谷里的泉,百灵鸟的鸣叫,和一切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样。很舒服,李明发现这个词也许还比较符合。这双眼睛,让他觉得时间变长了,世界变小了,心变得不那么焦躁了。
她和他相遇了,像世间所有的相遇一样,不经意间,却似铭铭之中。冷遇见暖,有了雨;春遇见冬,有了岁月;天遇见地,有了岁月;他遇见她,有了此生最难忘的回忆……
第三章 她
“春天”,是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来的很巧合,和她遇到花儿一样。花儿是她的母亲,这个母亲没有生她,却给了她生命,给了她重生的希望。
是那个雨夜,一阵啼哭惊醒了小茅屋里的花儿。雷电交加,她在草丛里看到了一个眼神纯净的婴儿。这个孩子,是她走丢的宝儿吗?她很确定,就是她,孩子回来了,她的宝儿回来了!她在雨中,紧紧抱着这个婴儿,她要放声大吼,嘴长得老大,却没有一点声音。
雷雨过后的第二天,是立春。春天到了,是万物的春天,也是花儿的春天,是她的名字“春天”。就这样,是个意外,一场美丽的意外。
没有多久,村里人就都知道了——哑巴花儿,有了孩子,一个叫“春天”的孩子。花儿原来的孩子是怎么走丢的,已经没有人去议论了。现在她只有这唯一的孩子,“春天”。
十几年恍恍惚惚,就这么过去了。几乎没有人记得春天之前还是个健康的孩子,他们只知道现在的春天,和花儿一样,也是个小哑巴。具体是怎么回事,只有周围的几家邻居还依稀记得些。
春天在三岁之前,还是个和其他孩子一样健康,蹦蹦跳跳的娃娃。也就是三岁那年的冬天,一场大病后,春天就说不出话了。花儿没表现出什么难过,春天还活着,这就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了,她不会去奢求别的,也不敢再奢求什么了。
就这样,一年,一年又一年。春天出落成了大姑娘。村里人茶余饭后总爱提起这个姑娘。
“春天那姑娘其实长得挺标志的,尤其是那双眼睛,活像女娲补天留下来的玉石嵌她眼窝里了”“就是,她每次来我家借东西,就像有魔力似的,我就想盯着她眼睛看”“就是,就是,这孩子还可懂事了,每次帮花儿编篮子,纳鞋底,做衣服。哎呀,她的手艺比花儿还厉害,每次我从她家买的衣服,鞋都能穿好几年!”“这孩子还真是好,每次我从地里回来,背着篮子,她看见就过来帮我背,一直给我背到家门口去。”“可不是嘛,就是可怜不会说话,要不早有好人家来上门找媳妇了。”每次说完这句话,所有村里人,不约而同都发出一阵叹息。
春天,总能听到,在她转身离开,身后穿来的叹息声。她很想问清楚他们到底在惋惜着什么,却每次都能说服自己,不去想,不去管,不去问。依旧一步步走在田埂上,把自己融在这个美丽的小山村里,融在这个让自己有了第二次生命的地方。
和他相遇,她没有想过,她只是照往常一样坐车回家。车站附近,有一个聋哑学校。这里的孩子,和春天一样,都是身体有些缺陷的。春天在这里,学到了很多。很多外面世界的事,那是个不同的世界,春天很向往的世界。
来到这个学校,是邻居叔叔介绍来的,为了交学费,花儿和春天比以前更加努力的挣钱,缝纫机也比往常坏的次数多了。春天更是天刚刚泛白,就挑着担子,去村里的集市卖东西,等到落日余晖马上被黑暗吞噬前,才挑着空担子回来。
聋哑学校,虽然比不上村里的重点学校,但它有那些学校所没有的。这里,没有歧视与不平等,每个人都是不幸的却又是很幸运的,幸运的是可以接受教育,可以认识这么多彼此相似的同伴。春天,很爱这里,爱这里的一切,爱这些和她一样的朋友,他们从来都不会有歧视,不会有嘲笑。每个人都一样,被老天戏弄,彼此取暖。
家离学校还是很远的,大概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春天特别喜欢走学校和车站之间的这段小路,走在这条小路上感觉很特别。天地间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世界变成了小小的一个,在自己手边的空气里,在路旁的小草里,在没有尽头的田野里。自己好像变成了小鸟,从田这头,飞向那头,不知疲倦的飞着,不想停歇。
