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恨

方燕客死在暮春的第一个月圆之夜。

方燕客身高尚不足七尺,样貌颇为细致,身上一股文气,干的却是杀人越货的勾当。但凡江湖上叫得上名号的杀手刺客,无一不是在方燕客手底下挂了名号讨生活。

方燕客虽是一时无二的活阎王,自己的武功却只是泛泛。若不然,怎会被一个看不清身影的人给杀了?

春日是繁忙的季节,农民播种,绣娘制衣,连花楼里的姑娘都打起了百倍的精气神儿,一个个使尽浑身解数,扮得是花枝招展,誓要在春来的时候拔得头筹。

那一日,方燕客同往常一样,与几个狐朋狗友吃了花酒,正从楼子里神清气爽地走出来的时候,脸上、眼里都洋溢着春风得意,当真是一等一的风流客。

他的一生就了结在这一刻。

夜色深沉,月光把街巷拉得幽长。一把明晃晃的利刃其实十分显眼。还不待方燕客和他的随从们惊讶、叫嚷,一颗人头已经滚落在地面上。

骨碌骨碌。

那颗头滚了好几滚,终于得见相貌。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往常里挂着或深沉或潇洒的笑。那些随从急忙转头去看,却发现刚才还被这些人簇拥着的男人只剩瘦削的身形,连头颅也没了。他们甚至忘了,自己原就不是方燕客的什么朋友,只是因为在培养杀手的过程中武艺最出色,而被选来当他的侍卫。

他的身体这才倒下。

晃眼的兵刃仿佛只出现过一瞬。

好快,好快。

那是一把方燕客打造的刀,是他万万想不到的刀客。

艳刀。

一、明镜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明镜台的夜景极好,烈烈山风吹得灯火飘渺,远看像是点点星光,身处其中凉风自来,不由得神清气爽。近些天来的每个夜晚,石皓羽都会在明镜台的亭子里小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不过今日倒有些不同。

石皓羽缓缓踱着,并不似往常那样靠着栏杆发呆,反而有些紧张,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腰佩上的流苏。

约莫着是二更天。

轻飘的纱帘骤然飞舞,紧接着女子清冽的声音传来:“你可是石皓羽?”那声音听起来飘忽,似是从远处而来。

而转眼间,便有一红衣女子端端立在石皓羽面前,广袖微微颤着,右手执一把冰霜似的长剑,锋刃正抵在石皓羽的脖子上。

他蓦地笑了。

他说:“你总算是醒了,可真让我好等。”说着拨开剑刃,倾身向前似要揽住红衣女子。那女子稍一愣神,却也躲开了他的手臂,石皓羽仅触到她的一片广袖。

“我是谁?”红衣女踏上前一步,语气有些凌厉,手中的剑虽然没有再架到石皓羽脖颈上,却也随着主人的怒气而微微颤动。

石皓羽苦笑着耸了耸肩:“被自己未婚妻拿剑指着问是谁,还有比我更倒霉的男人吗?”

未婚妻?女子秀眉一拧,眼看又要发作,剑都抬起来,却堪堪停了下来,冷哼道:“那你说,我叫什么?”

“阿绯,你当真什么都忘了吗?”石皓羽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些什么。不料她也定定地看着他,相顾无言。

许久,他叹了口气,垂下眸子去牵她的手:“我叫石皓羽。阿绯,你是我的妻子。”

清晨,阿绯初醒的时候,枕边有杏花的香气。

她轻轻蹭了蹭枕巾,手里握紧了被子的一角,继续半梦半醒地睡着。直觉告诉她床边有人,但她却不想睁开眼睛。

那人自然是石皓羽。

脸上是温热的触感,轻声又均匀的呼吸声就在耳畔,阿绯沉溺在这微不足道的温存当中,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她是他的妻。

暖阁是山上最向阳的一间屋子,原本是石皓羽的房间。阿绯昨夜是在这里清醒,也是宿在这,可当他的呼吸钻进她的颈间,她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揽住他的脖子,手指一用力。

