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很想笑,笑意泛到眼角又默默淡了下去。
曾一度以为会拥有的,失去了;以为丢了的,现在倒是出现了。
这种尴尬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就像她的脸在忽明忽暗的路灯下晦暗不清。她锁上信箱,把钥匙丢进一旁的垃圾箱。应该,再也用不上了。
认识阿B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没有正式的自我介绍,认识时好像就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小学时候是隔壁班的,上奥数课时候会突然闯进来;初中时候明明他是班里最高的,却莫名其妙被换在一起坐同桌。
老师没有考虑过后果吗?她曾无数次偷笑过。
班主任是英语老师,喜欢在放学后留堂做英语测试。自从换在一起做同桌后他俩就成了最强搭档
——哎今天你做单选完型,我做阅读。
——我都已经做到作文了,你怎么这么慢啦... 年份前加in还是on?
——等我做完再告诉你
——先说呐,不然今天单选你自己做吧
他们还会在上课时把书堆高高的,自以为是地一边嚼巴嚼巴零食,一边聊昨晚看过的小说
——你看过天使街23号吗?
——没看过,我看了麻雀要革命
——麻雀...闹革命吧?名字都记不清楚
老师一个粉笔头扔过来,俩人顺势往书后面一缩。阿B个子高,被打个正着。她在旁边吃吃笑。
“毕之洲,陈笑笑,你俩给我门口站着去!” 又是一个粉笔头。
她偷偷瞟了瞟一旁站着的男生:他的脚怎么这么大,还有点内八。男生内八,也太娘了吧。
再之后,就是好多年的各奔东西。
一开始只有电话,但他出国换了号码。后来申请了QQ,申请了微信,想聊天又找不到话题了。终究是分开久了,那些小女生的话题,她不感兴趣,他也不敢兴趣了。
于是她开始频繁的旅行。
每到一处地方,她就给他留言:把地址给我,我给你寄明信片吧。
这样寄的时候可以聊一次天;确认收没收到明信片,又可以聊一次。真划算。
她这么打着小算盘。
第一次写明信片的时候买了一沓,一共10张,写费了9张。其实她也觉得没什么话讲,但写起来就停不下笔了:“昨天有个老爷爷,人特别好,我在写明信片的时候他给我拍了张照;今天我去亨廷顿图书馆,看到了莫奈画的那座桥,出来的时候碰到一对法国夫妇,我还趁机卖弄一下我的法语...” 最后一张终于满意了,放下笔抖抖发酸的手,把明信片举到阳光下看——
好像...没地方贴邮票了啊
——收到明信片了吗?
——没收到啊
——...可能因为我邮票贴在反面叔叔没看到吧
第二次写的时候战战兢兢空出邮票的位置,把 To Seattle 加粗加大下横线两杠。叔叔这次一定要寄到啊!
——收到明信片了吗?
——没收到啊
——怎么又没收到啊,下次换个靠谱点的地址吧!
——不是我不靠谱,老美都不大靠谱的
七八次“没收到”后,她写明信片也不大讲究了,经常草草地写完就往信箱里一丢:“呐又是一张,你最好收到啊。再寄不到我就真的不写了。”
但其实已经明白,他们中间有个黑洞,把她寄的所有明信片都吞了。
再见到是冬天。她和闺蜜回学校看老师。
还是初中那个英语老师,脾气没那么大了,养了只苏格兰牧羊犬。狗狗在塑胶跑道上打滚撒欢,她在后面乐呵呵地喊:“乐乐,是不是好久没出来开心死啦,那也别跑那么快,哎别扑哥哥,会把人家吓坏的。”
“阿B是你啊!”身边闺蜜眼睛尖,用手肘怼了她一下。
她没站稳,踩在一块没铺平的塑胶上,脚底一崴。
隐形眼镜好像左右戴反了,看什么都有点晕晕乎乎的。“出门好像忘擦粉了,哎西。今天穿的这是什么呀。怎么这么不顺。让我隐形吧,三,二,一,消失!”
——诶笑笑,你丫明信片我真一张的没收到! 阿B没打招呼,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
“矮油你还寄明信片给他啊。” 闺蜜八卦心上来了,咬着她耳根偷偷笑。
“你们对象都找好了吗?” 安姐问。
对象和工作,看老师绕不过的两个话题。
——报告老师,小楠找好了,她今天还拖我去宜家买家具。
哼,Friends are people who stick each other at the back. 卖队友,她最在行了。
“哎,那你俩怎么还没在一起。” 安姐摸摸狗狗毛茸茸的脑袋,戏谑地问。
诶?
