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日下午,侄女女婿雒利宏给我打来电话,邀我们去他的家乡——坪头乡后庄村去摘枣。
恰逢国庆假期,二闺女带着两个外孙回来了。我弟弟那对已成家的儿女,也各自携手他们的伴侣从外地赶回老家来过节。一招呼,家里竟有十六位大人小孩一同愿往乡村去赏秋,这样就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显得格外的热闹。
几辆车沿着近年新开通的西属巴至坪三级公路前行,不到一个小时便抵达了后庄。
后庄是藏在吕梁群山深处的小山村,泥土干旱贫瘠,田地零碎陡峭,连过去通往山外的路都是崎岖狭窄的土路。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的地方,却有着不一般的过往——历史上名人辈出,一些文臣武将的故事,至今仍在离石老一辈人心里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尤其建国初期,这个小山村更是走出了好几位领导干部。他们带着山里人特有的善良与诚实、勤劳与智慧在吕梁地区和离石县担起了要职:其中有西山工委书记张炳、地区建行行长雒选民、县商业局局长雒选斌……。一个个响亮的名字在离石人民的政治生活中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半个世纪前的离石县,没人敢小瞧这偏安一隅的后庄村。早年间,老百姓甚至用“𨿅家的天下、王家的朝”,叙述着后庄与离石县政治建设的紧密关联。
秋日的残阳,把吕梁山褶皱里的土地照得格外动人。山坳中的后庄,像被时光轻放在大地上的一块五彩幕布似的,山坡上的红枣树缀满红玛瑙似的果子,风一吹便簌簌摇晃,有的自动就滚落到土坡上,也无人去捡;田埂上的谷子已经成熟,今年雨水丰沛,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秸秆,秋色裹着泥土的气息,引得麻雀在穗上啄食,叽叽喳喳的叫声,像是在为五谷丰登的景色欢呼。
村口有块硬化了的小广场方方正正,像刚熨烫平整的灰布铺在路的中央。边角立着几样健身器材:晒得泛黄的跷跷板静静翘着,单杠垂着,漫步机停着,铁件在风里偶尔发出“吱呀”轻响,仿佛在安静等候有人来握住扶手、踩动踏板,把自己从沉寂中“叫醒”。
往村子深处走,丁字形山坳里挤满了窑洞,三孔挨着五孔,错落有致得像老天爷随手摆的积木。院墙将它们隔成一个个小院,窑洞的外墙与院墙都刷得雪白,在黄褐色山体映衬下,白得还有些晃眼。远远望去,一缕炊烟从窑洞的烟筒里冒出,慢悠悠往上飘去,无声无息地融入村子上空的薄雾,连影子都没留下一点。我独自猜想,准是留守的老人要么在烧水,要么煮着玉米或蒸着南瓜,用颤抖的手为自己准备着简单的晚餐
村里高低不平、纵横交错的小路上,落下许些稀稀拉拉的黄叶,踩上去能发出“沙沙”的响声,泥土中虽裹着秋天的凉意,村容村貌在此时显得格外的自然清新。整个村子静得能听见微风擦过树梢的声音。据说,这个曾有三百多人的村子,如今长年居守的不足十人,还都是一些七八十岁的老人。
打破这份宁静的是我们带来的几个孩子。他们像撒欢的小兽,兴奋地叫喊着、奔跑着:一会儿跑到老枣树下踮脚摘枣,枣子“啪嗒”掉在地上他们也不捡,一会儿钻进菜地,小手扒拉着埋在土里的半截萝卜,叶子上的泥土溅到裤腿上也忙的不管不顾;一会儿又挤到葡萄架下,扯着藤蔓摘紫色的葡萄。他们上窜下跳的身影,让安静的村子瞬间热闹起来,连空气中都飘着清脆的笑声。