“你来做什么,嗯?”她的声音放得很低,语气却丝毫没有暧昧的意味,宛若纵容他的触碰,只是为了等这一刻的出手。

石皓羽清俊的脸上蒙了一丝笑意,唇轻轻擦过她的颈子,懒懒道:“我怕你忘了我。”说话间和衣躺在阿绯的身侧。床很窄,他和她并肩。

不多时,外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管家何仲低声道:“少爷,纪柏年来了,说要见少夫人。”

二、艳刀

阿绯不知道纪柏年是谁,只是石皓羽一听他就好似很紧张。

春末夏初的日头看起来暖意洋洋,实际上却始终有几分凉意,阿绯一个人在院子里荡秋千,红衣飘舞,翩翩若蝶。

那个少年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蹑手蹑脚地靠近秋千旁的垂柳,阿绯本来郁郁的神情一扫而光,嗖地一声,飞刀破空,少年急忙躲开,却仍被飞刀片去了一缕头发。

“你这个女人真不温柔!”少年怒气冲冲地嚷道,“他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女人?”

阿绯理所应当地把少年口中的“他”理解为石皓羽,于是她继续荡秋千:“谁知道!”

少年像是被她无所谓的态度惊到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阿绯,好像是要看看她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然而一刻钟过去了,少年悲哀地发现,阿绯除了长相,似乎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兴许武功也不错,可他大哥是娶老婆,并不是雇打手。何况石皓羽武功本就很好。

阿绯也不与少年搭话,自顾自地眯着眼睛荡秋千。

少年忍无可忍:“喂,我们说说话吧,好歹你也是我未来的大嫂,你这个样子以后怎么见我爹爹?”

阿绯闷声道:“我嫁的是石皓羽,又不是你爹爹。”说着还使了力,秋千荡得更高了。

少年正要发作,眼珠却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笑嘻嘻道:“你对我爹爹不感兴趣,但你敢说你对纪柏年也没兴趣吗?我大哥那么喜欢你宠着你,可纪柏年要见你,他却不许你去。”

纪柏年是江湖第一高手。

纪柏年刀绝,剑绝,医绝。

一个人刀使得好不足为奇,剑使得好也不算罕见,但纪柏年能同时将刀剑两种兵刃都使得出神入化,曾教前任天下第一刀和天下第一剑甘拜下风。但一个人总不好既叫天下第一刀又叫天下第一剑,听上去非常不专业,因此江湖人称第一高手。

第一高手往往命格很硬,一般都是没有父母宗亲的孤儿,纪柏年非常符合这个设定。他不光克爹娘,还克妻,他老婆嫁给他不到一年就撒手人寰,仅有的两个徒弟也是叛出师门,恩断义绝。

如果纪柏年的徒弟还跟着他的话,估摸着能分别继承天下第一刀和天下第一剑的称号。

他的大弟子纪春空诨名“艳刀”,一把长刀使得出神入化。江湖传闻说纪春空斩杀采花大盗那时,连宝刀都发出铮铮的声音以示欢欣,纪春空一刀毙了那采花大盗的命,刀上竟无一丝一毫血迹残留,这个美艳女子坐在一旁,用刚杀过人的刀,眨眼间片好了店小二端上来的二斤肉。年轻貌美的春空姑娘看着采花大盗的尸体,就着薄如蝉翼的肉片,大口地喝着烈酒,把孤寂的身影留给大漠荒原。

可纪春空并不孤单,她的情郎就是她的师弟,纪柏年的二弟子,陈梵。纪春空与陈梵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每次纪春空出刀,陈梵都抱着剑在一旁含笑不语。因此,早期的江湖人都以为陈梵是依靠师姐而成名的玉面郎君,徒有一张俊美的皮囊罢了。但,自二人共助不定山一役,陈梵一剑直取魔教教主首级后便名声大振,昔日嘲他吃软饭的人都噤了声,取而代之的是大姑娘小媳妇绞着手帕,暗恨自己没早生个十年八年,拜入纪柏年门下,也去勾引陈梵,肯定要比那大了陈梵三四岁的女魔头更加温柔细致。

——彼时纪春空与陈梵已经离开了纪柏年三年。

三、酒后

天凉了。

夜色一点点侵入,轻薄的春衫根本抵不住夜风,阿绯拎着酒壶靠在明镜台的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酒顺着下巴流到颈子上,她也不擦,任由酒液肆意。

