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有表达欲的情况,这样急切想说话的心情,就今年来说是第一次。
之前有朋友说除了影评可以写点别的东西,我是正有这样的打算的,当时想的是剧评,但那部剧因为一直舍不得看完,也怕自己因为滤镜无法客观的评价,所以就一直拖着了。而最近正好读完了《挪威的森林》,最开始秉持着写它会带有太多私人情感隐私难言的想法也没有写书评的打算,当然,也有我不知道怎么说的原因。就像书中的直子形容自己说话就像围绕着柱子不断追赶一样,明明努力地寻找语言,却往往词不达意甚至差之千里。
我本来不想取这样宏大的难以言明的标题,但同时又觉得再合适不过了。准确一点来说,是二十岁的后半年跟日本紧密相连,而在这个多事多愁的十月,我依然可以在这里先下个决断——《挪威的森林》可以说是今年对我影响最大的书。我是在二十岁读到这本书的,而书里的主人公写的也是自己从十代到二十代的心情,倒也不算多了不起的巧合,但我仍然为这样的相遇感到切实的欣喜。
所以这篇文章与其说是一篇正经书评,不如更像这段时间的我的二十岁心情记录。但这样的心情又跟《挪威的森林》和日本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我在这个年纪里遇到了一本写这个年纪的好书,光是这一点,已经让我感到十分满足了。这部1987年出版的作品,在2017年的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起初对《挪威的森林》最早的印象是,这是一本黄书。说来也好笑,那时我对日本以及日本文化没有任何兴趣,甚至还有点小愤青的热血感,就这样的我在看到一本被男生讨论起来会偷笑,互相交换一个你懂的眼神,说很污的书籍时,除了一个轻蔑的眼神也给不出什么反应了。当然,这不是嫌弃当时的同班男同学的意思,在十七八岁这样不仅心动身体也想动的年纪里,在书里看到性相关的描写会有发现宝藏的心情我是完全能够理解的。相反,这样勃勃生机般的躁动我觉得也是年轻的一个非常有趣味的表现呢。
严格来说,《挪威的森林》我是先看过电影的,电影的基调非常清冷,清澈又冷淡的那种清冷。但当时我就有一种体会,在《挪威的森林》里,性,甚至滥交都不是一种下流的可耻的表现。它既不是爱情的体现,也不是欲望的体现,比起情欲,它更像是一种反应,是书里的人物对自身成长的观照。跟温度计是测量温度的性质一样,性是对自我的测量。原著里有相关的非常精彩的描写,带有伊甸园般的天真,我在这里就不赘述了。
作者村上春树也很值得一谈。因为他的短篇随笔、散文也很出名,在看《挪威的森林》之前,我一直把他划为“小确幸式”作家,毕竟《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里那种积极的状态实在是有些像鸡汤文作家了,当然,是鸡汤文作家也是手段高深的鸡汤文作家。
《挪威的森林》里最出名的句子似乎是这一句“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但我看书时,却完全被其他的部分吸引了过去。在这里分享几段我深有感触的段落。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却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在镇纸中,还是在桌球台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之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的那个晚上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纯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这个事实是无论怎样力图忘掉都将归于徒劳的。因为在十七岁那年五月的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十八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词。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背反性当中,我重复着这种永不休止的圆周式思考。如今向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我不知道要怎样措辞才能更加准确地形容看到这几段心中的感受。就像毫无准备地被人丢进一口深不见底摇摇欲坠却似乎可以容纳一切黑暗的井里后又被人突然拎着头发猛烈地拽起来。我只能绝望地看看井水,拼命呼吸。
但这才是文学的意义啊!这才是回忆叫嚣着“起来,理解我!”的意义啊!
