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约5000字。
在一六年最温暖的春天,英国遍地盛放着酒红色的玫瑰,冰蓝的天空缀着娇软的云和醉人的酡红,纷繁的玫瑰花瓣随着风儿飘飘转转,积满了一方矮矮的墓。
墓碑前有一束水嫩的粉红牡丹,牡丹开得很大,很饱满。放花的人一身迷彩军装,很高,墓碑在他面前显得更为娇小。他抿着唇,神色变换地看着墓碑,眼里不是墓碑,是一个俏然而立的女孩,黑发飘舞,巧笑嫣然。他山一样的身子忽然跪了下来,颤抖着,轻轻抚摸墓上的碑文,指节捏得发白,仿佛要把每个字都刻入骨子里,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下面刻着一串飘逸的英文小字,应该是寄语。周围刻着英文的墓碑显得这个墓碑格外的孤独与不同。
“何然,逝于2015年3月3日。”
————
<一>
何然是个傻姑娘,众人皆知。
她生在温柔的江南水乡,读了四年的护理专业,和生人说话都会害羞得臊红了脸。但任谁想不到,这么一个慢热腼腆的姑娘,会因为无意中照看的一个外国军官,义无反顾地远赴英国。
情不知何起,一往情深。
军官有一头棕色卷发,蔚蓝色眼睛,沉默谦逊,高大帅气。刻板的薄唇微微抿着,笑起来能迷倒无数小姑娘。仿佛是上帝倾尽一生偏爱,精心雕刻出的天使。
他支援中方的战事,在一次空军交战时不慎被炸弹炸伤,腰部已经无法动弹,腿脚中度骨折,来支援的军方也没有到,几番波折,为了不留下隐疾,他只得暂时在附近的医院休养。
大概是院方人手十分短缺,竟让一个毛毛躁躁的小姑娘来照看他。
姑娘很害羞,每次给他换药擦身的时候经常手无足措,脸红扑扑的,像一颗诱人的苹果。
记得第一次他换药的时候,何然从没见过这么俊的小哥,但职业操守又阻止她想要逃掉的傻乎乎的行为。
“先生……你能自己换一下药吗?”
话一出口她便为自己的愚钝行为感到羞愧,万一人家听不懂中文怎么办?
“抱歉,不能哦。”
何然睁大了眼睛,看他有些局促地笑起来,有些惊讶:他竟然会一口流利标准的中文!
军官没见过这么呆的小姑娘,心下只觉得好笑,脸上多了些笑意,逐渐蔓延到嘴角。
何然心里似乎有朵花儿在苏醒,探出头来,迅速地开枝散叶,开出了娇妍的牡丹。她嗔怪摸了摸右胸那颗碰碰乱跳的心,小鹿先生并没有和她商量,在心里乱撞。
这微妙的感觉像心中无端瘙痒,只是淡淡的,宛如明灭火光,一吹就熄。
纳尔纳多。这是他的名字,她悄悄瞥了一眼病牌,转身就走。
此后每天何然都十分积极地来照看找纳尔纳多,纳尔纳多很健谈,也很有分寸。
他说英国半夜无云的星空,他说原野迎风招展的玫瑰,他说那温柔的风和雨。
他明白什么是不该说的话,他总会轻轻咳一声,点到即止。
纳尔纳多还让自己的兵为她带一盒泡芙,泡芙的味道酥脆喷香,后味清甜。甜腻的味道让何然念念不忘了很久。
那大概是何然最快乐的日子吧。
<二>
纳尔纳多发现何然很特别,她可以很安静,也可以很热烈。那种淡淡的宁静总会在她站在窗边凝望星星的时候放大到极致,像迷途的河流小鱼,穿行到另一条又一条的河内。问她,她却不肯说,只是报以少女的双腮绯红。
他脑子一向好用,他知道这是少女的心事,他不能过问太多。
算算时间,军方过几天就来这里,他就会出院了。要不要和何然说呢?他思索着,还是把她叫了过来。
但看她开心的样子,又不忍搅乱她的心情,他转了一下话题。
“你最近都在干什么呢?”
“在花园浇水呀。”
“是什么花?”
“这不能说,这是秘密!”
看她的笑容灿烂地绽放在脸上,他想了想,决定还是说出来。
“…好吧。你别动,我有件事要——”
“啊啊外面下大雨了!我得去看一下花,我先走啦!”
“等……”
纳尔纳多伸着手僵在那里,良久,又缓缓垂了下来。
算了,这样也好。
何然在雨里快步奔跑,小心翼翼地把花儿用雨棚遮住,笑意逐渐加深。再过几天,就能把这些花送给他了呢。
但花还没有开满,纳尔纳多便离开了。
她终究没有等到玫瑰的花期。
又是今天,玫瑰开了,她蹲下轻轻抚弄玫瑰。玫瑰开得很艳,很饱满,却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看。
<三>
纳尔纳多回到英国的日子很平静,颁发军章,颁奖词,和一堆干巴巴的客套话。
平静到仿佛和死去一样。
想要攀权附势的人一个劲地上门商量婚事,让他感到不耐烦。
他去了一家咖啡店小坐。
路上看到有个姑娘正在卖花,那花很漂亮,和他们的国花玫瑰不一样,多了一种优雅大气。
有妇人惊叹:噢,那是牡丹!