我们这一大家子的突然到访,可把老亲家忙坏了。老两口虽上了年纪,身子骨却还算硬朗,只是亲家公年轻时在太原一家煤矿挖煤,积劳成疾落下腿疼的毛病,如今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即便如此,他种地仍是一把好手。他拉着我去看他们自己种的庄稼地和菜园子,脸上满是藏不住的笑容,眼里的光比此刻的阳光还亮,那股对丰收所获的喜悦是从心底涌出来的,我受到亲家的感染心里也感觉暖暖的。
他还领着我们去了隔壁的村委会。中间大厅的墙上挂着一张 2000 年七月十五拍的后庄全村福,照片放得极大,摄影师手艺很精湛,像素也扎实——三百多位大人小孩的神态清清楚楚、活灵活现。孩子们脸上的小酒窝、老人们的头发丝,都清晰得能数出来。这张照片,折射出后庄村枝繁叶茂、后继有人的深远意义。
大厅的水泥地上,核桃、红枣铺了满满一地;墙角里,红薯、南瓜、萝卜、土豆堆得像小山;门口的几个鸡皮袋子鼓鼓囊囊装着刚摘下的几袋子豆角,墙上还挂着几串通红的辣椒,处处透着丰收的景象。亲家公指着这些瓜果蔬菜,语气里满是自豪:“这只是一小部分,没收回的比这多得多哩!”我忍不住问他:“这么多瓜菜,您打算怎么卖、往哪儿卖啊?”他笑着摆了摆手:“不卖!这些年我们就没卖过,都是给几个孩子和亲戚朋友们分着吃的。你放心,这些瓜菜一点化肥也没沾,用的都是农家肥,吃着健康踏实!”
听着这话,看着他瘸着腿仍为亲朋好友操劳的模样,我心里满是感动——这份不掺半点虚假的朴实,比任何珍馐都珍贵。而我,也是他们夫妇俩劳动果实的受益者之一。若不是今天亲眼所见,我恐怕至今都体会不到,自己吃了这么多年的菜,背后藏着老两口多少心血。从前只知道侄女婿送来的蔬菜新鲜清甜,吃着香、看着嫩,却从没细想:这份美味,是腿有旧疾的亲家公一瘸一拐在地里翻土、施肥,一枝一叶精心栽培出来的;是两位老人顶着烈日、迎着酷暑,从幼苗照料到成熟的成果。
直到此刻,看着村委大厅里堆成山的瓜果、墙上挂着的红辣椒,听着他们说“从不卖,都给孩子们和亲戚吃”,我才猛然醒悟:我吃了这么多年的,哪里只是一口口蔬菜?分明是他们把地里的收成、心里的惦记,毫无保留地分给了每一个亲近的人。这份藏在菜香里的朴实,今天才算真真切切懂了,心里的感激之情,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重、更温暖。
这时,亲家母忙着在院子里招呼我们:“快来吃刚煮熟的老玉米!”盆里的玉米冒着热气,孩子们洗手后每人拿了一根,捏在手里来回晃着,等热气散尽,才小心翼翼地剥下黄澄澄的玉米粒。玉米还带着秋天的雨露,嚼到最后仍有本身的醇香,我连沾在手指上的浆汁,都忍不住添得一干二净。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该离开了。亲家给每辆车的后备箱都装满了各种瓜菜,孩子们显然是还没玩够,叫喊了半天,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车。我们满载着别人的劳动果实返回城里,留下的只是一句空洞的感谢,带走的却是亲家的汗水与满满的情义。
望着车窗外远去的后庄,我心里一直在想:随着时代发展,农村这片曾承载无数人生计的广阔天地,渐渐褪去了往日的喧嚣,只剩空村静立。尽管这几年国家投入大量资金,深层次改善农村的生产与生活条件,但仍有大批农民选择离开农村,融入城市谋求更好的生活。如今,多数村子的土地大量闲置撂荒,崭新的房屋长年无人居住,大门紧锁的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农村,早已成了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心灵故土。
二零二五年十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