往前走着,她看到了车站旁边的他。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直挺挺的盯着前方的落日。她很奇怪,一直盯着太阳,眼睛是很疼的,这个男孩却能盯着它,看这么久,真的很奇怪。她走进了,看清了他脸上的泪痕,她很想告诉他别看了,对眼睛不好。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她不能说,也知道自己不能劝服他。她见过这种神情,那种坚定无法动摇的神情。是花儿妈妈不让她一个人去山谷里摘草药的眼神,那种坚定和倔强,她无法改变。
她就这样静静地盯着他。没有想到,他转头,眼神相会。两双眼睛,四目相对,一切都这样奇妙,奇妙到只有缘分可以解释。他和她的故事,从这里开始交汇……
第四章 微风
春天和李明,两个人就这样四目相对,不知看了多久,最后以大巴的鸣笛声打断。回过神来,两个人都不自觉的尴尬的笑了一下。是呀,两个陌生的人,相互盯着对方的眼睛这么久,是很奇怪。
大巴靠近了,稳稳的停在了站牌前,停在了春天和李明的面前。李明绅士的向后退了一步,让春天先上车。春天惊了一下,微笑的点了一下头,上了车,李明跟在后面也上去了。
事后,李明回想当时,自己傻里傻气的就跟着上了车真的是很蠢。就因为上了车,自己生生走了六七个小时才回了家。可,也是很感激自己的愚蠢行为,让自己认识了这个叫“春天”的姑娘。
上了车,车上只有两个挨着的空座位。没什么意外,春天挨着窗户和李明坐在了一起。路上有什么风景,李明通通没注意,他只是在假装看窗外的时候,偷偷瞄一眼春天。春天早都注意到他的行为了,因为不能说话,春天的眼睛比一般人都要灵敏的多。人们在想什么,通过眼睛,春天差不多都可以猜的到。
春天没有做什么,只是很好奇这个男孩是什么人,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小时,就这样在走走停停间过去了。春天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李明知道,她要下车,所以很迅速的让开。
车,缓缓停了下来,春天从车上下来,李明也跟在后面下来了。春天越想越不对,这个男孩怎么从来没见过却一直和她同路?她突然转身,面向他。李明怎么说也是男孩子,个头自然要比女孩高。所以春天转身后,平视的是李明的胸膛。然后她就看到李明左胸前的胸牌,上面写着学校,名字和班级。春天很奇怪,榆县一中离这里很远很远,他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春天眼神上移,看到了李明的眼睛。她的眼神里充满着疑惑,李明看出来了。
“我……我迷路了,不知道该怎么走,就……嗯就跟着你了。”说完,李明顿时脸涨得通红,右手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春天静静的看着他,从紧张到害羞到尴尬,她都看了出来。她觉得很有趣,这个男孩显然是在说谎。可他不是个“惯犯”,而是一个“新手”,是个人都能戳穿他这个拙劣的谎言。李明也知道自己的谎言很可笑,但没办法,他没有撒过谎。
“你叫什么名字呀?”李明顺势反问她,“你已经知道我叫什么了,理应也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李明说的很理直气壮,可瞬间就没了底气,只是希望她可以告诉自己她的名字,而不是害怕的跑开。
可春天不知道怎么告诉他,自己的名字。突然,她想到一个办法,是每次她跟老师交流的时候最常用的一个办法。她抓着李明的手,用手指轻轻在他的掌心写下“春天”,两个字。
“春……天,你叫春天?”李明根据手上滑过的笔画判断。春天点点头,放下他的手。