他停住脚,回头看到卖花姑娘的侧脸,被花帽遮住,她像爱惜宝物一样把花小心包装好,随后递给了妇人。
他心想,她一定很好看吧。
又看了她一眼,转身走进了咖啡馆。
意外地,有位女郎要与他同桌。她就像坠落的流星一样吸引住了纳尔纳多。女郎说话很幽默,也很有内涵,他俩迅速打成一片。
互留了联系方式以后,两人便姗姗离去。
接着又是几月处理公务的日子。
纳尔纳多从没想过,会再见到何然。
“外面怎么这么吵?”纳尔纳多皱了皱眉,打开对讲机询问士兵。
“报告长官,有个姑娘朝你那里冲过去了!”
“你们没有拦住她?”
“……她跑得很快。”
他有点头痛,因为他不喜欢有人围在身边,只在屋外安插了几个人看守而已。
“碰!”沉闷的大门被狠狠撞了一下,一个黑发的姑娘像猝不及防到来的春天,许多花,黑色柔软的秀发,还有一身洁白的小礼裙。随着一声哎呀,全都摔倒在门口。
她灰溜溜站起来,手捧着那堆玫瑰,露出大大的笑容,看着怔住的纳尔纳多,羞怯地说:“纳尔纳多先生,好久不见……”
接着她喘了几口气,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等纳尔纳多询问,她便大喊了一声:
“纳尔纳多,我喜欢你!!”
追来的士兵愣了,纳尔纳多愣了,春天也愣住了。他的对讲机掉在地上,又低下头捡了起来。
随后她涨红了脸,也不等纳尔纳多回应,风一样又跑了出去。士兵询问他是否要追上去,他默默摆了摆手,看向手上的玫瑰。
这些玫瑰非常柔软,刺儿剃得很干净,天知道,她到底用了多少时间去呵护它们。
<四>
何然感觉表白花完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
她拍了拍脸,好烫。
不知道那些玫瑰他会不会喜欢。
虽然何然更喜欢牡丹,但她愿意为他种下满园的玫瑰。
她本来不善于交际,但在这陌生的情况,不会交际,不会展示自己,就等同于死亡。她只能改变。
为他改变。
她戴好花帽,推着小车,又悄然出门了。
也是房东心肠很好,愿意租借地方给她储藏鲜花,不然她还不知道怎么办。
而纳尔纳多。纳尔纳多现在很难权衡。早在一星期之前,那位女郎已经成为他的女友了,她叫安娜。
在那个晚上,他醉眼朦胧呼唤着她的名字,安娜神色微变,又微笑着将他抱住,不记得他酒后胡乱言语了什么,只是连声答应。
纸包不住火。
在何然表白以后,安娜第二天便去找到了她。她正穿着一袭有些布丁的鹅黄长裙,顶着烈日售卖鲜花,挂着羞怯的笑。安娜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落魄。
安娜想上前质问她,为什么要去表白纳尔纳多,明明她才是纳尔纳多的女朋友。
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安娜的低血压忽然犯了,腿一软,瞬息便昏倒在了地上。
……
“……小姐,小姐?你醒了啊?”
睁开眼,看到的是何然显得担忧的面容,周围充斥着低劣消毒水的味道,让她不舒服地皱了皱好看的鼻子。
“谢谢。”她哑着嗓子说,心里却感到很奇妙。何然去为她买午饭了,让她稍等。安娜抬头,望着天花板出神。
过了一会儿,纳尔纳多推门进来,手里提着精美的食盒,露出笑,却也见担忧:“你怎么样了?”
“还好……只是晕倒了而已。”
“你为什么住在这种医院……?需不需要我帮你换地方?”
“有个女孩送我过来的。”
“她还在吗,我得好好谢谢她。”
“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何然提着粗陋的食盒站在门口,看着阳光撒在他们身上,好耀眼好夺目,似乎他们就是一对神仙眷侣一样。何然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扬起笑脸。
“啊,原来已经有人来照顾你了,那我就不打扰你啦。吃的放在这里了,如果你不嫌弃也可以用哦。”
“站住。”纳尔纳多叫住她。让她不得不直视自己的眼睛。
“你不知道,她是我女朋友?”
“……”
一段冗长的沉默,她抬头看向纳尔纳多,看向那双很漂亮的蓝色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五>
纳尔纳多每日收到的花少了很多。贵族嫌花庸俗,喜爱那些宝石珠玉,仍在送花的,估计也只有她一个。
期间安娜出院,也去找过何然。
纳尔纳多警告她不许找何然的麻烦。
安娜也没有这么想过,她只想以胜利者的姿态,高调看她一眼。
她的确看到了何然败者的姿态——
因为给她支付高昂的住院费和一餐伙食,何然连房租也支付不起。大包小包的行李寂寞地堆在手推车上,她忍着腹中的饥饿,还想敲门哀求房东:“请再给我宽限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把租金还上的!”