石皓羽看到的就是这么个景象。

早知她是随意惯了的,他也不说话,直接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用袖子拭去她的酒痕。阿绯迷离地看着他,良久,攒出一抹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找我。”

“你是我的女人,我为什么不能来找你?”石皓羽一把揽过她的肩,叹息着。

阿绯顺从地靠着他,仰头又是一大口。

“我觉得好寂寞,”阿绯说,“我好像没有过去,对这世间的人和事一无所知。而你却困着我,不许我与外物接触,我很慌。”

石皓羽失笑:“你的过去会对如今有什么影响,只要眼下你是和我在一起的,其余的全不重要。何况白日里浩方不是与你说了许多,他是个嘴里闲不住的,我以为你会很欢喜。”

阿绯闭上眼睛,往他怀里靠了靠:“可我只想知道我是谁。”

石皓羽低头,在她的额间落下一个轻如鸿毛的吻,低声道:“陈梵与你无关,纪柏年也与你无关,你不是纪春空。”

她长得很美。

这是石皓羽对纪春空的第一印象。

那个女子穿着一身黑衣,白皙的脸上蹭上了几道血痕,却依然遮盖不住她的美貌。肤若凝脂,容色赛雪,眼神深邃得仿佛随时能把人的魂魄吸进去。她轻轻地对他说:“小弟弟,我与夫君失散了,有恶人要捉我,我能在你这躲一躲吗?”嗓音低沉,却有一股难以言说的风情。

小石皓羽呆愣愣地点点头,让这女子藏在他轿厢的座位下。不消半刻,便有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盘问是否见过一个黑衣女,车夫只说不知。却原来这女子的功夫这般好,闯入他的马车竟连车夫也没惊动。那些人又问了石皓羽,小孩子一团天真,他们便也信了。

待那些人走远了,黑衣女子爬了出来,对石皓羽微微一笑,道:“多谢你了,我是纪春空,日后有缘再见。”说着要转身离去。

小石皓羽脑子一热,出声唤住她:“纪姐姐,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纪春空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什么事?”

被那双清亮的眸子盯着,小石皓羽也有些紧张,他磕磕巴巴地说:“我身体不大好,呃,我是说,姐姐,你能不能教教我武功?”

纪春空愣了愣,笑着点点头:“好啊。”

自此之后,石将军的嫡长子便拜在“艳刀”纪春空门下,至于以后的恩怨纠葛,暂时按下不表。

这一夜,阿绯是被石皓羽抱回暖阁的。

她醉了,直接醉在他的怀里。

她是很少喝酒的,为了保持自制和清醒。石皓羽侧躺在阿绯身边,看着她的娇颜,不仅暗自感叹,无论她之前经历过什么事情,总归现在是在他的怀里。

她意志力很强,即使受了那么重的伤,遭了那么多的疼,也还能俏生生地拿着把剑比着他,明明一切都和他预想的一样,他却还是有些担忧,是太刻意了吗?还有两天,两天的时间一到,他把什么都告诉她,连带着他对她的感情,也一并告诉她。

石皓羽叹了口气,把阿绯搂在怀里,合上了眼。

四、招亲

南安是沐春山东南的一个小镇,原本是民风朴素男耕女织的小地方,近日来却有小股军队活动,老百姓有些议论,连客栈的人都多了些。

街上的行人不多,雨打湿了路面和幕篱。红衣女子一步一步悠然在雨中行走,一旁举着伞的少年人忍不住开口道:“嫂子,你饶了我吧,大哥若是知道我把你带了出来,非打死我不可。”

红衣女子正是阿绯。听到石浩方的话,她也没什么表示,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没事。”

雨时还肯开着铺子的店其实不多,三三两两地陈列在街道两旁。街角,街边的铺子里活动的人,虽说自顾忙着,视线却时不时地往她身上扫,石皓羽既然调拨了这些人来保护,也不能让他们太闲着。

阿绯停在一家烧饼铺子前。

烧饼铺子门前没有伙计,只有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男人,他一身青衣,形容却像个文士。此刻他正卷起袖角摆弄烧饼,金灿灿的酥皮烧饼在他的手下排列得整整齐齐,动作十分麻利。