“春天”这个名字他隐约间好像听到过,不是每天收音机的歌里唱的,而是生活中真真切切听到过。是父母在家里提到过,村里哑巴花儿的哑巴姑娘春天。具体春天是什么样的,李明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她是个弃婴,被花儿捡回来当成自己的孩子养着。他还知道,春天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这个词是从父母嘴里听到的,但他现在并不认同。这双眼睛,不能用“漂亮”来形容,太过世俗,可他也找不到什么好词来形容。
李明还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是一直挠头,左右乱瞟。春天被他傻傻的举动,逗乐了,一直咪咪笑着,李明也跟着傻笑。
春天看看那红似火的晚霞,已经渐渐暗了,天色不早了,花儿妈妈还在家等着呢。春天指指自己,又指指身后的路。李明明白,她要回家了。“哦,好,那,再见吧,春天”。春天点点头,挥手,转身离开了。
一阵微风,吹起了春天的头发,微风也吹在了李明的脸上 。看她走进画一样的田野中,消失不见……
那天怎么回的家,李明又是很迷迷糊糊,只是觉得那天的微风很特别,一路上轻轻吹着他的脸,很舒服,像她的眼睛一样。他想永远都醉在这微风里,永远都不出来。
那天的微风,很柔,吹进了少年的心……
第五章 老榆树
回到家,已经是明月当空了。李胜利和赵彩霞夫妇在门口踱步了好久了。
“这孩子哪儿去了?不会出点啥事吧?”“不可能,这孩子精着呢,哪那么容易出事儿,别瞎想孩子他妈!”说着,李胜利往远处望了望,双手交叉在背后,大拇指不安的转动。
一个瘦小的身影,忽现在前面的大路上。“回来了!”赵彩霞抢他一步,喊了出来,拔腿就往大路上跑。李胜利犹豫着,“哎”了一声,一甩手,转身回屋了。
这是好久之前的事儿了。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没什么特别的。眼下,现在李胜利最重要的就是考虑着怎么和儿子开口,好好谈谈。
到了饭点,李明还是一声不吭的来,一声不吭的走了,李胜利连一点喊住他的时间都没有。没办法,只能去房间,找他单独谈了。李胜利歇了歇,喝了口水,走向他的房间。赵彩霞从厨房的窗户偷偷看着,边看还边在坐着手上的活儿。
李胜利轻咳了一下,伸出右手,敲了敲李明房间门。“儿子,我们谈谈。”李胜利努力让这句话听起来很随和。“进来吧”。
推开门,进门后又把门关上。父子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尴尬”这个词最适合来形容现在的情形了。
“爸,你坐下吧。”很意外的是,李明居然先开口了。要知道自从那天给了李明一耳光后,李明就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是真的没有说一句话。
李胜利坐在离手边很近的一把椅子上。“爸,我想去县城里的聋哑学校上学!”李胜利愣住了,他有点没反应过来。刚才他的儿子是说他要去聋哑学校上学?“李明,你疯了吗?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你跟爸说,爸理解你,你别说傻话!”“我没有”李明知道,父亲肯定是这样的反应,他很镇定。“我就是想去聋哑学校上学,那里也有一些自闭儿童,我可能也有自闭的倾向了,我想那里的老师说不定可以帮我”“荒唐!荒唐!”
最终结果,可想而知。李胜利指着李明的鼻子骂,赵彩霞听见动静不对,赶忙冲进来,拉走气头上的李胜利。李明知道,父亲不会这么轻易就答应他,他已经做好万全的计划,他不会就这么罢休的。
第二天,天刚刚明,李胜利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震醒。“胜利!胜利!快出来,你儿子出事儿了!”