她懵逼了。
之后的联系还是时断时续的,她忙着实习,也没多放在心上。
有天她开会呢,收到了阿B的消息:
你什么时候回?我刚去日本,给你寄了明信片,带了零食。你不来拿我吃完了啊。
心里的小人冲刺400米撑杆跳高顺时针旋转720度自由下落并且在沙坑里打了无数个滚。就是有这么开心。为了忍住笑,牙关都咬酸了。
故作矜持地等了一分钟,回:“要等年前了吧。”
回寝室就开始挑衣服:穿什么好穿什么好?裙子是不是有点太明显了,我从来不在他面前穿裙子的。高跟鞋呢要不要?不穿就太矮了啊,穿了肯定要被笑死。哎西,见什么见啊,不想见。
吃饭的地方她定的,他说我也喜欢,还在这里办过卡呢。
吃饭的食材她先挑,喜欢章鱼,喜欢花蛤;他说我不喜欢章鱼脚,给你给你吃。
吃饭的时候不免聊起以前的八卦,她问当时怎么莫名其妙把他们换在一起,又莫名其妙换开
他夹起一片生菜涮了涮,哦那时候安姐以为我们在谈恋爱。
谈恋爱?她筷子没握稳,眉毛都抬起来了,谁跟你谈恋爱了,谁说的。
——哎我开玩笑的,你记不记得有一天阿坚叫我打篮球去,那天我不想去,我就跟他说我要找笑笑去了。然后就传开了。你不知道?
...她又懵逼了:“我不知道啊!”
——我爸都被叫到学校来问过了,你不知道?
回到车上她突然想起来今天的目的
——我的零食呢?
——你不是刚吃饱啊...车后座呢
她身子短,扯着安全带趴到后座上,用手指勾了好几次才够到包装零食的丝线。
——里面什么吃的,我看看啊!
——喂...
架不住她手快,阿B还没来得及拦,包装盒就被拆开了。一盒白色恋人,一个红色的恋爱御守。
——什么鬼,怕我嫁不出去吗。她一拳头捶了过去
——有了御守你都不一定嫁的出去好吗。来来来,等找男朋友了可别忘了请哥吃蹄髈。
——你没自己求一个嘛
——求了啊,随身放着。
——我看看我看看
——你又看不懂的,都是日文
她小心翼翼翻开他从钱包里抽出来的,折了四折的签,就着路灯缓缓往下看。纸很薄,边缘还有细细的绒毛微微泛着光,像被人反复摩挲了很多遍。
果然...看不懂。
她赌气拿出手机:“我照下来回去慢慢翻译就好了。”
——上面说,我今年会跟一个认识很久的女生在一起。
她嚅了嚅嘴,最终说:“哈,小钰吧,你的小学初恋!哈哈哈哈哈!”
心里想的是:“这么多年朋友,他要是开玩笑你当真了,那也太傻了吧。”
她本是不恋家的人,过完年后回家的频率明显增加了。她会有意无意告诉他回家时间,他就问要不要来火车站接她。再一块看个电影,吃个饭,翻翻旧账,聊聊八卦。这好像一场两个人密谋的局,明明心知肚明,又愿意装傻充愣。不挑明,不说破。
疑惑越滚越大。到底是她想得太多,还是他做得太过?
When a mystery is too overwhelming, one dare not disobey.
她开始幼稚地试探
——有个老美成天约我出去喝咖啡,问,怎么甩掉他
——笨,他那是看上你了。那你就跟他去喝呗
——...我不想在不喜欢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哈哈,万一喜欢呢。成了别忘了哥的蹄髈
她一生气,直接关机了。
之后几天,她也没给阿B发消息。心里赌气,哼,你不发,我也不发了。
于是还真就没有消息了。
火相星座的小孩都这样,嘴上念着我忍我忍,绝不主动发消息。到最后没忍住,心里还得意呢,这次有进步,忍了那么久了!
