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冷冬,大雪后湿冷的空气将人包裹,寒冷沁入心骨。
我紧了紧高高的衣领,挽上他的胳膊。
楼下,是喧闹的人群和喜庆的婚车。
婚车经过一家小院门口,我第一次没有回头,思绪把三十年回放.......
01
强子哥,比我大四个月,和我生在同一个村子,只隔着一条街。从什么时候开始叫强子哥呢?大概会说话就会喊了吧,虽然他才比我大四个月,可仅存的儿时记忆里,几乎都是跟在他屁股后面疯跑。一起爬树摘柿子,一起下河捉小虾。被人欺负时,他像个大哥哥似地护着,还经常替我挨揍。每天家人喊吃饭了,我还会腻歪着说要去强子哥家吃,而强子哥也是死拽着不放。两家人逗乐时会说:”强子,以后就让米粒儿给你当媳妇好不好?“大人们哄堂大笑,我们似乎并未听懂,疯跑半天早已饥肠辘辘,哪还管他们说什么。
再大些了,我们一起上学,每次背上书包,经过他家门口,我都会大喊一声”强子哥,走啦!“然后就会看到强子哥嘴里塞着没嚼完的馒头,斜挎着那个绿色的帆布书包,飞也似地朝我跑过来。
俩小屁孩儿就这么一天天地长着。所谓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是不是就是这样子的呢?很多年后,我多么想再喊一声”强子哥“,又看到他飞也似地朝我跑来,却只在梦里。
高小的时候,小小孩长成了大小孩,开始有男女生的概念。同学们也开始女生和女生聚在一起,男生和男生聚在一起。再跟强子哥一起上学放学,总被同学们捉弄和笑话。我觉得很难堪,强子哥却并不觉得,依旧大大咧咧地护着我,甚至还为此跟那些在屁股后面起哄的男生打过一架。
02
小升初时,他和我漂亮的同桌一起去上了镇子上的中学,我却因为不会骑自行车,只能继续在村子里读中学。那是我第一次跟强子哥分开,有些失落。每个周末,他都会跟我讲他的住校生活。读了中学的强子哥,清秀俊朗,干净的衬衣总透着一股肥皂的香味,他说住校的日子里他学会自己洗衣服了。长大些的他很开朗,很爱说话。可是渐渐地,在每周的聊天里,关于我那个漂亮同桌的话题他说得越来越多,每次说起她,强子哥都两眼放光,眉飞色舞,这让我听得很不舒服。于是我开始找各种理由不让他来找我,一周,两周,一个月,一个学期,我都不想理他。想起他就有些生气,可又说不上为什么。
初二开学的时候,我惊喜地看到强子哥又坐在了我的教室里,他冲我眨了下眼睛,调皮的模样,像一道阳光,照亮了我的心房。放学的路上,他从我身边 飞奔而过,塞给我一张纸条,“小米粒儿,我想每天看到你。”工整的字迹,宛如他阳光俊朗的脸庞。我心中被甜蜜填满。抬头望见已跑到路尽头转弯处的他,高高扬起手臂,在空中给了我一个清脆的响指。
如果说学生时代的我是一枚学霸,那强子哥就是一枚学神。他能学,也很能玩。我喜欢看他认真做题的样子,我总是好奇那是一颗怎样的脑袋,那些让我想破脑袋的数学题,他总能轻轻松松搞定;我喜欢看他和男孩们在操场上疯耍,不论打球还是奔跑,他都是人群里那个熠熠生辉的亮点。在那颗少女心里,他是我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男孩子。
