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

“是幻觉让我们清醒。”

他多次听见她在耳边说。

他在抽烟。她不喜欢他抽烟,他知道。

譬如他现在报复似的把烟灰狠狠地弹到米白色的地毯上,让它看起来充满暖团团的肮脏感,或者故意把稿纸和书丢到房间的各个角落,让房间一团糟糕。他期待着她脸上一贯的笑容慢慢褪色变淡,取而代之的是燃烧起来的愤怒,可是她没有,她甚至不在这里。他失望于没有对手,只能静静点燃一支烟。

他环视着一团糟的房间。核桃木的书桌是她为他挑的,三角形的书立,原木色的笔海,包括金属灯罩,都是。他下意识的用手指触碰了一下灯罩,灰尘带给触觉薄薄而突兀的肮脏感。她不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打扫,平时她总会擦去灰尘,帮他收拾好一团乱的桌子,窗台会放花,陶土花瓶,插勿忘我或者雏菊。她在的时候,身边的一切都是矫揉造作的干净。她拒绝一切不干净的可能性。因为这个她厌恶他抽烟。他歪倒在地板上回想他们最近的一次冲突。他答应她尽量不抽烟,可是没藏好的烟蒂从她的扫帚底下出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没有话辩驳。她的脸色迅速的阴沉下来,她没有看他,只是闷头跑了出去,他发怔的时候她却又转身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烟灰缸,“以后把烟放在这里?看到了没有?你是爱我的,对吧?”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突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她在和他确认他有没有遵从她的命令,她在确认他是不是还留存着爱情。

脚左边第二个抽屉,卡波蒂的《冷血》下面,压着一盒烟。因为她不喜欢看那样的书,于是他很放心他的秘密。现在他再次准备抽烟。颤抖着摸出那盒只有一半的烟,拖沓的拿出一根放进嘴里,一股潮味,火几次熄灭后,终于点燃了,烟雾慢慢笼罩了他的眼睛。

  她不在身边有多久了?他想。可是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很糟糕,因为每天都差不多,每天都像莫比乌斯环一样连续不断。她也是一样,永远在那里,似乎是亘古不变的坚硬公式,没必要担心她有崩塌的那一天。他们自毕业就住在一起。 他是一个经常烦躁的人,烦不如意微薄薪水的工作,烦不定时熄灭的灵感。他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写稿子,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平衡。“我想成为一个作家啊。”那时候他对她说,眼睛里闪亮的是憧憬和远方。事实上他也在努力,给杂志社投稿,写他冷漠的生活和压抑的情感。夜半烦躁时他会爬起来去冰箱找酒喝,冰箱橙黄色的暖光让他没有温度的脸稍稍柔和了一点。她站在半掩的门后面悄悄看他,她知道他的烦躁,可是她小小的脑袋却没办法立刻思考出让他愉快的办法。她总是呆呆的站着直到他发现她的存在。“早点睡吧。”他走过去揉揉她的头发,沾着冰箱冷气的手总会让她一憷。“你也早点睡。”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他觉得很可爱。第二次碰到这样的情况时,她竟抢他的酒,“我陪你一起喝,有什么事你和我说吧。”一瞬间他感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从前他就是爱她的奋不顾身,像是一只扑火的飞蛾。在还不用担心生活的时候,他可以肯定的说他爱她,这些小小的事累积起来就是爱,他可以肯定。

她永远不动声色的解决她所能解决的,认为这样可以让他愉快起来。比如卫生比如食物,在他越来越坏的脾气面前她永远装作无动于衷。她还没有工作,他说过他会养她,可这却总成为他们吵架的某个理由。她还没脱去孩童的稚气,依旧喜欢买一些美丽易碎的东西,比如那套骨瓷的茶具,她一直想用它们来喝纯正的下午茶。那时他下班带着一身疲倦进入家门,看到这美丽的物品却怒火中烧,“你能不能不要再买这种浪费钱的东西了,这个月房租还要涨,没有闲钱了!知不知道?”她嚅嗫着反驳,“这花的是我自己的钱。”“自己的?你有工作吗?”他冷冷的看他,一瞬间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泪水和陌生的自己。他感到罪恶感,于是扭头摔门进书房。都去死吧!他暗暗诅咒。他早已过了那个不为生活担心的阶段,他世俗的比她快多了,他本以为自己身上的“文人气”能压过现实,可惜现实却是对他最好的反讽。从前可以大声的背离骚,谈维根特斯坦,读王小波。在自行车上放肆的笑和哭,现在这些都抵不过超市五折活动的海报。他比她还先计较柴米油盐酱醋茶,原因是自己的贫穷。她没体验过山穷水尽的该死日子,她的生活她说过。是洒满巧克力粉点缀杏仁片的精巧蛋糕,是插在青花牡丹小罐里的一支栀子。她的不食烟火是建立在烟火上的,所以她总是带着纯粹的欢欣去买一支花纹繁复的银簪,一颗嵌了老松石的耳环。她不会庸俗的担忧价格,所以她快乐。他有时候会邪恶的想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庸俗,因为她快乐的本质,其实还是钱这种物质带来的,难道是那无功利的审美的表象?这种念头又会让他怀疑自己,因为自己明明是爱她的,却用恶意揣度她,可是爱和不满,难道不可以共存吗?