“两只咸烧饼。”阿绯掀开幕篱的纱,对中年男人说。

中年男人抬起头,淡淡一笑:“十文钱三只烧饼,姑娘不如要三只?”那笑容清雅端方,却不像是个寻常卖烧饼的了。

阿绯点点头,石浩方认命地付钱,手里却只有碎银子,那中年男人找不开,石浩方只好到不远处的钱庄换取。

阿绯摘下幕篱,躲到屋檐下。中年男人忽然道:“姑娘长得与我一位故人很相似。”

“哦?”阿绯转头看向他。

那也真真的是江南的二月天了。

少年公子轻摇折扇,缓步踏出酒楼。身后的几个侍从被他打发回去,正要体验一番民间喜乐事,只听锣鼓声动,再一细看,前方有个擂台,上面摇着锦旗。他一时贪玩,就挤进了人堆去看看。

只见擂台上容貌秀美的红衣少女皓腕一动,那锦旗便堪堪插入木质的台子上。滚了金边的锦旗上书四个大字“比武招亲”,那少女也不多言,只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道一声:“请英雄指教。”声音清冽,如新泉的活水,虽没有潋滟的波,却蕴藏着无穷的遐想。

而那少年公子见到她的容貌时却是一愣。她与他的心上人,竟有三分相似。不过也仅仅是三分的容貌相似罢了,两个人气质是完全不同的。即使同样的红衣,他的心上人是明艳如火,这少女却是新融的冰雪,不冷冽,但也拒人于千里之外。

神思飘忽,身子却替他做了决断。正当围观众人跃跃欲试却又担心自己被打伤的时候,公子已缓缓踏上了擂台。

红衣少女见是个丰神俊朗的少年公子,嘴角不自觉勾了一下。那公子上前揖道:“小子不才,向姑娘讨教几招,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少女冷哼一声:“待你赢了我,文定之时我自会告诉你。”说着手一挥,长剑出鞘。

公子也不含糊,那少女方才插旗的功夫虽不显眼,却也有几分巧力。双方点头示意,比武便开始了。

公子用刀,少女用剑,旁的人多是看热闹的闲人,不懂什么刀功剑法,只是赞叹少女的红衣与长发,甩出漂亮的弧线,与那公子的白衣交错,煞是好看。

本以为是一场鏖战,可不知道怎的,那公子一个虚招,刀背磕到了少女的手腕,她手里的长剑再也拿不住,哐当一声,掉在了台子上。少女正要去拾,却被公子的刀比住了颈子,进退不得。她眉眼低垂,轻声道:“你赢了。”

五、问情

石浩方的动作很快,半刻钟就换好了零钱,给阿绯付好了烧饼钱。阿绯却还没听够,硬是拽着石浩方想再呆一会儿,而卖烧饼的文士却笑着摇头:“姑娘比我那故人年少许多,性子却要沉稳些,只消耐心等待,一切谜底自会揭开。”

阿绯见他不肯多言,也不纠缠,戴上幕篱拿着烧饼便走了,石浩方冲着她的背影吹胡子瞪眼,这女人实在不让他有一时半刻歇着的。

雨渐渐停了,阿绯忽然顿了顿,回头轻声道:“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石浩方愣了愣才认识道这女人是在同自己说话,只是这语气,算了,毕竟是大哥的女人。石浩方向前走了两步,幽幽道:“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

阿绯不知是听刚才那中年人的话来了兴趣还是怎么,追问道:“她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石浩方苦笑道:“她是青楼的一个小丫鬟,年纪很小,待谁都很好,哪里是你这种凶婆娘比得上的。”说着还恨恨地瞟了一眼阿绯,就是因为她失忆了,大哥才让自己陪着她,导致自己不能去看小丫鬟。

阿绯看着石浩方孩子气的举动,不由得暗自好笑,忍不住给他泼冷水道:“她的出身并不是很好。”

石浩方瞪着她:“你又好到哪里去了呢?”石将军统共两个儿子,大儿子定给了阿绯,小儿子心系这一个出身青楼的小姑娘,倒是没一个娶了门当户对的儿媳。

阿绯不动声色道:“哦?那你倒说说,我是什么出身?”

石浩方瞪了一会儿,败下阵来,却也没有回答阿绯的问题,又恢复了那幅笑嘻嘻的样子:“小嫂子,上次纪春空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我给你接着讲好不好?”