聪明的他一路疯玩疯耍,卖力的我一路埋头苦学,抬头,总能看到他阳光般的微笑。如果不是强子哥,我一定会觉得那是嘲笑,嘲笑我愚不可及才需要每天那么埋头苦学。可正因为是他,让我觉得那微笑,更像是鼓励。就像小时候我跟着他在一堆臭小子堆里玩,跟着他们爬树怎么也爬不上去时,他们在树上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强子哥从树上秃噜下来,用力地把我推上去。
天遂人愿,那年的中招,强子哥我俩都考上了县城里的重点高中。青春期的羞涩,让我没再大大咧咧地黏着强子哥了,但心里还是十分高兴,再想到大人们曾说的”给强子当媳妇“的逗乐时,不禁会耳根发烫。懵懵懂懂间,我知道了什么是喜欢。
03
十五六岁的强子哥,已长得有些高大,身材也有了些许魁梧。脸上早退却了小时那可爱的婴儿肥,方正的脸庞上轮廓鲜明,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让我每次看到都觉得它会传情说话,而更会说话的是那张嘴,情商极高的他,就凭这张嘴简直能说得老少皆欢。
那个暑假,他经常在晚饭后到到我家乘凉聊天。也是那个暑假,我开始觉得我们都长大了许多。他坐在我家院子里,月亮的清辉洒满小院,他就那么坐着,侃侃而谈。大多时候是他在说,我在听,听他谈天说地,议古论今。我好奇于他咋知道那么多,他笑着说“傻丫头,你以为我只会玩啊!你在刷题的时候我也没闲着啊!要不然怎么刚好是我陪你去读高中呢”。虽然不见得是陪我读,其中也有他父母的殷切希望,但听他那么说我还是觉得很幸福。我爸在家的时候,他便和我爸相谈甚欢,以致于我爸竟然决定,开学他都不去送我了,让强子哥骑自己车载我去。
也正是那个暑假,烙下萦绕我半生的青春印记。月光下的小院,他就那么坐着一直说,开明的父母,也任由着我们就那么坐在院子里,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山南海北地聊着天。我摇着蒲扇,感受的夏夜的清凉,时不时听到脱壳的知了一声清脆的鸣叫;直到妈妈说“很晚了哦,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下地干活呢”,他才起身。我送他到大门外,他说:”不用送出去了,不然我还得把你送回来。”我说:“那好吧,那你走吧,我回了。”当我转身时,他却冷不丁给我一个拥抱,从小到大,这不是第一个拥抱,从树上下不来时,他抱我下来过;一起去看露天电影,被前面的人挡住了,他抱着我看过;小学被别人取笑时,他一把抱过去说:”笑什么,就是我的怎么了?哪个再笑我揍扁他!“结果他被一群人揍扁了......可对于青春期的我来说,这样突然的拥抱,还是很意外。他在耳边轻声地说:”米粒,我们能一起去上高中,我真的好开心。我们以后还要一起去上大学,要加油哦!“然后他的唇落在我的额头,我的脸滚烫滚烫。这于他,竟成了那个暑假里,每晚的分别仪式。
很多年以后,妈妈曾对我说,也就是那个暑假,她和我爸商量,等强子哥我俩高中毕业,他们就张罗找人说媒提亲的事。当我多年后听到妈妈这么说时,我不无遗憾地感叹,为什么不早说呢?