  他就是这样矛盾。一根一根的烟让他快要爆炸。他无力的承认自己其实并不了解她,她像一个幻觉,在爱刚萌发的开端,她是最美好的样子,可是时间长了,她就慢慢酸腐变质,白玫瑰终于会有变成饭粒子的一天。此刻她已经不在他身旁,他知道自己需要她,可这也许是生活的惯性使然,所以他连动一动都不想动,爱情被消磨的还剩多少,他没有底。他能做的只有思考和空想,空想自己与她的爱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有没有存在的必要性。也许他向往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情,那么他和她其实应该保持距离,而不是过分亲近。让她活在书信里吧?这样也许会好一点,从前他和她写信的时候很多。还记得她喜欢用烫金的纸筏,开头总是见信安,譬如王小波给李银河的“你好啊李银河”。字体清瘦孤傲,一点看不出她隐忍的气质。现在的她仿佛是日本神话里的“鹤妻”,由鹤化成的女子用自己的羽毛织锦,为男人换取财物,自己却血迹斑斑伤痕累累,最后男人发现了鹤的真实身份,鹤只好离开。而她是离开了,她的隐忍和奉献,也许是他从没认真发现过吧,或者,他根本就是厌倦了这样的“发现”?然而,此刻他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她不在身边。

他也许该出去走走,把她忘掉,其实他可以的,用睡眠用酒,一点点溺死脑海里的她,策划一场绝佳的谋杀。可是他却做不到,第一天他喝完了他能找到的所有酒,他只想麻醉一下自己然后好好睡一觉。可是连梦也很糟糕,里面全是她,雷声沉闷惊落一树繁花,她站在树下一脸惶惑。她用力的向他举起手,像是赌上了全部,手腕上的镯子却一圈圈剥落腐朽,悲伤的表情像是雪意,一点点融化在他的脑海里。最终他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来,不知道这是第几天还是第几年,他想像往常一样唤她的名字,却惊恐的发现他不知道该叫她什么,他匍匐在地板上像一块破碎的陆地,撞开同样漂浮的书和其他杂物,停在镜子面前,里面的他胡子拉碴头发蓬乱,深陷的黑色眼窝像极了蒂姆伯顿动画电影里的僵尸新娘,身上的味道让他想起菜市场卖咸鱼的摊位,他悲哀的想哭,却挤不出一滴眼泪。

  他不敢移动,因为房间里到处是她的气息。她是个高明的战士,让他在战争中阵地尽失,他不知道她怎么把一切都揉进了他的生活。镜子旁边有她的口红和香水,衣柜里有她的衣服,床上有她散发的淡淡青橘的味道。他曾抱怨过房间狭小,可是他没想到如今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是那么大。不知道是早晨还是黄昏的光透过不洁净的玻璃晕染在地板上,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海。

什么是爱,他喃喃。这东西明明艳丽的如同蓝天下无尽的五色经幡,却也可以灰暗如同死去多年的腐尸。爱给人以热望,在爱里那些人热气腾腾,眼神闪烁永不平息。在爱里的诗人或者疯子总是会打破理性的准则,可失去爱,要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竟然有些想大笑了。

经历了一次漫长的思考后,他终于摇摇晃晃的爬起来,一只腿因为弯曲太久几乎失去知觉,脚步也蹒跚起来。他就这样一瘸一拐的挪到窗户旁边,用尽力气把窗户打开,一股人间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他默不作声的看着楼下的芸芸众生,几只不知名的灰色鸟类盘旋,最后载着金光停栖在电线上,楼下人们来来往往,贩卖声、车声不绝于耳。人间依旧喧闹,这大概就是活在尘世的感觉,他还活着,他告诉自己。莫名的幸福感突然像霹雳般的袭击了他,他激动的微微战栗。没有她,他也可以活的下去。活着,本身就是一件愉悦的事啊!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在他嘴角边浮现,也许她本来就不适合他,他还是忘掉她比较好。

他环视屋内,掉到地板上的被子,掀起一角的床单,被丢到各处的一本本书籍,空酒瓶和烟蒂。其他地方更是惨不忍睹,他看着这些如同被炸弹袭击过的废墟有些头疼,但还是愉悦的开始了整理。

“马上我就会有新生活。”他微笑。他应该,也许已经全部忘记了她的名字,不过她说的,幻觉让我们清醒,他会记住,因为此刻他觉得无比清醒。

他拿起一个地板上的玻璃杯子小心擦拭,低下头样子无比认真,像是在擦拭他的生活。

“嘀嘀嘀。”有消息了。

“我已经到了楼下的小区门口,再过五分钟我就可以回来了。这几天我不在家,你还好吗?我很想你,你呢?”

他想装作视而不见,可是理智告诉他要微笑着守候在大门口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他不愿记起,可是回忆还是汹涌而来。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厌倦对不对?她离开只是去办事而已,还交代了回来的日期,一切那么疏松平常,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厌恶,他的放纵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搅动起来,他想干什么,他不知道。

他又想起她其实早就发现了那本《冷血》下的烟,五块钱一包的黄山被她换成了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骆驼,camel的英文标识无比鲜艳。被他挑明那天,她也许会说贵一点的对身体伤害会小一点,报之像放了防腐剂一样万年不变的笑容。可是,换一种难道就没有伤害了么?她永远是这样。潜意识里的厌烦仿佛一场幻觉,来往,离散,真实与不真实,在他眼里逐渐模糊。

“啪。”杯子从他手里掉落,一地破碎的光。而敲门声也适时的响起。他知道她此刻离他越来越近,他逃不掉的,没人逃得过幻觉,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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