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不及重新认识

我们,来不及重新认识

文/缪晓俊

01

柳湖路的傍晚,夕阳已经落到了瘦西湖的那一边,温暖的余晖把粼粼的湖面染成一片绛紫色。清绘站在空荡荡的房间,窗外细碎的阳光透进来,令这房间更显温和舒适,隐约像是最后的归宿。

前几天,邻居阿婆过来告诉清绘妈妈,说是有一个附近打工的乡下佬,拖着一只大木头箱子,挨家询问有没有房屋出租。

妈妈本来已经回拒的,家里实在拥挤,又腾出一间来做水果店。可是爸爸知道后,又去找到阿婆。他想把清绘现在住的那间屋空出来租出去,清绘就搬到楼下跟妹妹住。爸爸也有苦衷,他失业两年了,又一直找不到新工作,而家里的水果店又生意冷清。

可清绘还是有点舍不得,她很喜欢自己的那个房间,虽然很小,却很干净。尤其是那盏台灯,是爸爸以前在工厂上班的时候自己做的手工,是由一只飞机模型改装而成的,落在床头,亮起萤白的光。

清绘最爱它亮在枕边看书,她有一整个书架的书。

许安搬过来的那天,淅淅沥沥下着雨。那段时间,天气总是这样,刚刚还晴空万里,一转眼便电闪雷鸣,可是下过几滴雨点之后,风一吹,天又蓝起来。

许安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清绘明明看见他就站在身后,却埋头假装看不见。他穿着蓝色的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两只手各拎着一只笨重的木头箱子,不说一句话,低头站着。巧得很,清绘也是穿蓝色的T恤,牛仔裤,头发在脑后束成清爽的马尾,看起来,情侣装一般。不过清绘的蓝,是清澈的湖水蓝。而许安的蓝,则是灰蓝,像是下雨前阴霾的天空。

许安就一直站在那里,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上去。清绘也没有让开的意思。她是那么讨厌有一个陌生的人搬来自己家,打扰自己的生活。她故意把炉门封上,烟一下子涌出来,弥漫了仄仄的楼梯。他两只手都拎着木头箱子,无法挥手,被熏得眼泪刷刷地流。清绘也被熏出了眼泪。所以第一次见面,两个人便都是哭着的,也许,这便注定了他们的结局。

许安把两只木头箱子放在地板上,小的那只是他的工具箱,大的那只是他的行李箱,全都是他自己用工地的废木材做的。他是一个木匠,祖传的手艺。

这间房子虽然离工地很近,但是太旧了,地板咯吱咯吱响。他拧开收音机,搜索不到熟悉的频率。

最近清绘在读张恨水的《金粉世家》,是因为看了同名的电视剧才想起来要看的。她看完了前一册,想起另一册大概还在二楼房间的书柜,于是上楼去取。

她敲一敲门。

许安过来开门,惊讶了一下,又忽然明白什么似的,走出门去,靠着楼梯的扶手等她。床头的飞机灯开着,暖暖萤白的光。收音机沙沙地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清绘听得入迷,他也不催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看向喧闹的街。

那以后,清绘便会经常去楼取书,每次只要敲敲门,许安便会默不作声地走出去。

有一次,就在清绘抱着书准备走出去的时候,看见他微微抬起头,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又低下头。走到楼梯口,终于听见他在身后说:“你的那本《青春的伤口》,可不可以借我看?”他的声音很小,而且始终没有再抬起头。

清绘停下脚步,折回房间,取下那本《青春的伤口》,和怀里的书一起抱下楼去。

02

妹妹的床很小,两个人挤成一团,钻在薄薄的被子里,猫着腰,打打闹闹。爸爸走进来,拍一拍清绘的头,说:“你和妹妹早点睡,爸爸妈妈去城东进货。”

半夜的时候,清绘听见院子里有人拍门。妹妹看向清绘,询问的眼神。

“爸爸妈妈有钥匙,一定是楼上的。”

“哦,那开不开?”妹妹小声地问。

“不开。”清绘很坚决。

两个人又把头钻进被子,小声地说话。敲门声在半个小时之后,又响了一下,再没响起。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清绘和妹妹都睡着了,清绘隐约听到院子里轰隆一声响,以为是梦,翻一个身,又沉沉睡去。