九月的北方,天气已然凉爽,斜坐在28自行车的后座上,看着眼前这个大男孩,如山一般为我挡住所有迎面而来的风,我不自觉地搂住了他的腰,脸贴着他的后背,有一丝滚烫。空气中回响着车链声和他的口哨声,一路无话,却情难自已。
04
高中生活远没我们想像得那么惬意,甚至更糟。扑面而来的科目、从早排到晚的课程表、再加上班主任老师天天洗脑般的训话,让我觉得读完高中如果没考上大学,简直就是罪大恶极无地自容了。于是几乎所有的时间和心思,我都用来学习,就那样,还是让本就不太聪明的我觉得疲于应付。而机灵如强子哥,能言善辩,思维敏捷又博览群书,被老师点名推选到文科班。我俩的相处,就只有每个月一次的回家路。坐在他的身后,看他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高谈阔论地说个不停,从班里的逸闻趣事,到《半月谈》里的时事政治,我打心底里喜欢做他的听众,我甚至不无崇拜地对他说:“强子哥,高考你报政法吧,我都等不及想看你当律师在法庭上力辩群雄的模样了!”。他则依旧自信满满地说:“没问题,你等着吧!”然后得意地吹着口哨,飞快地骑行着。
高三的时候,县城通了城乡公交,每月一次的往返,我们不用骑28自行车了。而每个班老师规定的返校要求不同,于是我们连每月一次的同行也没有了。尽管他会在到校后的晚自习去找我,但最多也就是一个问候,看看我到了没有而已。都高三了,学校视早恋如下山猛虎,我们更不敢有任何出格举动,或许青春期的男孩比女孩更躁动吧,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在家做了一周末的农活,压了一堆的作业等着返校后补,想着这些, 我对站在对面的强子哥竟有了些不耐烦。我的改变一定是让他感到了挫败,以至于他找我的时候越来越少,我竟也没觉得异常,因为我一直以为,已经高三了,他应该跟我一样疲于备考吧。
有时他跟我说他的苦闷:“米粒,我不知道怎么了,最近总不能安心学习。”他那一向明亮的眸子里有一丝阴郁,“每月回去,我爸都给我上政治课,让我好好学,我也会暗下决心,可来了学校我就又坐不住了。”
”你就是太贪玩了,把那聪明劲儿用学习上不好吗?”我没好气地说。
“我也想啊,可是我好像管不住自己。我想找你,又怕你嫌烦”,他有点无措又无助地看着我。那是我第一次,看他在我面前如此,以前都是我在他面前如孩子,而那次却是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我刚想开口说话,只见物理老师从我们身边走过,老师看我们的眼神,让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想想刚过的月考,我物理竟然都没考及格,老师那眼神里的话再明了不过了。于是我竟一下子忘了要说的安慰,而是极没好气地跟强子哥说:
”你自己都管不往自己别人又能怎样?你爸的话你都听不进去,我还能说什么?我要回去写作业了,老师都进教室了,你好自为之吧。”然后我转头走了。
这一分开,大半个学期他都没再来找我。
入冬后的一个晚自习,他又来找我,一样是倒苦水,自责,然后跟我说,“我交了一些社会上的朋友,有时候他们会喊出去玩,哥们儿嘛,不去也不好,去了回来又觉得对不起爸妈,对不起..."他抬眼看了我一眼,没说完。
”我看你是玩疯了,老师再三禁止跟社会上那些不三不四的混混们来往,你还拿他们当哥们儿。“我说道。”你可能觉得自己这样子是很能耐,可你毕竟还是个学生啊。你好好想想吧,我也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了,我回去了。”再一次,我转头离开,留他一个人,在那个楼梯的拐角。
很多年后,我回忆起高中的强子哥,都不是那个阳光少年,而是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回忆起那时的我,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嫌弃模样。每次,面对他的需要和求助,我都是转身而去,没有安慰,没有鼓励,没有他想要的亲近。那时的我,情商一定是退到了零下。
05
很久很久,他没再来找过我。终于要放寒假了,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冻,冻得所有东西仿佛都可以一碰即裂。我从长长的教学楼这头走到那头,走到那个我第二次到访的教室。第一次还是高一时第一次回家,我去找他,等他一起回家;这次也是一样,我透过教室的窗户寻找强子哥,却没有看到。我敲开窗子,对窗边的同学说”同学,请帮我叫一下陈强吧,谢谢!“只见那位同学吃惊地看着我说:”陈强被开除了你不知道啊?!”我怀疑我听错了,也怀疑他一定是听错了我问的,于是我强作镇定地又问了一遍,“是陈强。”