阿绯从善如流。

纪春空不姓纪,姓什么她自己也不晓得,她也是一个孤儿。

孤儿和孤儿之间可能会有惺惺相惜,会有针锋相对。但是当纪柏年在大街上看到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时,他早已及冠,对于这样一个孤苦可怜却始终坚韧乐观的小姑娘,只有怜惜。或许是想起了自己曾经受过的苦,也可能是单纯地觉得她不应该这样脏兮兮的,纪柏年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别院。

洗净了脸换了新衣裳的小女孩看上去聪明伶俐,杀人如麻的纪柏年面对这样的一个孩子,心念一动:“我想教你武功,学会了就可以保护你自己。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徒弟?”

小女孩眼睛里闪跃着灵动的光芒,她用力点头:“我愿意,我想学武功。”

纪柏年为她取名叫做春空,随他的姓氏。

纪春空跟着她师父长大,不出十年,就从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成了这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侠客。只是身边多了一个沉静的少年郎,那是陈梵。

陈梵与纪春空不同,他是有名有姓的,只不过因为是庶出,母亲去的早,刚十岁就被家里的主母踢出来。他一个小孩子在酒楼里做杂役,时常被人欺侮,他也不吭声。直到遇见纪春空,她为他出头,把他领到家里做仆人,还央求师父收他做弟子教他武功。

那是纪柏年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如果他不收陈梵做弟子,而是送到旁人那里,纪春空也不会与陈梵日久生情,私通款曲。

他错了,爱情从来都是没有道理的,纪春空喜欢陈梵,正如纪柏年喜欢纪春空。

石皓羽也说过,纪春空很美。她不仅美,而且美得明艳、张扬,与她相处,没人会觉得不适——前提是忘却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纪春空从女侠变为魔头,只是为了她的心上人。纪柏年心知与纪春空不仅隔着师徒名分,还隔着陈梵,相守无望,便云游四海,娶了位如花似玉的夫人。

若这位夫人真心爱护纪柏年,倒也不失为一段良缘,只可惜她是魔教派来的杀手,要灭纪氏满门。本来想趁着纪柏年外出先杀了陈梵再斩纪春空,却在对陈梵下手的时候遇到纪春空,陈纪伉俪联手她自然打不过,于是被纪春空夺了刀斩杀。更巧的是,纪柏年刚好此时回来,撞到夫人被杀,又见陈纪为彼此开脱情深似海,忍不住狂性大发将这两人逐出师门。纪柏年大约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错了,直到三年后魔教被灭,才彻底明白了真相。只可惜覆水难收,陈梵纪春空也在外闯荡出自己的江湖,树敌无数,不好再重归师门了。

六、对赌

又一天过去了,阿绯依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却也听了许多故事。如果说她曾以为自己就是纪春空,那现在则是彻底的迷茫。

不过更紧迫的一件事发生了,明日就是她和石皓羽的婚期。

鉴于婚姻前夜准夫妇不能见面,石皓羽自然不能来开解她,石浩方作为小叔也不便夜半与嫂子作伴,暖阁便只得阿绯一人。倒也没什么不适,睡不着罢了。

烛火已熄,窗前一道影子晃了晃。阿绯凝神,冷声道:“谁?”

那道影子的主人轻而易举地打开拴好的窗子,径自跳入——或者说是飞入。那是一个窈窕的女性身影,脸庞在月光下有些隐晦,但总归看起来是个颇为俏丽的女子。

“听说最近石少夫人很喜欢听故事,我也想来给少夫人讲个故事。”那女子连客套都省了,声音倒是很好听,听上去像个很开朗的人。”

阿绯这次没有惜字如金:“石浩方说的?我只是好奇而已。”好奇她自己的身世,这话说出去实在是莫名其妙,也就没多说。

这是个和纪春空无关的故事,并且有些俗。

女杀手顾小山爱上了自己刺杀的对象。

顾小山是个初出茅庐的杀手,但这不意味着她很弱。她反而很强,只不过为了接近她要刺杀的人,故意把自己常用的兵器——刀换成了剑,一时不大趁手,“不小心”输给了那个人。

顾小山该是刺杀他的,只是下毒,他会解;暗算,她没办法保证从守卫森严的府邸脱身;色诱?可以试试!