爸爸妈妈回来的时候,看见许安摔在院子里,妈妈赶紧过去,想要扶起他,被爸爸大声喝止:“不要乱动,以免造成二次伤害。”他匆匆拨打急救电话。

救护车“哇呜,哇呜……”地划过沉睡的午夜,清绘穿着睡衣跑出来,看见医护人员正检查着许安的伤口,小声地询问着什么,妈妈在一旁老是抢答,感同身受。充气担架气鼓鼓地将许安瘦小的身体嵌进去,他的眼睛正视前方,很平静的样子,好像眼前乱糟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有一刹那,他看见了人群中的清绘,也是那一刹那,他闭上了眼睛。

爸爸站在窗口,举着许安的CT胶片对着阳光看,不可置信的说:“粉碎性骨折,墙就那么一点高,怎么可能?”

许安躺在臃肿的被褥里,只是轻轻说:“命。”

“你这孩子真是,家里有人的,你敲敲门不就是了。”爸爸责备。

许安不再说话,静静地躺着。

妈妈也走进来,关切地问:“怎么样了?”

“粉碎性骨折。”爸爸回答。

“他怎么会那么晚回来,平时都很早?”妈妈也很难过。

“昨天是他20岁生日,几个小老乡聚在一起,喝了一点酒。”

下午上学的时候,妈妈装了一袋橙子,递给清绘,说:“等一下你路过医院,把这些给他送过去。”

清绘接过来,转身去推自行车。

双人病房里只躺着许安一个人,清绘站在门口,朝里面张望,许安侧躺着,看不见他的脸。头顶的吊瓶一滴一滴如沙漏,在经过仿佛一辈子那么长的两分钟之后,清绘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去。

许安闭着眼睛,睡着了。清绘轻轻将水果放在他床头的柜子上面,又站了一会儿。这是清绘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今天听爸爸说他20岁的时候,她很惊讶,一直以为,他应该有35岁。现在看着,他真的就是20岁的样子,那样温柔的侧脸和嘴角。

许安出院,几个老乡请了假接他。他一路跳着脚,走到水果店门口时,他停下来,扶着门框,低着头,尽量不碰到头顶的贝壳风铃。

妈妈赶紧迎出来:“出院啦,怎么也不讲一声?”

许安轻声喊:“阿姨。”

清绘正在楼上房间找一本书,听见他们说话,也走出来,两个人,四目相对。

妈妈喊:“你钻在许安房间里做什么,快出来,快出来。”

妈妈热情似火,弄得清绘到像是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许安跟着妈妈一瘸一瘸地走上楼来,清绘抱着一本书站在一旁。妈妈帮许安揭开罩在床上的旧床单,又拉开窗帘,说:“南风天,灰尘大,罩起来就好多了。”

许安感激而腼腆地笑笑。

妈妈招呼清绘过来帮忙,清绘赶紧放下手里的书。也许是因为动作幅度太大,簪在头发上的铅笔不知道什么时候脱落了,挽在脑后的髻散开来,一缕头发散落在肩膀,一缕头发遮住了额角。

今天她穿了一条黑白灰格子的背带裤,早上妹妹还笑她装嫩,现在看起来,却是很憔悴的样子。

03

清绘放学回家,听见许安的房间传来五月天的歌,她敲敲门。许安斜躺在床上,胡乱地调着手里的收音机,沙沙的电流声夹杂着一闪而过的情歌,看见清绘进来,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清绘说:“我拿完书马上就走。”他才停下来,盯着手里的收音机,好像那不是收音机,而是电视机,他能看到画面。

该取哪一本书呢?清绘站在书柜前。她发现,今天许安又穿了第一次那件灰蓝色的T恤,而自己也穿了那件湖水蓝的T恤,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初夏。

妈妈端着汤在楼下喊:“清绘,吃饭了。”

“我下去了。”清绘胡乱拿一本书。

“好。”他的声音若有若无。

妈妈从厨房出来,敲一下清绘的脑袋:“说过多少次了,喝汤的时候要先盛到自己的碗里再喝,不要直接舀到嘴里,多没教养一样。”

清绘朝楼上看一眼,又瞪一眼妈妈,窘得恨不能把脑袋埋进饭碗,好像自己真的很没教养一样。

妈妈也朝楼上看一眼,小声问:“出院的时候医生不是说休养一个月就不瘸了,怎么出院两个月了,到瘸得更厉害了?”

