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中顾曼桢中说过，欢欢很文艺，但再文艺的狗也躲不过生孩子。

欢欢一共生过六窝小狗，我经历过两次。

第一次刚生完的时候，母子状态都不错，她的眼神亮亮的，骄傲而又如释重负的样子，胃口也很好。可是隔天早上，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肉递到嘴边也不吃。我这才发现，有一只小狗被她藏在身后，摸一摸，已经冷了。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触到死亡，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好默默在她身边待着，半晌才说：这不是你的错。欢欢哭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听懂的。之前半年多我们一直保持着礼貌而生疏的距离感，但从那一刻起，我们之间，不再是人和狗，而是两个女子，两个母亲。

第二次，提前两天，欢欢就按自己的习惯在花坛下掏了个洞作产房，傍晚天开始下雨，她开始分娩。那顿晚饭我们吃得很忐忑，隔一会儿就打着手电去看看她的情况。八点多，终于生完了，趁着她出来溜达，我们赶紧把小狗转移回狗舍。风雨交加中我匍匐着探进泥洞，一只一只小心摸出来，人生三十余年最狼狈莫过于此了。但当时没空在意这些，满心祈祷的是不要摸到尸体，可还是有两只夭折了。坦率说不管是欢欢还是我们都没有太难过，想着剩下这九只健康就好。

虽是热带，但毕竟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夜里山风又很硬，所以茶叶蛋吧狗舍迎风面的窗户都严严实实封了纸板，还铺了毛毯，边边角角都掖好，希望母子平安。

一早去看，新生小狗只有巴掌大，眼睛还没睁开，小鼻子小耳朵小爪子，什么都小小的，跟毛豆说，大圣也是从这样的小不点长成比他还高的大个子的，多神奇！有几只小狗太弱，始终吃不到奶，茶叶蛋去买了小狗配方奶回来喂，优胜劣汰什么的就放在一边吧，不管优劣，都是一条命，实在无法忍心把它们交给自然选择。刚开始，小狗还不会叼奶嘴，滴几滴在嘴边给尝尝味道，很快就吧唧吧唧吸起来，一边吃一边蹬很带劲儿。给它们加油：吃饱点啊，长了力气好吃妈妈的奶~~欢欢吃的是鸡腿和猪肉，煮熟晾温掰成小块送到嘴边，这是月子专属的女王待遇。始终是担心室外太冷，腾出客房和厨房之间的走廊给它们做了临时卧室。

可没想到，当晚还是有两只走了。身体凉了，却仍软软的，小嘴微张，四脚直直伸着，就像白天喝奶的样子。不愿相信已经它死了，又滴了几滴奶到嘴边，半晌，没动……匆匆把小狗放在纸箱里带出去，一路跌跌撞撞差点摔了手电筒，临出门裤子还挂在了铁丝上。找了个纸盒作小棺材，埋在了门口的红千层树下。草很矮，但根很深，在地下紧紧盘错勾连着，所以我挖得很慢很吃力。身体机械地动着，脑子里一直无法克制地回想白天小狗们在妈妈身边挤来挤去找奶吃的样子。

以前，死亡对我而言很抽象。我看过关于死亡的电影，关于死亡的书，自认为仔细地思考过死亡，新闻媒体上关于死亡的报道更是屡见不鲜。但是来安巴之后，死亡变得很直接。一只斑鸠有天忽然一头撞死在玻璃上，脑浆都摔了出来，也许是把玻璃上倒映出来的碧海蓝天当成了真的；窗框上有前面租客留下的双面胶，手指长的小壁虎爬来爬去被粘住逃不脱，直接风干在上面；开车出门，看到一匹血肉模糊的马被折成一坨堆在路边。这些画面触目惊心，可那种刺痛很快就过去了；这次不一样，上午还托在掌上的温软的小身躯，一点一点冰冷僵硬，一日之内，体会生之喜悦与死之悲凉，心就像被一把钝刀反复锯着。