其实也就两天零十八小时。
——我今晚回来,要不要一起喝酒
——小姑娘喝什么酒啊,哥请你看电影吧。他回得很快。
拖着行李箱直接来电影院找他。好的座位都被占完了,只剩下前三排。他说,太好了,哥就喜欢前面的。
其实坐着一点都不舒服,坐直了要仰着脑袋,脖子疼;稍微往下划点,腰上没个受力点,背疼。到最后跟受罪一样,怎么放都不对。她不敢往男生那边靠,把护栏悄悄抬起来一半,刚好架住脑袋。阿B买了一杯星冰乐,她就喝了一口,double chocolate。还想再喝,想着他刚才叫着口渴口渴的,还是给他留着吧。
看完电影去他妈妈公司拿车。他突然说,你走得好慢啊。
她白了一眼,我有箱子啊!
——我帮你拉你又不要。
——拉杆坏了,你拖着走老腰会断。
——哎呀那你坐上去,我推着你走。
凌晨11点大马路上,她骑着28寸行李箱,两条腿晃啊晃。后面那个人好像还哼着什么不知名的小曲,推得悠哉悠哉的。她又开始神游,突然想起很小时候念的一本小说,叫《那个骑着轮箱来的蜜儿》,蜜儿是个万能的仙女,也是孟小乔家的保姆。我不是仙女,不过我要是有她那么一点点能力就好啦。我想知道的也不多,后面这个二逼,他到底是几个意思?
想得出了神,到家门口了都还在回味。他胳膊肘推了推:喂,你家到了!
她“啊”地回过神来,随口扯了个谎:“我钥匙忘记带了。”
脑子里面突然乱起来,嗡嗡的:“是不是有点暧昧了...我今天一定要问清楚。我到底问不问啊?”
...要不,自己和自己石头剪子布吧。出了剪刀就说,石头就不说。
偷偷打开微信,连发了三个猜拳的表情。
出来的...都是布。
哈?
第四局出来的是石头,她一狠心关了微信界面。
其实心里早就有打算了。也就是自己要给自己个台阶下。
“你...是不是只想和我做朋友?” 她抬起眼睛,自以为随意地问。下意识按住她自己的脉搏。太快了,如果我按住这里,是不是能阻挡血液流通?如果血留不回心脏,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大动静了?
“是啊。” 太黑了,又是背光的,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又用英文问了一遍:“So...just be friends?”
"Yep". Yes和No她还是分得清的,只是觉得...这特么一定是玩笑吧。
“...那我觉得我们最近太暧昧了。” 她觉得好像手机钢化膜碎了,有小玻璃片扎在手心里。有点难过,有点疼。她把手放路灯下,看不清。不知道是不是隐形眼镜又戴反了。哎关键时刻总是能出错。
“我擦,你不会当真了吧。”
她还在研究自己的手,抬起头草草看了他一眼,觉得面前漆黑一片,找不到眼睛在哪,也没勇气对视。“没有。我只是觉得我们最近太暧昧了。”
他好像深呼吸了一下:“那...你要理解我就是这种性格啊。”
好像摸到刺了,她“噗”地一声笑出来了。“哦好吧。我回家了。你走吧。”
下车,甩门,大步流星地走开。手指找到那根刺所在的地方,狠狠一抠。泼出去的水,我盆也不会要的。她想。
于是真的就断了。
没忍住心里委屈,她和最好的几个朋友说了这件事。两个男生,两个女生。
对这件事的判断很奇怪,女生统一口径说男生渣,男生统一口径说,你这问法不对。你说是不是只想做朋友,他以为你怕他喜欢你,当然说没有了。就算喜欢,面子上也抹不开啊。
她没往心里去。日子照常过。只不过再没人和她面前提阿B 了,而她发现,自己会喝酒了。
以前只是嚷嚷着要喝要喝,其实也就雷声大雨点小,真碰上要喝的场合,她就怂。嘴巴管得比谁都紧,劝死也就喝了一杯。后来但凡是喝酒的场合她比谁都来劲,到最后几个朋友都被她这架势吓怕了,最后一瓶说要敬天敬地,感谢我们相遇,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其实她也只是觉得酒精刚刚上脑而已。
神志清楚地和司机交代了地址。鬼使神差的,她打算接着酒精发发酒疯。于是拨通了他的电话。
已停机。
靠。平时不怎么说脏话的她把手机一甩,终于蹦出一句。
太晚了,门卫不让出租车进小区。她下了车,慢吞吞往回走。
路过信箱。脚步顿了顿。是不是说给我寄过明信片?