等李胜利和赵彩霞赶到的时候,老榆树前已经聚积了好多人了,每个人都仰着头,朝老榆树树冠上望。“让一下,让一下啊”李胜利拨开人群,也随着人群的视线朝上看。
稀稀疏疏的枝丫里,有一个少年坐在一个枝杈上。李胜利认出来了,是自己的儿子。“李明!给我下来,爬树上干嘛?快点下来!”“李胜利,我告诉你,老子今天就不下来了,老子有病,老子就要去聋哑学校,要不然,老子从这儿跳下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吼完,李明顺势就要做跳下去的姿势。李胜利知道,他儿子是在逼他,逼他答应去聋哑学校。
结局当然是李明笑嘻嘻从树上安全爬下来,李胜利和赵彩霞夫妇羞愧的跟在这个倒霉儿子后面,让人指指点点的看笑话。这个计划好不好,不敢恭维,连李明自己都觉得不怎么样,但是简单粗暴,还是自己赢了。
消息很快就四散,李胜利的儿子李明疯了,被他爸爸送到了聋哑学校。
“这是真的假的呀?”“那能有假啊?我亲耳听到李明爬在老榆树上,朝他爹‘老子,老子’的喊呢!”“那估计是真的了,这孩子不是之前还好好的吗?还挺阳光的一个小伙子,说疯就疯了,可惜。”“哎”
村头,河边的老榆树,静静地看着这村里的故事。微风吹动,吹动了叶子。一片,画着欢愉的舞蹈,掉落在河面上,波纹阵阵,却不留痕迹……
第六章 夜空
李明早早起床,坐上大巴,赶去新学校。他知道,这“傻小子”的名号可能会毁掉自己的前途,可是他不怕。为了见到她,这都是有必要的铺垫。
到站,李明急匆匆下了车。这是最早的一班车,她自然还没有来。
春天这时候,还在家里忙着给妈妈做早餐。急急忙忙吃完,春天收拾了桌上的课本,背上自己做的小布包,准备出门去学校。花儿拉住她,从身后拿出一个小袋子。是一袋水果糖。春天又惊又喜,接过袋子,朝妈妈脸上亲了一口,转身跑开了。
花儿知道,春天爱吃糖,尤其是水果糖。她省吃俭用,攒了一点钱给春天买了一包糖。她知道,女儿会很开心,女儿开心她就更开心。
当车到站的时候,春天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慢慢走下车。李明站在站牌旁边,打着瞌睡。因为起的太早了,李明眼皮开始抗议。没等多久,李明就止不住的点头,打哈欠。
春天轻轻拍了一下李明,李明迷糊的睁了下眼睛,就立马清醒了。挠着头,傻傻的笑。春天很喜欢他的笑,因为他一笑,自己也跟着莫名的要笑。两个人就这样对着脸傻笑。
春天忽然反应过来,今天是周一,应该去上学的,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她朝空气,用手指画了一个问号。李明知道,她是要问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而不是去上学。
“我有病,我有自闭症,我们现在是一个学校的了。”春天听完,笑了,而且是那种大笑,笑弯了腰。李明知道,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好像说的是事实,因为村里人人都在传这件事,三人成虎,现在村里人没有人不相信他有病。
春天不知道事情究竟是什么,她知道这个男生很有趣,很善良,很单纯,这是他的眼睛告诉她的。她从包里掏了掏,拿出一块儿水果糖,递在李明手上。
在聋哑学校的一天,也许是李明最开心的一天了。这里真的格外安静,在李明心里比榆县一中不知道好多少倍。这里的安静虽然是很无奈的,却是很难得的。世上可能再也没有这样的地方了,安静真的是一片乐土。这里的学生,虽然有各种各样不幸的遭遇,但他们都很乐观。乐观到李明有些惊讶,因为在他一天中见到的形形色色的人,每一个都会朝他微笑。是那种友好的,没有任何恶意的微笑。
这一天也着实挺累的,对于李明来说。因为他要“演戏”,把自己装成一个自闭症患者,还是很困难的。好几次,老师都怀疑的问他“你真的有自闭?”实在是太不像了。可没有办法,李明执意要在这里上学,老师也无法拒绝。办完入学手续,李明安安心心的开始参观起了学校。
其实这件聋哑学校也是很正规的,老师都是从外省来志愿服务,帮助县里的残障儿童的。课程可以自选,想学什么都可以,有专门的手语老师,音乐老师,语文老师,只不过学生有些特殊,可能没有正常孩子那般好教。李明想,春天会写字,可能就是从这里学的。
春天呢?刚才李明去办入学手续的时候,春天还在门外等他。等他出来的时候,春天已经不在原地了。他就四处转,想看看春天到哪儿去了。