“是的,就是陈强,两周前就被开除了。”
那同学看了我一眼,准备关窗,我连忙阻着窗又问到:”同学,你知道因为什么吗?“
”不知道,听说是参与社会上的混混们打群架吧,老师说不全校通告了,算是给他留点面子。“。然后那同学关上了窗。
我立在那个过道,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是漫天飞雪,纷纷扬扬,我看不到楼下的路,也看不到远方的树。我趴在栏杆上,心乱如麻。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的强子哥就在这个教室里,不管学习多么糟心和紧张,我都会想着,在楼道的另一头,另一个教室里,有和我一样努力的强子哥,他会像我一样努力向前,只为无愧地走过这一站,只为在下一站相遇。而此刻,才发现,原来只是我在前行,甚至在前行的路上,丢掉了强子哥。
回家放下书包的第一时间,我打算去找强子哥。我想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知不知道开除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记入档案,意味着不管你转学、休学、退级都不会有学校肯接受,除非你离开这个县城,但这对陈叔和陈婶来说根本不可能;想问他知不知道大家对他寄予了多大的希望,那个从小机灵可爱,活泼灵动的他,那个青春洋溢,阳光帅气,懂事有礼的他,是我多大的希望,我希望从这艰苦的高中走出,我希望同他一路走下去,我希望......那说要陪我一起上高中考大学陪我一路走下去的话,还在耳边回荡。而这一切,仿佛全被这场无声的大雪覆盖掩埋。
妈妈拉住了我,她说家里都知道了,陈叔让他跪了一天,家里发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去活动,陈叔跑遍了教育部门和县城仅有的几所高中,没有用。派出所都备案了的,没有学校愿意接收。强子哥也已经不在家,陈叔跑断脚也没结果,又气又恨又觉得丢人,把强子送到村里的包工头家,让他跟着那人到很远的一个城市去守工地了。
那晚,我哭了,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只是隐约觉得,有一种我觉得一直属于我的东西丢了,再也不会有了。那种并不撕心裂肺的隐隐的痛,从那天起,一直伴随着我。
过年的时候,我去了强子哥家,可强子哥避而不见。陈叔陈婶除了在我面前心痛地数落他的不懂事外,也略想尴尬。因为之前,他们也不止一次人前人后地夸我,也半开玩笑地说过等我们再大些就去找我爸妈提亲。而今,原本很亲近的人,却只剩下尴尬。
06
后来的故事,成了我一个人的。
我考上了大学,去了另外的城市。强子哥依旧跟着包头工在工地。从此两个人成了两条路上的陌生人。在那个没有手机,没有微信的年代,我们“没有了联络,后来的生活,我都是听别人说,说你怎么了 说你怎么过”。听说强子哥后来学了水电安装和装修的手艺,也算有了门可以安身立命的本事。
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春节,强子哥结婚了,新娘是位邻村的姑娘,听说人挺好的。借着几个小学同学的撺掇,我们聚到了一桌,参加了他的婚宴。在闹哄哄的宴席上,看着那张本来很阳光的脸,我已有多久未曾再看到,而今也已不再阳光,二十四岁的年纪,我却未看到二十四岁的强子哥,那眼神依旧清澈,却读不出任何语言。同学们调侃着他,他脸颊泛红,有些窘迫。我望着他的新娘,那个邻村的姑娘,她一定也和我们读过同一所小学,不知她是否听过身边这个男人的传说,她是否认得,这个曾经跟在这男孩后面被他护得人尽皆知的小米粒。我远远地冲着强子哥送上一个微笑,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需要祝福,他知道我什么也说不出。我们都曾想要再跟对方说些什么,却在生活车轮滚滚向前的碾压下,再也没有说的机会。我们欠一个解释,却也再不需要解释。
他的故事,在固有的版本里尘埃落定,却留我,一人深陷内心沼泽。
世俗的生活里,所有的曾经都被认为是孩童的天真,又该从何说起?强子哥结婚了,我的强子哥,曾经天真地以为可以一直让我跟着走的强子哥,早已拐弯,走出了我的生活。我选择了背井离乡,到了很远的南方都市。在离那个小村子无比遥远的地方,一个人无数次地在梦里,梦到那个高中的楼梯口,梦到他对我说着话,然后我转身离开。等我回头,却再也找不到他。无数次的梦里,我在焦急的寻找中醒来,在拥抱他的惊喜中醒来。醒来是深深地痛心、遗憾和自责,如果当时我能给他多一点亲近,多一点鼓励,多一点依恋,是否,可以让他不至于前程断送?是我太成熟?还是太不成熟?以致于一生别过?
