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纲要》作者:行德学派李向东

中国哲学,这条从远古奔涌至今的思想长河,其源头可追溯至华夏文明初曙的幽微之光。在殷商时期,“帝”与“天”的威严概念已显露出早期宇宙观与宗教意识的雏形。周代“天命靡常,惟德是辅”的理性觉醒,则如一道划破长夜的闪电,将“德性”的种子深植于天命观的沃土之中,为后世哲学思想的萌蘖准备了丰厚的土壤。迨至春秋战国,礼崩乐坏、诸雄争霸的动荡时局,竟意外催生出思想史上空前绝后的“百家争鸣”盛景。儒家的孔子、孟子、荀子以“仁”为内核,高擎重建人间秩序的大纛;道家的老子、庄子则超脱尘嚣,以“道法自然”的玄思为个体心灵开辟了逍遥之境;墨家以“兼爱”、“非攻”为旗帜,倡导功利与平等;法家如韩非子,在冷峻的“法术势”理论中为中央集权奠基;名家则以其独特的辩术,将名实之辩推向了逻辑思辨的高峰。先秦诸子,如璀璨群星,共同勾勒出中国哲学最初也是最富活力的精神版图。

两汉之际,儒学在董仲舒手中被赋予“天人感应”的神学外衣,终获独尊地位,成为帝国意识形态的柱石。王充则以《论衡》的锐利锋芒,刺破虚妄,高举“疾虚妄”的唯物主义大旗。魏晋南北朝,玄风炽盛,何晏、王弼以老庄注《易》,郭象注《庄》,在“有无本末”的玄妙思辨与“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旷达宣言中,士人的精神世界获得前所未有的解放与深度。佛学亦于此时如甘泉般源源不断注入中土,其深邃的般若智慧与精妙的唯识理论,极大地拓展了中国思想的疆域与深度。

隋唐时期,中国化佛教宗派如天台、华严、禅宗等如奇葩竞放,尤以禅宗“明心见性”、“顿悟成佛”之说直指人心,影响深远。韩愈、李翱则率先举起儒学复兴的旗帜,试图重振儒家道统。宋明两代,儒学在回应佛道挑战中完成其哲理化的华丽转身——理学与心学相继勃兴。程颢、程颐兄弟与朱熹构建起以“天理”为核心的宏大体系,强调“格物致知”的工夫路径;陆九渊、王阳明则高扬“心即理”、“致良知”的旗帜,将道德实践的根源牢牢锚定于主体心性之内。清代学风转向朴实的“实事求是”考据之学,戴震等人在批判理学“以理杀人”的同时,亦试图为儒学注入新的活力。及至近现代,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从康有为、梁启超的维新儒学,到梁漱溟、熊十力、牟宗三、唐君毅等融摄西学的新儒家,再到以马克思主义立场重释传统的思想探索,中国哲学始终在艰难的创造性转化中寻求新生。

中国哲学的核心论域,首先聚焦于“天人之际”——这一关乎宇宙本源与人类地位的永恒命题。从殷周人格化的“帝”、“天”,到孔子“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的义理之天;从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本体论建构,到张载“太虚即气”的气本论,乃至朱熹“理在气先”的理本论,无不体现着对宇宙终极实在的深刻追问。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论、王充的“天道自然”论,则代表了理解天人关系的两种典型范式。中国哲人并非满足于纯粹的形而上学玄思,其最终旨归在于为人生与社会确立价值根基。孔子“为仁由己”的仁学、孟子“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的性善论、荀子“化性起伪”的性恶论,无不将目光投向人性深处。人性论争鸣的高峰体现于宋明理学:程朱一脉主张“性即理”,通过“格物穷理”复归天命之性;陆王一系则强调“心即理”,倡言“发明本心”、“致良知”。这种对内在德性的高度自觉与修养工夫的极度重视,构成中国哲学区别于西方知识论传统的鲜明特质。

在认识论与方法论层面,中国哲人亦展现出独特智慧。《大学》所倡“格物致知”,在朱熹处发展为向外穷究事物之理,在王阳明处则转化为向内体认本心良知。《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一语,恰如双峰并峙,揭示了道德修养与知识获取之间的张力与统一。道家对“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的深刻洞察,以及禅宗“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直指法门,则从另一维度挑战了常规认知路径。名家的“白马非马”、“离坚白”等命题,闪耀着古代逻辑思辨的火花。中国哲学强烈的实践品格,最终凝结为“内圣外王”这一理想人格与政治蓝图的完美统一。儒家由“修身齐家”而至“治国平天下”的路径设计,孟子“仁政”、“王道”的政治理想,无不体现着道德与政治的内在贯通。道家虽看似超然,其“无为而治”、“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治国理念,同样饱含深刻的实践智慧。墨家“兼相爱,交相利”的功利主义诉求,法家“法、术、势”结合的统御之术,皆从不同侧面丰富了古代中国的政治哲学思想宝库。