“是因为上班太早了,没休养好。”爸爸说,“这也是个苦孩子,才20岁,腿就废了。”

清绘低着头,把脸埋进碗里。在亚马逊的蝴蝶扇动翅膀的时候,它怎么会知道在得克萨斯州的那一场龙卷风呢?清绘如此宽慰自己。

爸爸在桌子上放了一个苹果,让清绘练习素描,希望高考的时候能增加一点特长分。

“你以为你是达·芬奇吗,画的苹果像鸡蛋。”爸爸发脾气,“炭笔应该轻一些,让暗影不那么暗,这样物体便会有存在感。”

“叔叔。”什么时候,许安站在了爸爸身后,递给爸爸这个月的房租。

爸爸接过来,看一眼,疑惑地问他:“钱怎么这么多?”

许安解释,“还有六月和五月的。”

爸爸把钱推给他,说:“那两个月你住院,就免了。”

许安把手插进口袋,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又坚持。

清绘捧着速写簿,失神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不一会儿,收音机又响起来,这好像是他唯一的娱乐。

清绘把速写簿摊在膝盖上,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无心地转着手里的铅笔,静静地听。沙沙的电流声,隐约又陈旧,弥漫在飘着水果香气的老宅里,安逸得让人灵魂出窍。清绘昏昏欲睡,可是音乐太好听了,舍不得闭上眼睛。

爸爸翻出一个陶罐,里面插了一束干了的雏菊。他让清绘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画它,要注意光与影。可是清绘四个方向全都画过了,它都是一罐雏菊,不觉得有什么区别啊?

“为什么你画的每一幅,都像是一只废纸篓里插了一支马桶刷子?”爸爸恩威并施,“你好好画,画得好,爸爸奖励你一辆自行车。”

第二天,爸爸果然推着一辆很漂亮的女式车回来,白颜色,清绘跨在车上,妹妹笨拙地爬上来,两个人歪歪扭扭地骑在逼仄的弄堂。

妈妈听到吵闹也走出来看:“啊呦,你哪来的钱买车?”

“就是许安给的那四百块。”爸爸回答,“我又退给他,他还是不肯要。”

清绘听见爸爸妈妈的对话,停下来,一只脚撑在地上。她很难过,他的苦难,成了她的奖励。她还是骑回自己那辆旧自行车,新车成了妹妹的意外收获。

许安的门总是紧闭着,破裂的罅隙漏出一丝微弱的光。他又在听收音机吧,清绘站在门口,静静听,忘记了敲门。好似心有灵犀,许安一瘸一瘸地走过来开门,又一瘸一瘸地走去楼梯边,斜斜地站着,看向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清绘翻到自己要找的练习册,又把怀里的《青春的伤口》放回书柜里最显眼的格子。

如果素描可以学习,那么喜欢呢?

04

今天是清绘的生日,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爸爸小心翼翼把蛋糕打开,上面点缀着黄的芒果、红的樱桃。妈妈将蛋糕切成小块,清绘一块,妹妹一块,爸爸一块,又切一块给许安,转身对清绘说:“送到楼上去。”

清绘敲敲门,许安以为她又要拿书,放下收音机,转身想要走出去。

“今天我生日,我妈让我给你送蛋糕。”

“我不喜欢吃蛋糕。”他依然很小声。

清绘站着不动,她穿了细细窄窄的铅笔裤,白色的帆布鞋,瘦弱的身影折在老旧的木地板,斑斓又恍惚。

过了一会儿,许安低着头,一瘸一瘸地走过来,绕过她的影子,接过蛋糕,又一瘸一瘸地走回去。

清绘看见那天放在书柜上的《青春的伤口》,还在原来的地方,没有被动过。南风天,落了薄薄一层灰。清绘轻声问他:“那本书,你还看不看?”