哎阿西吧。我俩之前有黑洞。吸明信片的。
想着想着,魔怔一般脚步往那里移。看看吧,看看就回家睡觉。
对了好几次锁眼都没对上,她揉揉眼睛,该不是隐形眼镜又特么戴反了吧。索性拿起小树枝,穿过报箱下面的缝隙,把报纸顶了起来。
好像...有卡片啊。
额头开始冒汗,尼玛,怎么还不出来。哎哎哎对,出来个角我就能给你逮出来。就这样....慢点慢点。
靠。房地产小广告。她的脏话慢慢多了起来。费老子这么大劲,你丫一小广告做这么硬挺干什么。
出了身汗,酒精也散得差不多了。她兀自觉得神奇,怎么还想着他呢,丫是不是有病啊。想着干脆清清报箱吧。
这次钥匙插准了,咯哒一声开了锁。
报纸很久没取了,握在手里厚厚一打。好像...还有张卡片。
她翻报纸的手有点发烫,一边翻一边骂:“你丫能不能有点出息,要不是他的明信片你可就丢死人了。”
首先出现的是一张富士山的画片。她突然停下手,不敢翻了。空着的手又下意识去捏脉搏。别跳了,我要炸了。她说。
说什么?他会说什么?
Greetings from Fujiyama!
你的明信片,其实我都收到了,懒得回,又想看你逼逼,就一直说没收到。有几次我爸看到了,还笑嘞,说你初恋又寄明信片来了。这次来日本,很奇怪,这个也想买给你吃,那个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走到富士山看到明信片又想给你寄。邮费这么贵,干脆表个白好了。如果你收到这张明信片,同意的话,就在一起吧。
ps:你看,这样你每次旅行就不用花钱跟我说莫奈的画了。因为我就在你旁边啊。
pps:好好考虑啊,不然之后的英语阅读可都要自己做了。
一眼认出的笔迹,端端正正的。她还记得嘲笑过他,说一个男生的字怎么写得这么娘。
“阿健,我联系不上阿B,他啥情况。” 凌晨,她打通了阿坚的电话。
“...”
“喂?说话。”
“笑笑啊,阿B...他...出车祸了。就你俩闹崩的那天...”他声音越说越小,还有点抖。说完就不吭声了。
她下意识去捏自己的脉搏,力气很大,自己却不觉得。直接按出了两个淤青。你丫跳这么快干什么,还没听清楚呢。
电话里呲呲的脉冲声,还有阿坚可以放慢的呼吸声,此刻都放大到让笑笑觉得难以忍受。
“你特么在说什么呢,我听不...听不清。”不知道是不是酒劲又上来了,突然就捋不直舌头。她觉得脑袋热得发烫,手脚却突然冰凉冰凉的。“你丫...说人话。”
“他那天跟你分开以后喝酒了,在大桥上飙车,一只野狗窜出来,他方向盘打大了,撞护栏上..."
他在说什么? 嗡嗡嗡的。
"我们男生都知道...没人敢跟你说。”
“...”
“你别太难过...你,你在小区是么,我现在过来找你。” 阿坚声音很慌,那头翻箱倒柜的声音,好像他要把自己房间拆了的样子。
找我干什么呀?好像酒精真的上脑了。有点神志不清。
第一次爬富士山,是初中夏令营的时候。她恍惚记得自己和大部队在半山腰走散了,最后是自己慢慢悠悠爬到的山顶。带队老师急疯了,说你跟阿B晃哪儿去了。
她一脸懵逼,我没和阿B一起啊,我走散了,一个人上来的。
然后阿B就出现了,气喘嘘嘘的。很温和一个人,对着她瞪眼睛“你丫...”
还没说完,被带队老师揪走做思想教育去了。
第二次爬富士山,还是一个人。
胆子没有以前那么大了。一个人的时候会怕。故地重游的时候会怕。看到什么好像都能联想。偏偏是联想到那片不愿意想的地方。
其实早就背下了他的地址,每次要写明信片前还是要装腔作势地问一句。
说着再收不到就不寄了,但每次看到明信片就想写一张给他。
他说的,这个也想买给你吃,那个也想买给你吃的感受,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感同身受。吃章鱼烧的时候会想到阿B不吃章鱼脚。是真不愿意吃还是让给她吃,再也说不明白了。在奈良路过大东寺的时候想起来那丑的要死的御守,他说今年会和一个认识很久的女生在一起。是师父说的还是他随口编的,也无法考证了。
他是不是在这里写的明信片,在这里假装虔诚地磕过头。
他是不是在这里挑的礼物,在这里用石头剪子布做的决定。
所有的答案,都埋在富士山脚下的泥土里,落叶层层堆起,那是我们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