我也不是没有接触过死亡,是见过拄着拐杖执拗地来接我回家的人躺在病床上心电图变成一条横线画面的,他是活着的时候每次探望他都拼命往我包里塞糖的人,而我是因此见过春夏秋冬一年里每个季节养老院里那棵树各种各样的落叶和新芽的。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乃至现在,我想到死亡,都不会想到血液或伤痕,想不起任何红色的画面。我想起的,永远是不同的深深浅浅的绿色和灰白。那家火葬场里茂密的松树针叶绿得像能刺破人的皮肤,这是深绿,早起送葬的队伍朝着山林出发浓雾稀释山林,这是浅绿。灰白则是高大烟囱中腾起的烟雾和骨灰用小扫把粗略扫过的颜色。
我也不恐惧,我只是感到敬畏。
其实回忆并不是放映式的,它是图片式的,是场景式的,旁人觉得是放映式的不过是因为你想起它的时候,你的大脑不由自主开始添加声音,比如哭声,或笑声。
我本能地认为人不应该囿于痛苦之中,但如果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痛苦,真正的快乐也无从谈起。想到这里,我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这样复杂又简单的东西,竟然让我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所以《挪威的森林》,有人从这本书里看到性,有人看到爱,有人看到两个女生的不同,有人看到渡边的个性,而我看到生死,这是我的个人经历决定的。渡边是在朋友的死里感受到那团薄雾似的东西,并由此从十七岁开始思考生死的意义,而我是从外公的死里感受到的,但不同的是,我在多年后,才明白那薄雾似的东西给我带来了怎样的影响。这是骨子里的悲哀和无助。是天然的悲观和绝望。
直到在这理解的时刻,我才彻底地清楚地放弃了曾经对自己的苛责,跟着渡边的脚步宽容生死。
这样近乎同步的成长,这样的奇异共鸣,非常宝贵。
还有书里一位非常亮眼的人物永泽说的话。
“我同渡边的相近之处,就在于不希望别人理解自己。”
“这点和其他人不同,那些家伙无不蝇营狗苟地设法让周围的人理解自己。但我不那样,渡边也不那样,而觉得不被人理解也无关紧要。自己是自己,别人归别人。”
“人理解某人是水到渠成的事,并非某人希望对方理解所使然。”
永泽是一位比之主角也毫不逊色的人物,绝非等闲之辈。但同样,“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我这里只提永泽关于理解这一方面的言论,最近期的我非常有帮助。
向来我是知道人生而孤独的,并且自以为已经理解得足够深刻了。但在二十岁的这一年,体会到实实在在的孤独之后,我就明白曾经的这种自以为有多愚蠢了。
有时候我就是那种会迫不及待想寻求理解的人,即原文里所说的蝇营狗苟设法让周围的人理解自己的人。但我也是看了看周围的人再把嘴闭上彻底放弃的人。是的,在寻求理解这件事上,我放弃了。这种放弃我不愿详谈,归根结底还是源于本性的傲慢,我是愿意跟所有人分享的,也是不愿意跟所有人分享的,这种矛盾的状态时刻分裂着我,以至于现在的我还不能确切地下判断,在此就先搁笔不谈。
再回到自我理解这个原点,比起他人,我一直都是个对自己内心的探索更有兴趣的人,说是自私也不为过,对其他人的想法都不甚有兴趣,喜欢的人除外。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二十年了,心脏却像从未真正睡过觉一般,像充满红血丝的眼睛,脆弱又疲惫。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安心之处,找到乐意之事,是我的梦想。
而在最近看的书听的歌里,我找到了答案,说是答案也好,说是目标也罢,这是二十岁的我叩问心脏所得到的回应。
严谨来说,《挪威的森林》名字的由来并不是因为作者看到了挪威的森林,也不是因为书里的人物在挪威的森林。这本书是村上春树在南欧旅行时写的,披头士乐队有一首闻名世界的《Norwegian Wood》,是书里的人物爱听的一首曲子。“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女孩肌体的感触,洗发香波的气味,傍晚的和风,缥缈的憧憬,以及夏日的梦境.....”这些组成了村上春树的世界。那是一种微妙的,无以名之的感受,贴己而朦胧,撩人又莫名。但我在梦境里却仿佛真的去到了这样的一片森林。
再说日本,之前也看过一些日本悬疑推理小说,但这部书彻底激发了我对日本文化的兴趣。对这样一个我们隔海相望,有着世纪纠缠与仇怨的国家,我想要了解和研究的心情胜过曾经无知的厌恶。也在这样不断了解的过程中对它产生了想要更加亲近的想法,所以我说我的二十岁和日本紧密相连,如果没有它,我可能还沉浸在自我否定自我怀疑的泥潭之中。
当然,也可以说是因为《挪威的森林》这本书来自日本虽然村上写作受到美国小说的影响,但其中的底蕴和禅意大概还是源自日本,有着日式的美感和温柔。书里日本年轻人的思考与挣扎,让我感同身受。不管怎么样,这本书,这个国家,都给了这个年纪的我很多难以表达的东西,既是我心里的共鸣钟,也是我情感的宣泄口。让我从那口井里探出头来得到一个长长的,渴慕已久的呼吸。
我喜欢它,大概正是因为这样的释放和温柔。它既是《挪威的森林》,也是日本这个国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