仍有两只很虚弱，吉凶难测，一夜辗转。天亮跑去看，居然七只都活着，状态还不错，太开心了！向死而生，活在当下。圣诞将至，又有心情放着圣诞歌做曲奇和烤鸡了。奇怪，怎么狗舍有小狗的声音？出去一看，原来欢欢陆陆续续把小狗又从屋子里叼回窝去了，听到我们叫她，还加紧跑了几步。生怕她一着急咬伤小狗，并不敢追她回来。想着白天温度高，小狗在室外应该没事。没想到，出事了。午饭后，发现又有一只死了，而且是看起来还挺大的一只，其它六只也都又湿又凉。急急地跟欢欢说，小狗这样下去不行的，咱们还是回屋去。她应该是听懂了，我把小狗一只只往纸箱里装的时候她似乎想动，又忍住了，大概也自知理亏。等我装完，抬起箱子说，咱们走，她才起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欢欢对虚弱的宝宝格外照顾舔得多，有几只一直湿漉漉的，风一吹，肯定更冷了。是我们大意了。拿纱布巾挨个擦干，再用厚毛巾裹着发热贴当垫子，吃饱睡暖，到了傍晚就明显好点了。最弱的一个额外包了两层，这个秀气的小女生脖子下面有一小撮白毛，跟兄弟姐妹都不一样，我告诫自己千万别取名字千万别取名字，可心里还是暗暗把她叫做“小雪”。她最小也最安静，经常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每天都担心她是不是不行了，但她竟撑了这么多天，也许将来会逆袭呢！加油，小雪！

照顾好活着的，再安顿走了的。小狗长得很快，同样大小的盒子已经装不下了，坑也挖得更久。一边挖一边祈祷这是最后一个，但真的毫无把握。有三只很壮，已经能很好地喝母乳，毛都干干爽爽立起来了，像一只只小绒球。平安夜，祈祷另外三只平平安安。

第二天，小雪还是走了。她仍旧那么小那么安静，就像刚出生时一样。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密集的死亡，心已经长茧了，可是捧着小雪，还是哭得不能自已，真的不该取名字的。永生难忘的一个圣诞，生命如此脆弱，求神使我们免于试炼。

不久后，小狗们的新坟上薄薄生出一些小草，红千层也一簇簇地盛放了。

有一册绘本叫《风到哪里去了》，毛豆让我讲了很多遍，是一个小男孩在睡前和妈妈的对话。

男孩：为什么白天会不见呢？

妈妈：这样，夜晚才能到这里来呀。晚上就是这样开始的，有月亮星星和夜色的晚上能让你入梦。

男孩：可是，白天就这样不见了，太阳到哪里去了呢？

妈妈：白天并没有不见,它只是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们这里是晚上，别的地方就是太阳会到那个地方升起，没有什么东西会永远消失的。

男孩：那么，风停了以后，又到哪里去了呢？

妈妈：风停下来时，它其实是吹到别的地方，让那儿的树跳舞去了。

男孩：蒲公英的绒毛被风吹到哪里去了呢?

妈妈:带着新的花籽飞到别家院子的草地上去了。

男孩：山到了山顶后,又到哪里去了呢?

妈妈：下了坡，变成山谷啊。

男孩：当海里的波浪扑碎在沙滩上以后，还能到哪里去呢？

妈妈：再退回海里，变成新的波浪。

男孩：当暴风雨过了以后，雨到哪里去了呢？

妈妈：回到云里，再生成新的暴风雨。

男孩：云飘过天空，到哪里去了呢？

妈妈：到别的地方遮荫去了。

男孩：森林里的树叶变了颜色,落下来了，以后呢？

妈妈：回到泥土里，变成长了新叶的新树啊。

男孩：可是，当叶子落下来，一定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小男孩说:是秋天不见了。

妈妈：是的。秋去冬来呀。

男孩：那么冬天结束以后呢

妈妈： 冬天结束时，冰雪融化，小鸟归来，春天就来了呀。

小男孩终于笑了，他说：“这个世界真的就是这样循环的，没有什么不见了。”

生生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