“我说,何然姑娘。我们也是要做生意的,我好人做到底,已经没法做了,大家也都要吃饭的。”
“……”
安娜没有出声。她明明是想来炫耀自己的快乐的,她却感到一点怜悯。
爱情面前,没有谁是胜利者。
她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何然的肩,说道:“以后你的花卖给我,我全都收。”
何然呆呆地看着她,颤着肩膀,忍不住嚎啕大哭。
“记得给我打折哦。”安娜笑着,擦去她的眼泪,何然这才破涕而笑。
安娜礼貌地敲了敲门,进去帮何然付了房租。帮她把行李整顿好。
到处都是花,全都是花。这个女孩子,真的很特别。安娜想。
“这是牡丹花吗?”安娜蹲下来,指了指那边开得很艳的花儿。
“是的,你想要的话可以送给你。”
安娜轻轻抽出一朵牡丹,深吸一口花香,很好闻。她转头看了何然一眼。
“其实我并不讨厌你。相反,我很羡慕你。”
何然一愣。
“我喜欢的,不是纳尔纳多。”
“只是我的父亲想借我,攀上这棵大树。他想要权利,想要名誉。”
“我不想嫁给纳尔纳多,可我今年就要结婚了。”
结婚这两个字眼卡在何然的喉咙里,让她说不出半个安慰的字眼。
“我也想向你一样勇敢,去追寻自己的爱情。”
“要加油啊,何然。”她微微一笑,将花儿攥在手心,两手交叠倚在背后,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六>
军官要结婚了。大家都在紧张地筹备,全军营上下一派喜气洋洋。
好景不长,上头忽然下达了指令,敌军这次战斗倾巢而出,需要所有军营的人参与战事。
这次婚事只能暂时搁置。
空军的战斗非常激烈,一不注意非死即伤。纳尔纳多作战很英勇,一人击落了敌军七架敌机。而自己被五架敌机追逐而去,双方如流星一般向远方驶去,生死未卜。
安娜那方已经解除了和纳尔纳多的婚事,她的父亲不想让她守活寡。而安娜想嫁给咖啡店的老板艾尔,遭到了父亲激烈的反对。
安娜与父亲大吵了一架,但拗不过父亲的决定,要把她嫁给另一个有权有势的商贾。
她想,只要她有机会,总能逃出去见艾尔的……与艾尔结婚,甚至私奔,她都愿意。
她的父亲将她的希望扼杀在了萌芽里——艾尔死了。
以私自贩卖毒品罪论处。
他怎么会贩卖这种东西!安娜肯定是不相信的。都是因为父亲,都是因为钱……,钱,钱,钱!她张开嘴,无声大笑。
艾尔,我来陪你了。
第二日,安娜自缢的尸体被迟钝的家人发现。
隆重埋葬。
<尾声>
纳尔纳多的轻巡机被敌机击落在一处树林里,飞机在树杈里穿穿挂挂,他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就地一个翻滚,仅承受了飞机爆炸的余波。
他记得这附近有个防空洞。
当他打开防空洞的入口,里面的人明显地骚乱了一下。“是我。”他说道,便一猫腰钻了进去。
里面有寥寥几位他的将士,和一些他将士疏散的民众。纳尔纳多只来得及慰问了一下群众,便向后倒去。他的伤口发炎了,又是高烧,情况很不乐观。需要紧急治疗。
但外面巡逻着四五架飞机,防空洞里又需要有士兵保护民众的安全,实在是腾不出人手。
只要引去敌军的注意力,只要那么一小段时间……把将军救回来,这场战斗就还有机会!他并不是一个非凡的战斗力,他的身上还有珍贵的前线战报。
但是赴死并不是谁都愿意的,在生死的面前,与大义相对的就是绝对的狭义。一位士兵咬了咬牙,准备自己冲出去。
“我来吧。”有位姑娘微微一笑,拦住了他。她长得很美,棕色花帽,别着一朵硕大的红色牡丹,鹅黄色的长裙,眼里却是不容置疑。此时,她比花更漂亮几分。
“不行!”士兵认出了她是谁,怔愣了很久,死命摇头,“国事关天。”她笑了笑,“我也只有跑得快,这个优点了。”守门的士兵紧紧捏住她的肩,他的手在发颤,看了将军一眼,很快又恢复平静。
“一路走好,姑娘。”
“我才不会死呢,我还要等着追你们的将军纳尔纳多呢!”她转头俏皮一笑,像轻盈的蝴蝶一般飞了出去。外面传来飞机的呼啸声和疯狂的爆炸声,声音逐渐化为虚无,两个士兵抬起纳尔纳多,争分夺秒地跑回了基地。
这一仗打得很艰难,最后纳尔纳多转醒,实施了一场奇袭,将敌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最后声东击西叫来援军,将对手一网打尽。
……
只有一点让人感到可惜。
何然头一次说的俏皮话,却没有一个人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