顾小山苦恼的时候,她心心念念的男人也在琢磨,这个送上门来说要嫁他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说她是爱慕他,他肯定不信。

色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行着。总之顾小山很满意开头,男人很满意结局。这两个人心怀鬼胎地相爱了,并且定下来婚事,要一辈子拴在一起。

娶哪家姑娘都没有顺利的,娶一个女杀手更是。跟后面这件事比起来,他老爹最初的反对根本不算事,顶多是搔痒。

顾小山接这次暗杀,是个对赌的局。这个局从她跟随杀手头子方燕客就开始了。通俗地说,就是方燕客培养孤苦无依的顾小山作为杀手,若是她能干好这个行当,她与方燕客一起发财自不必多说,若是干不好,她就用命来赔。

彼时的顾小山饿得几乎活不下去,哪有不赌的选择?赌了或许有命活有银子赚,不赌她八岁那年就可能死了。现如今是顾小山的第一单,若是失败,便要用命来抵。方燕客好赌,自然也做好了准备,预先给顾小山服了药,若是一个月内完成任务,可以回去复命拿解药,完不成只能等死。

顾小山本来是不大在乎生死的,她活过了八岁,多活一年赚一年,如今赚了十年,是占了大大的便宜。可她现在有了牵挂,反而不想死了。

这顾小山爱上的男人倒也算是个有本事的,竟请来一位也许能解毒的神医,只是神医说了,解毒的过程十分艰辛,若是顾小山意志不坚,很可能会出现纰漏。即使她十分坚定,那药的刚猛也未必是她的身子能承受住的。

眼见着故事就要结束,那女子忽然闭口不言。阿绯一贯波澜不惊居然急急开口道:“那后来如何了?”

神秘女子抿嘴一笑:“明日会有人讲给你,你好好睡吧。”说话间又从窗子里窜了出去。

阿绯气鼓鼓地躺在床上,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个故事的结尾,若是顾小山死了可怎么办。想什么呢?对,那女子明明可以打开门,为什么要跳窗?难道这样才显得神秘?

算了算了,太无趣,还是想想顾小山什么结局,明天成完亲问石皓羽、石浩方都可以。

七、婚事

阿绯觉得自己这亲成得很仓促。

才醒了几日,听了几个模棱两可的故事,也没个新嫁娘的亲朋好友探访,红烛滴泪,她已端端的坐在新房里,实在是不可思议。

门“吱呀——”地开了,新郎官石皓羽推门而入,正看到自己的新婚妻子别扭地坐在喜床上绞着手指,身旁是铺了一床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别说,还真有那么几分新婚的喜气洋洋。

见他来了,阿绯提气吹开了红盖头,瞪着石皓羽,闷声道:“你若再不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就让你血溅新房!”

石皓羽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你第一次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么焦躁。”

石皓羽少年时十分爱慕纪春空。

纪春空是他接触的第一个江湖女子,她大气、美艳,对敌冷如冰霜,对友推心置腹,对她的徒儿虽宠爱有加,但在练功上却毫不含糊。有崇拜,有敬重,也有情窦初开的思慕。

可是纪春空有陈梵了,虽然当时他们夫妇二人失散了,但纪春空从没放弃过寻找。

那天纪春空说是得了陈梵在蜀地的消息,兴冲冲地赶往蜀地,连个辞别都不肯留给他。石皓羽发了好大的脾气,可终究她还是走了。

他浑浑噩噩地醉了数日,家里不许他喝酒,他就跑到外面来。好不容易清醒着从酒楼里走了出来,却遇上了个比武招亲的局。

那红衣女和纪春空有几分像,他毫不犹豫地在赢了她之后把她带回府上。可她与纪春空的性子是那么的不同,相似的美丽,红衣女却始终冷冷的,不大爱说话。

他费尽心思逗她笑,恨不得将时间一切珍宝都送与她,可她却是方燕客派来的杀手。

阿绯这名字也是信口胡诌的。她叫顾小山。

小山也是很好的。

她不会像纪春空那样放肆地笑,有些呆,有些闷,却时常在他练功的时候偷瞄他。好吧,姑且认为她是打算知己知彼再下手,那她打算怎么下手,用毒还是用刀?他每天的乐趣开始变成猜测这小女孩会怎样对他下手,他已经好已个月没有想起纪春空了。