许安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因为他本来就是低着头的,所以一点头,就感觉更低了,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怎样的表情。他就那样站在窗前,隔着模糊的灯光。

“那我先下楼了。”清绘不忍见他一直那么拘谨,只能先说告别。他又一次点点头,侧过身体,再狭小的空间,也要分出最远的距离。

晚上回家,在楼梯口遇见许安,他本来已经走进房间了,可又折回头,好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朵木头刻的花,是玫瑰。

“送给你。”他的声音细如蚊吟。

清绘接过来,真的是很精致的木头玫瑰,刚好是一朵花的大小,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

“昨天你请我吃蛋糕,我没有礼物送给你。”其实他的声音很好听的,呼吸一样柔软。

清绘笑了一下,“谢谢你,很好看。”

许安也笑了一下,很腼腆,“过两天工地开始刷油漆的时候,我帮你漆一下,你喜欢什么颜色?”

喜欢什么颜色呢,清绘细细地想。许安站在一边静静地等她的回答。

秋风乍起,头顶的窗户,被风吹得无措,闭合,又开启。光影婆娑,把两个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交叠在一起,像是一个人。

放学的路上,清绘的自行车坏了。她坐在路边绿岛的护墩上,满手油污,垂头丧气。她弄不上那该死的链条。刚好许安下班经过,停下来帮她。他的脚恢复得很不好,无法蹲下来,只能半跪着。

自行车修好了,他笑笑,又开始一瘸一瘸地往前走。

“我骑车带你吧?”清绘喊他。

“不用了。”许安继续往前走。

清绘追上去,“我一定要带你。”她的表情很坚决,甚至是委屈。

许安停下脚步,“那我带你吧。”

这是许安摔伤之后,第一次骑自行车,歪歪扭扭的,清绘坐在后面,抓着他的衣服紧张死了。快要到家的时候,清绘拽一拽他的衣角,“你以后每天带我啊,我们一路。”

他不说话,习惯地沉默。

“太远了,我骑不动,车又老坏。”

他点点头。

“你在江西,你知道婺源吗?”清绘想起自己一直向往的地方。

“知道,离我家半个小时的路程。”

“哇……”清绘羡慕死了,“春天的时候,那里的油菜花是不是很漂亮?”

“是啊。”

“真的啊?那我以后去,你可不可以带我?”

“好。”

“明年春天可以吗?”

“好。”

“你能不能别光说‘好’?”

“好。”

“嘻嘻嘻……”清绘乐不可支。秋天了,金风玉露,漫天黄叶远飞,两个人骑着自行车穿行在长满杉树的林荫路。

05

等了好久,终于下雪了,早上起床,清绘发现地面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她兴奋地在门口跑来跑去,伸出手去接飘落的雪花。

许安把自行车推出来,又跑进去跟爸爸说话,“叔叔。”

“呃,什么事?”难得他主动与人讲话,爸爸意外地抬起头。

“我过两天要走了。”

“为什么突然要走?”这下,爸爸更意外了。

“工程结束了。”他还是很小声。

“明年还来不来?”爸爸问他。

“如果有工程就来。”他不确定。

“明年要是来的话,还住我家,房子给你留着。”爸爸有些遗憾。

他要走了吗,怎么都没有听他提起?清绘在一旁,下雪的好心情立刻被湮没。

那天上课,清绘突然看见东教楼下面,一个熟悉的背影,穿着臃肿的军大衣,低着头,在空旷的甬路,四步一停,三步一走,两步一抬头。

清绘赶紧跑下楼,追过去,可是那个背影却不见了。她难过地蹲在枯黄的草坪。门卫走过来清绘身旁,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清绘抬头,他居然也穿着和许安一样臃肿的军大衣。清绘笑笑,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吧?她抱紧肩膀,默默走开,这个冬天真冷,透彻心扉,深入骨髓。

平安夜的下午,清绘看见许安的门虚掩着,她敲敲门,“下班了?”她看见许安正在收拾东西。

“是啊。”许安继续叠着那件灰蓝的T恤,就是第一次见面他穿过的那一件,“我等一下要走了,晚上的火车。”

“平安夜吗?”清绘愕然。

“是啊。”

“你不是说过两天吗?”

