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也只是绿,它没别的。
风儿拂过,些许叶儿颤颤,微微的,如同熟络见面的轻声应答。来不及与之对视,便羞答答消退。
是因为它离得近么?有意无意会注视它。
习惯看它,缘起何时何境,似乎无迹可寻,印象里就是一棵普通的树。和书房朝北的那扇窗正好相对,两步路距离。这会儿,打开窗,它便真真切切素颜对我。
不粗的水泥色灰皮树干,密匝在开散的树枝间乱蓬蓬的绿叶,这样的凑合,不是美的姿态。是的,不成型的树无资格谈美。
树顶露出浅黄色断枝的印迹,那应该是撕裂的纹痕。断枝枯败的黄叶随意耷拉在一片绿中,仲夏的阳光照耀下,莫名安宁。
它开满了花,看上去一树的绿,其实是错觉。花是少有的绿色,与葱绿的叶比起来,显得嫩黄。细细密密,一扎一扎,一串一串,形近槐花,如同黑人小姑娘满头扎紧的小辫儿,又像摩登夸张的垂吊耳环。可能花儿太盛,高处的小枝桠都弯成一定弧度,似乎再多一串花的沉坠就会断。
我的房在四楼,树很高大,灰黑的主干并不见底,扎根处是怎样的一方土地也没有暴露。它长在夹缝里—红瓦庭院与一层小储存室的空隙,透过四楼的窗,可以俯见一小溜凌乱阴暗的角落,一簇簇不知名的小杆绿落根在那儿。色嫩如春日新枝,俨然深隙的亮光,明艳在眼前。土地与生命链接,随时都在拔节,默默离在视线之外亦是如此。或许同存的这株高大就是生命努力的结果,谁能预测若干年前它也是攒动的那一小束呢?
枯了的叶儿,零落在小储存室的平顶,层叠中色差鲜明,深如咖啡,浅似金麦,静静接纳自然顺应。它们该是冬春之交寒峭时,最早报春的片片鲜绿么?仲夏葱茏枝头,那鹅黄的小片该是生命的延续吧?
一枝苍翠,一叶已轮回!
扑棱的鸟儿欢鸣着,枝间腾跃,仿佛总找不到心仪的处所,一两秒停歇,轻盈掠过,还没来得及认认脸,那一两声短调变成到此一游的暗号。不过,因为那一秒,目光追逐才注意到几横电线隐在浓密叶间,绕过树枝,延伸到很远。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兑换了色彩,太阳收敛光照,隐匿其身,先前纯净的浅蓝已然蒙灰。树枝摇晃起来,伫立窗边,耳畔风声一阵阵呼啦啦,看叶儿在枝头踏着呼啦啦漫舞,好些时日的困顿暑气消散无踪,难得如此佳境。
转眼间天空黑云一大片,可以听见云层深处飞行的轰隆声,窗边飘落几滴雨,看看那株树,细枝随风玩命儿狂乱,没有方向,一个劲儿和着呼啦啦。历经几番如此这般,才能从深隙中挺立而出,来感受鸟语花香?近旁的小苗似乎全无知觉,静静地,静静地……
记起几个月前的隆冬,坐在书桌旁,隔窗赏飞雪,那确乎是一场大雪。窗台厚厚的白绒绒,远一点光秃秃的枝杈,覆上或疏或浓的白雪,在迷离昏黄的天空映衬下,简直一幅深色线条版画。那个时候,我无从想过它是一株活树,一刻也没有!今日得见一树苍翠,心头倏忽惊喜:生命的感召从未远离!
奶奶腿脚不灵,长期卧床,爷爷和一家人尽心伺候,端茶送水,煎药熬汤,十几年如一日。床就是奶奶生活的方寸之地,躺着,睡着,坐着,至于那所谓的世事精彩,全倚仗老旧的一台收音机了。
收音机放在床头,床头柜塞满了各色毛线。奶奶是编织巧手,每天上午,奶奶坐起身,很认真收听广播剧,她一边听,一边用一枚小小钩针,摸索着钩编。她的眼睛不好使,时不时把钩好的花纹对着光亮处照照,看看针法是否匀实,觉着不好,哪怕一针,也一定会拆了重钩。她说:“花有花样,物有物规。不然就不是好看的花,也不是美观的物。”不是奶奶技艺不娴熟,只是身体的原因,她的手会不自觉的抖,可她还是那么乐滋滋忙活着。
一段时间床头就放置好些绒线精品:项链带,风帽,手套,围巾,袜子,背心,开衫,带叶的小花……每个季节更替,我们仨秭兄都有不同质地绒线配饰作点缀,总是那么应景。奶奶说:哪个季节要来,不出门也知道,只看看那窗外高大的树。枯枝见芽,开春花;绿叶渐黄,近秋凉。窗外的大树是奶奶看世界的脚步,我们才是奶奶的全世界呢!
奶奶去世是早春,那棵树零星吐着嫩黄芽孢,在冷风中静默生命的储存;床头的钩针还在几彩相间的小背心上,花色是漂亮凤凰尾,那是奶奶最喜欢的钩花,她说过,是给我女儿周岁的礼物,只差两圈就可以收针。没想到这竟是最后的纪念。不久全家搬离旧居,二十年后,女儿成年,始终惦记着太姥姥给她的那件钩花小背心,每次回家都没忘翻出来看看:“太姥姥手艺真好,好想她!”或许冥冥中注定,二十年后我居住的地方,树立窗外。
原来,窗外的树,不成型,也一样很美—因着与自然为伍,花开不喜,叶落不悲,风雨中飘摇,阳光下繁盛,平凡而坚韧!对着它,轻轻吟诵一首小诗: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齐悦梦想社群更文第4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