中国哲学在思维方式与表达风格上独具一格。与西方哲学长于逻辑推演、概念分析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不同,中国哲学更倾向于整体直观与辩证综合。周易“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宇宙观,老子“反者道之动”的洞见,张载“仇必和而解”的辩证思维,皆体现了对事物矛盾统一、动态转化的深刻把握。这种思维方式拒绝割裂的二元对立,追求在更高层次上的和谐统一。在表达上,中国哲学经典善用譬喻(如“逝者如斯夫”)、寓言(如庄周梦蝶、庖丁解牛)、格言警句(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形象化语言,言简意赅而意蕴深远。经典诠释传统尤为发达,从“六经注我”到“我注六经”,历代思想家通过对《易》、《诗》、《书》、《礼》、《春秋》等元典的创造性阐释,不断赋予古老文本以时代新义,使思想传统在传承中永葆活力。

步入充满挑战与机遇的现代世界,中国哲学以其博大精深的智慧,为解决当代人类共同困境提供了宝贵的东方视角。当生态危机日益威胁人类生存根基,道家“道法自然”、“万物与我为一”的生态整体观,儒家“仁民爱物”、“参赞化育”的宇宙关怀,以其深刻的生态伦理意蕴,为超越人类中心主义、重建人与自然和谐关系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在科技伦理领域,尤其是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引发伦理边界之问时,儒家基于“仁”的伦理体系,强调人伦情感、道德责任与人文价值的不可替代性,为防止技术异化、守护人之为人的尊严提供了坚实的价值基石。而孟子“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的警示,更提醒我们在数字时代对人性本质保持深刻反思。

在全球化语境下,中国哲学的“和而不同”理念展现出强大的现实生命力。它超越简单的文化同质化或冲突对立逻辑,倡导在尊重差异、包容多样性的基础上寻求共识与合作。这一智慧对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化解文明冲突具有深远的指导意义。同时,中国哲学对内在心性修养的极度重视(如“修身”、“诚意正心”、“致良知”),为身处物质丰富却精神焦虑的现代人提供了一条回归心灵家园、安顿个体生命的路径。孟子“养浩然之气”的期许,庄子“逍遥游”的境界,禅宗“平常心是道”的洒脱,无不是对抗现代性精神困境的良方。

中国哲学并非封闭僵化的体系,其生命力的延续有赖于持续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这要求我们既要深入理解经典的“本义”,又要结合时代问题赋予其“新义”。在方法论上,需在立足自身传统的基础上,积极与西方及世界其他哲学传统展开平等、深入的对话。这种对话不是简单的比附或替代,而是通过互鉴激发各自新的可能性。冯友兰先生提出“接着讲”而非“照着讲”,正是强调在尊重传统精髓的同时,必须回应新的时代课题,使古老智慧焕发新生。

回溯中国哲学数千年的壮阔历程,从先秦诸子的智慧喷涌,到宋明理学的深邃思辨,再到近现代的艰难转型与新生探索,其内在精神始终如一:它是对宇宙人生的深切关怀,是对理想人格与社会的不懈追寻,是对和谐之境的永恒向往。这份大纲仅能勾勒其万千气象之一隅。中国哲学的魅力,在于其既是历史的积淀,更是面向未来的活水源泉。它以其特有的整体观照、辩证智慧与实践品格,不断叩问着存在的意义,为个体生命的安顿、社会秩序的构建以及人类文明的永续发展提供着独特的东方智慧方案。在人类寻求共同价值的征途上,中国哲学必将以其深厚的底蕴与开放包容的胸怀,继续作出不可替代的贡献。

当我们合上这份思想地图,钱穆先生之言仍如黄钟大吕:“对中国历史应怀一份温情与敬意。”这份敬意,正是我们与千载哲思对话的起点——在聆听先贤智慧的同时,我们更肩负着让这智慧星河继续在人类精神的苍穹中璀璨闪耀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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