07
28岁的一个冬夜,和今天一样的冷。我感冒着,加班到晚上十点半。走出办公室,在冷冷的冬夜,有点发烧的我,更是觉得冷得透心。整个人头重脚轻,找地方吃个宵夜的心情都没有,只想赶上最后一班公交,早点回我那个小小的窝里,好好睡一觉。车来了,人很多。城市里总是不缺加班的人,我勉强挤上车,一路站着。终于到站了,在车门打开时我一个踉跄,差点没一头栽倒到站台上。一双有力的大手接住了我,一股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气息,我尴尬地想站稳,抬头看到了那梦里无数遍出现的面孔。”强子哥?“我惊喜万分,顺势扑到了他的怀里,有些激动,也有些疲惫。烧晕了的脑袋甚至无暇去想是不是又在梦里。半个小时的公交站回来,我觉得我没有晕倒在公交上都是万幸了,此刻竟有个依靠,我如释重负。强子哥抚了抚我额前的头发,说”你发烧了!我送你去医院吧。““不用了,房子里有药。”他大概也感觉到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连忙转过身让我趴在背上,”我背你回去。”我顺从地趴在他的背上,一如十多年前那样,我没有尴尬,因为这么多年对我来说都是一样,什么都不曾改变,一切都在梦里延续。
一路上,强子哥也不说话,我听着他的喘息和脚步,却感到久违的安心。很久,很久。其实站台到住处也不过不到十分钟的路。我想哭,却迷迷糊糊中听到强子哥开口说:“这边包了个装修工程,有半年多了,今儿结束,明儿就回去了,要过年了。这儿离家太远,家里农忙都顾不上,以后不接这儿的活了。”他顿了一下,我问“重吗?”,他说“不重”,然后接着说,”我有次买材料经过这个站台时看到你下车。明儿要走了,今儿想过来看还能不能遇着你。“我没有应话,他没再说什么。
强子哥把我背进屋里,好在我就住一楼。安顿我吃完药躺下,他一直都不说话,我也一直就那么看着他,仿佛我们之间,根本不再需要语言。他把水杯放在床头,淡黄色的灯光映着他的脸庞,一张成熟的男人的脸,一张无数次在梦里出现,却比梦里多了几分成熟与沧桑的脸。宽阔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浓密的眉毛下,是那双我曾经看不够的眼,那不薄不厚的唇,曾经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它印在额头的温热,十多年挥之不去。我一把拉住他,他没有防备竟倒在我身上,我抱住他,滚烫的脸颊贴着他冰凉的耳朵,”强子哥”我几近哽咽地喊着,“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泪水再也忍不住,一涌而出,他移过脸来,吻我眼角的泪,我的脸,我的唇,我看到他湿了的眼眶,压抑的思念和渴望在身体里升腾,我贪婪地迎合着他的吻,那是我曾以为可以一生拥有的.......