路过一间教室,里面正在上手语课。李明朝里面瞅了瞅,是春天。她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跟着老师,比比划划的学着手语。他就这样站在后门,盯着这个姑娘,看着她的手在空中飞舞这,抬起又放下,时而在嘴边,时而在面前。春天很认真,眼睛真诚的盯着老师。
李明在那一刻,很想知道春天更多的事情,很想去了解她,很想走进她的心。
因为春天功课上的事,耽误了一会儿,结果他们错过了回家的最后一班车。李明知道这是一个好时机,去了解她。“我送你回家吧,你一个人也不安全。”
春天想了想,点头。两个人就并肩,向村东面,家的方向走。路上李明问了很多事,春天都很乐意告诉他,抓着他的手,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的写下每个问题的答案。这虽然很慢,但对于李明来说,是与众不同的方式,他很喜欢的一种交流方式。有时候,他没有看出来春天写的什么字,两个人就成了猜字游戏。笑声回荡在田野间,和风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夜幕星河渐渐降临,离春天的家只有十几米了。春天停了下来,走到路一旁的草丛里,找了片平坦的地,坐了下来。仰头,朝着夜空望去。李明也随着她,坐在她旁边,仰头望着夜空。
乡村的夜空是真的很奇妙。夏夜的星空,星星像宝石镶嵌在蓝色的天空中,像无数只小眼睛注视着。又像一个个顽皮的孩子,在银河中嬉戏、游玩。凝望那满天大大小小忽明忽灭的繁星,李明突然发现,这和春天的眼睛很像。
他和她,坐在夜空星河下,安静的坐着,没有一句话,也不需要任何语言。这是无法言说的美好……
第七章 春天
秋至夏逝,春来冬往。时间过得很快,春天又肆无忌惮的来了。去年夏天,发生在县城里的事情,早就随着热闹的秋收,和欢庆春节的钟声一齐消失不见了。
春天,如约而至。一切都是那么欣欣向荣,生机和美好。春天特别喜欢春天,不是因为自己叫春天,而是她特别喜欢田间地头的野花。野花,倔强,单纯,像极了妈妈。她爱这漫山遍野的花儿,更爱她的花儿妈妈。
李明和父母的关系还是那么若即若离。父母很高兴,李明在去了聋哑学校后,好像和原来一样了,是和没有去高中的那个李明一样了。又变回了那个阳光的少年。李胜利知道儿子肯定没有疯,但是他也知道,李明想做的事,他就一定要干成,不论做的多绝,这是遗传,是老李家人的通病。当年,为了出省去大城市看看,李胜利用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他爹,和现在的李明活脱脱一个模样。
看到李明又变回他希望的模样,他很高兴却不知所措。这代价太大了,可能会断送儿子的大好前程。可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是他和赵彩霞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李明和春天彻底熟了。两个人总是一起从车站走到学校,下课又一起走到车站。李明每次都是把春天送回家,自己再走六七个小时回家。很累,但心里总是甜甜的,和那块水果糖一样。
最近天气不怎么好,天天阴沉沉的,总是下雨。这对村里的人来说,说坏不坏,说好也没有那么好。好就好在,种子刚下地,最缺水了,这雨意味着不用每天挑着担子浇水了。可说高兴,没有一个人高兴的起来,这是很反常的天气,村里人都有种直觉,不好的直觉。
很普通的一天,李明起的很早,赶着去坐大巴。这几个月,他总是坐第一趟大巴,最早到站牌等春天。这有什么意义,李明讲不出来,可他就是觉得这是有意义的。
坐在大巴上,李明看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拍在车玻璃上,心里有点不舒服。他最喜欢的就是春天的太阳了,暖暖的裹在身上,那种感觉别提多好了。可这几天,太阳倒是宝贵了,一个月也见不到一次。想着,回忆着,到站了。
很反常,真的很反常。李明在站牌等了大概一个小时,马上要上课了,可来来回回几趟大巴上下来的,都没有春天的身影。李明打着伞,站在雨里,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道站了多久,小腿开始不住地抽,脚有些受不了了,酸痛无比。
“听说了吗?村东面遭洪水了,大山洪,冲塌了好几家人呢!”“真的假的?”“那还有假?山上有个小学,现在正找人往下转移学生呢!”村东面,李明突然扔下伞,拔腿就往东面跑。“诶,孩子你的伞!”