当石皓羽陡然认识到自己的情意时,他决定和她摊牌。

可她却对他使了美人计。暗杀一个男人,那个时候无疑是很合适的,防备心会降到最低。可她却犹豫了。

若是真想杀一个人,手里的刀务必要快。她心里一个不忍,石皓羽已夺下她手里的短刀,把她的手臂塞到被子里,情意绵绵地说:“天冷,别着凉。”

她伏在他的怀里低声呜咽。

纪春空与陈梵回来的很是时候,小山的毒已经开始发作了。人还活着,只是每日的辰时都疼痛得生不如死。

世界上真的有痛死这种死法吗?顾小山不知道,只是她现在不想死,她有了自己心尖上的人,再不像从前那般看淡生死。

陈梵承了纪柏年的医术,说这毒药并非无解,不过要承受的痛苦非常人能及,要有超强的意志。

顾小山表示愿意一试,她现在有了牵挂,刚刚体会到这世间的美好,怎么舍得赴黄泉?

纪春空也在此时了解了许多关于这个杀手组织的秘闻,当年纪柏年的妻子是魔教从方燕客那里找来的,她要为自己和陈梵这些年的颠沛流离做一个完结。

顾小山无论是生是死,方燕客那里都会有对于失败杀手的裁决,即使毒药毒不死,也会有为期十日的追捕,十日内只要拿到顾小山的人头,便可去杀手自己的上线那里领取赏金。

所以石皓羽才放出风声说顾小山暗杀失败逃脱,如今在暖阁里养伤的,是他的师父纪春空。

十日还不到,昏迷的顾小山便醒了,只是疼痛让她忘记了过往的一切,石皓羽也不打算告诉她,甚至为了防止她无意中被外人发现,他也暗自让弟弟诱导她,让她以为自己是纪春空。等到追捕期一过,她是怨他打他,想怎样都可。

昨日正是十天的大限。

“那昨天我见到的女人是纪春空?她半夜来找我不是只为了给我讲故事的吧?”顾小山疑惑道。

石皓羽在她旁边坐下,笑着抚了抚她的脸:“师父说,你既助了她灭方燕客,她便帮你拦住方燕客的杀手,昨夜应该是师父与杀手厮杀被你觉察了吧。你倒是机敏,师父斩杀方燕客,人都死了也没人见到师父的一片衣角,师父还是用的方燕客给她师父打造的那把刀,让方燕客自己死在自己锻造的刀下,十分有趣。”

说着他拿起托盘里的交杯酒,道:“夫人,请与我交杯。”

顾小山默默地望着他,良久,才道:“你还喜欢她吗?”其实她心里很明白,石皓羽不会对她撒谎,即使没有了过去的记忆,她也从未怀疑过自己对他的感情,甚至没有猜疑过她到底是不是他的未婚妻子。

石皓羽摇头:“我这颗心,遇见你便放在你那了。对师父有过歆慕,不过也仅此而已。”为了她,他可以求师父,求师父的男人,早就没了尊严和原则,他不爱她还能爱谁?

她伸手接过酒杯,手臂穿过他的臂弯,二人一齐将这酒饮尽。

嫉妒无论何时都是种没用的情绪,既已相爱,便不再有任何疑虑。

“那他们去哪儿了?”纪春空好不容易与陈梵重聚,他们又会去哪儿呢?

“师祖曾以为我把师父私藏起来,找了我数次,还设计以烧饼为借口见你一面,确定你不是师父还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如今你的事已落定,师父他们去寻师祖了。”

“他们还会回来吗?”

也许会回来,也许从此江湖大川自在逍遥,这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完】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4,088评论 5 459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1,715评论 2 37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1,361评论 0 31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099评论 1 26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0,987评论 4 35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6,063评论 1 27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6,486评论 3 381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5,175评论 0 25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9,440评论 1 29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4,518评论 2 30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6,305评论 1 32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190评论 3 31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7,550评论 3 29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8,880评论 0 17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152评论 1 25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1,451评论 2 341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0,637评论 2 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