那一刻,我忘了中间的十年,忘了一切的一切,我只知道,那个梦里无数次寻找的强子哥回来了,那个爱我护我的强子哥,就在眼前。几欲赤诚之时,刺耳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深夜里仅有的喘息,我俩不约而同地转向床头,看到了手机上刺眼的两个字----”媳妇“。强子哥俯下身体,头放在我的肩上,不动,也不说话,我们就那么听着铃声一直刺耳地响着,如一道闪电撕裂夜空,然后戛然而止。铃声停止的时候,强子哥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起身,整理衣服,推门而出,他没有留下一句话,我没有说出一个字,曾经的默契是多么的深刻,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
对不起,是为这一刻的疯狂,还是为这一生的缺席。
08
那场感冒,我病了很久,每天烧得晕晕乎乎,我就那么把自己盖在床。醒了睡,睡了醒,躺了三天三夜,等我觉得我再躺下去可能会饿死时,才终于爬起来。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童年,有少年,有青春,有爱,有恨,有笑,有泪,有强子哥。
三十岁的那年,我依旧单着,然后我遇到了另一个男人,比我单得更久的一个男人。一个南方先生,不英俊,不阳光,不健谈,不贪玩,不会哄我笑,也不会逗我哭,四平八稳的一个好好先生。我想上帝一定是派他来拯救银河系的,他的身上我找不到一丁点熟悉的影子。于是我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单着了,原来有个人一直住在我心里,我一直在照着他的影子寻找,却一直什么都找不到。当我把从小到大的故事讲给先生听,当我因讲到强子哥而嚎啕大哭时,他也只是紧紧地拥抱,不停地帮我擦拭眼泪,三十岁的我,在他的眼里活成了孩子。
那年春节,我带着他回了老家。我也带他去了强子哥家。那是从高三那年以后,我再未踏进过的一道门。一切都很熟悉,一切又都很陌生。陈叔老了,以前高大的个子现在看上去矮了一截,挺拔的脊背也有了些许弯曲;陈婶那年夏天得了中风,坐在轮椅上。陈叔说她不能走路了,话也说不清楚。我握着陈婶的手,这手曾经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强子哥,这手给我盛过汤,给我削过果,陈婶曾用这手一边抚着我的头一边说“以后你强子哥要是欺负你了,你就给婶儿说,看婶儿不打断他的腿!”如今她只是看着我,老泪纵横,嘴角蠕动,想说什么,却只是支支吾吾啥也说不出。小院依旧干净利落,墙角的那棵柿子树上,依旧留着我们曾经挖的洞,而我却不忍直视,怕那树上树下曾经的欢笑呼之欲出。强子哥的媳妇端来茶水,然后从强子哥手里接过小儿子,带着一双儿女出去了,看着她贤惠的模样,和这一院落的整洁,我冲强子哥说“嫂子很贤惠,你很好命。”
客厅里只留下我们三个人。气氛一瞬间很尴尬,不过只是一瞬间,很快强子哥就像娘家大舅哥一样跟先生唠起了家常,也摆了不少我的童年糗事,只是那些都是被他剪掉了一个人的故事;我在两个男人面前,竟觉得突然释怀了。一个人在心里住了三十年,而今坐在对面的,早已是被生活改变了的另一个人。
走出小院,先生揽着我的肩,半调侃地问:”还惦记吗?“
我笑笑,把头缩进他的臂膀,低头不语。
婚车驶过强子哥家的门口,一路向南。我知道,在我的身后,关上了一扇扇的门,那门里,有两个两小无猜的小孩,有一对豆蔻年华的少年,有一场月下惜别的青春,还有一场场融化了的雪......
此生,此情不再......
你家门前的山坡上
又开满了野花
多想摘一朵戴在
你乌黑的头发
就像两小无猜的我们
玩儿的过家家
捏上一个泥娃娃
我当爹来你当妈
长大后你没有告别
匆匆离开了家
而我还在那山坡上
牧羊骑着马
原本以为我们是
一根藤上的两个瓜
瓜熟蒂落你却
落进墙外的繁华
再见你时
你还是那头乌黑的头发
只是眼里藏不住
你想对我说的话
我说等你出嫁的那天
就让我送你吧
你点点头不说话
眼泪就流过脸颊
把我从梦中惊醒的是
迎亲的唢呐
本该迎亲的人
却变成送亲的傻瓜
手里捧着山上的野花
骑着孤独的马
你打开车窗对我说
送到这里吧
----王琪《送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