李明在雨中狂奔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雨点拍在脸上的痛感,和风在耳边嘶吼的声音。等他跑到春天家十几米的地方,他停了下来。眼前,孩子的啼哭,房屋坍塌的巨响一起作响,震得他耳朵嘶鸣。
是谁把他送回的家,他不知道。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听到了父亲和村长的对话。
“受灾的村怎么样了?”“死的死伤的伤,哎,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东面的房子,地全毁了。”“那学校呢?孩子撤出来了吗?”“大部分撤出来了,只是有个哑巴姑娘冲进学校救人,可是房子就在这个时候被洪水冲塌了,连那姑娘和里面十个孩子,一共十一个,都没了。”“天灾,挡不住的!”李胜利拍了拍村长的肩头,两个人很无奈,摇摇头。
李明是村长紧急撤离的时候看到的,他生拉硬拽的把李明带上车,送回了家。当时为什么在那里,李胜利猜不到,他问了李明好多次,他都是闭口不答。
经过几周的救灾,大体上已经控制住了。灾民该安置的安置,去世的都办了丧礼,有一些冲到洪水里,找不到尸体的,就给他们安了个碑。
“春天”的碑,也在里面。山洪将学校连根拔,连任何遗迹都找不到了。
这个碑是李明亲手埋得,他在里面还埋了水果糖,是她最爱的。埋完碑,李明摘了山上最好看的野花,摆在碑前。没有过多的停留,李明离开了。
花儿哪去了?没人知道,有人说,她听到春天的消息,就跳进洪水里了;还有人说,花儿走了,走到哪儿去,不知道,反正是消失在田野中了……
当李明踏进春天家的时候,只有一面残垣,没有剩下什么了。门口有一个书包,是春天的,是她自己做的那个。
李明从邻居口中听说,山洪来的时候,花儿和春天在安全的地方待着。有人奔走的吼着“山里的学校还有孩子,谁帮忙去撤离一下孩子们!”。春天把书包交到妈妈手上,花儿死死拽住她的手。春天抱住妈妈,花儿知道她留不住。就这样,春天消失在雨中,再也没有回来……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人们已经从伤痛中回过神来,是啊,生活还要继续,死去的无法再回来了,生者还有未来的路要走……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啊,中国中国,你迈开了气壮山河的新步伐,你迈开了气壮山河的新步伐,走进万象更新的春天……”学校大喇叭上放着这首《春天的故事》。
现在已经是改革开放全面发展的新时代了。小山村有了新的面貌,二层小洋楼,宽阔的大道,公交也四通八达了。也许只有零星的一部分人还记着,十年前那场百年不遇的山洪,卷走了多少人的生命。
“李校长,学校设备都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今年就可以开始招生了。”“嗯,好我知道了。”
“春天聋哑学校”,这是李明给春天的礼物。十年前,就在春天家门口,李明看到了春天的书包,书包里有一个日记本。
星期一 晴
今天那个奇怪的男孩儿居然和我成为同学了,我知道他是装的,但我搞不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他没有恶意,我从他的眼睛里看的出来。
……
星期五 雨
李明跟我说了他为什么来这个学校,别看他那么高,其实心里还是很脆弱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其实缺一个倾听者,一个可以安静听他诉说心中苦闷的人。我很愿意做这个倾听者。
……
星期一 雨
春天又来了,我真的好喜欢春天。那种自由穿梭在野花海中的感觉,一年只有那么一次。但是今年,雨太多了,多到野花都长不出来。明天就是立春了,花儿妈妈是这个时候遇到我的,这就是我的生日了。今年立春的生日,我要许愿,很多愿望。第一,希望以后自己可以开一家聋哑学校,帮助更多像我一样的人。第二,希望花儿妈妈不要再那么劳累,可以安安心心的去摘自己喜欢的野花,和我一起去。第三,希望李明可以快快乐乐的,别再和他的爸爸妈妈闹矛盾了,好好爱他们,好好的生活,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不要再陪着我了,我一个人也可以活的很好的。第四,祝福我自己,继续这么乐观,继续去帮助更多的人,继续热爱这个山村,热爱生活……
春天,又来了。带来了燕子,带来了暖阳,带来了新生活的希望。
李明不会忘记,那个和春天的约定,要好好热爱生活,快快乐乐。更不会忘记那个春天一样的姑娘,那个和春天的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