“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还想再说什么,妈妈在楼下大声喊:“清绘,下来生炉子。”

“我先下去了。”

“好。”

过了一会儿,清绘看见他也跟下来,拎着两只木头箱子站在楼梯的尽头。清绘蹲在炉子旁,一切都是刚开始的样子,只是那一次是到来,这一次是离开。

清绘把炉门关上,烟冒出来,热泪漫进眼中。

许安走过来,“生炉子的时候,要把炉门打开才不会有烟。”他不知道,从前清绘是故意把炉门关上,不想让他走进她的生活。

清绘突然站起来,蹬蹬蹬跑上楼,抽出书架上那本《青春的伤口》,动作慌乱又粗鲁。她几步追上许安,“这本书给你在火车上看。”

“我看过了。”

“再看一遍。”

许安抬起头,看着清绘。这是从清绘认识他开始,他第一次这样抬起头,这样看她。清绘才发现,他就是二十岁的样子,那样忧伤的眼神和嘴角。

广场上每天都在播放春天听的歌,仿佛只是一夜间,风便暖了、花便开了。清绘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头顶有一棵不知名的花树,似樱花,花瓣却又繁复;似海棠,花香又更馥郁,低垂的花簇触手可及。

远处的一家书店正在举办签售,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街心,人群骚动着。清绘绕过人群,走进书店。她在书架上看到那本《青春的伤口》,抽出来,翻了几页,将书抱在怀里,转身去收银台结账。那一本送给许安之后,她忽然很想再看一遍。

清绘坐在门口看书,爸爸随手拽过来一张小板凳,坐下来,“清绘,你准备报哪个学校?”

“我想读土木工程。”

“土木工程?”

“我只是想想。”

“你想读就读吧。”爸爸爱怜地拍拍清绘的头,“一个女孩子学土木工程,以后去工地多危险。”爸爸又担心。

清绘笑笑,她就是想去工地,她总觉得自己还能再遇见他。

这个城市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清绘每天穿梭着来了又去,却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她很喜欢假想他们有一天重逢的场景,一年了、两年了、三年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个问题总让人觉得清澈而充满希望。

06

清绘一支铅笔簪在头发,一支铅笔握在指尖,趴在图纸上画啊画。门口的风铃又响起来,该死的大黄猫老是跑来跑去。清绘抬起头,想要呵斥,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是许安,四年后,他又回来了,拎着两只木头箱子,站在楼梯口。家里早就不用生炉子,清绘却不停地揉着眼睛。

“你家还有空房间吗?”他的声音恍惚就在昨天。

“有。”清绘脑袋一片空白。

许安拎着笨重的木头箱子,低着头往楼上走,清绘发现他的腿还是一瘸一瘸的。

四年了,他居然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样低着头,不说话,甚至连身上的外套都还是当初的那一件。

清绘在收拾东西,许安坐在一只木头箱子上等她,手里拿着那台旧旧的收音机,来来回回转动,依稀是五月天的现场Live,嘈杂而喧闹,阿信的声音在人海中低回,“最怕此生已经决定自己过,没有你,却又突然听见你的消息……”

清绘吃力地拖着整理箱,许安站起来说:“我帮你。”

狭窄的楼梯,两个人搬着各式杂物来来回回。有好几次,擦肩而过,许安都停下来,侧着身体让清绘先走。搬着搬着,清绘的心好像也被搬空了,她无数次设想过两个人的重逢,却都不是今天的样子。

又一次擦肩,清绘突然扔掉手里的书,从背后抱着许安。许安一动也不动,就那么一直站在那里,就那么任清绘抱着。

工学院门口,一个大二的学妹和男朋友开了一间服饰店,经营自己手工绘制的T恤、卫衣、帆布鞋。清绘给许安买了一件纯白的T恤,她决定自己亲手在上面画一幅画。可是画什么才好,加菲猫、多拉A梦,好像都太幼稚了?清绘最后决定在上面画一只大大的橙子。

“师姐,拜托,这是你们家水果店的广告衫吗?”师妹疑惑。

“是有一点像。”于是清绘又在下面写一句:“And forever has no end.”很漂亮的花体字。

清绘回来的时候,许安已经下班了,清绘走上楼去。“这个,给你。”清绘把手里的手袋递给许安。

“什么?”许安没有接。

“自己不会看吗?”

许安接过来,打开手袋。

“你穿给我看。”

许安站着不动。

清绘转过身去,说:“换吧,我不看。”

“好了。”

清绘转过身来,鼻子都气歪了,他居然把清绘新买的T恤穿在了原来身上那件T恤上,歪歪扭扭、皱皱巴巴,感觉像是一只蔫了的橙子。

“呆子,重穿。”清绘气得在他肩膀上打一下。

等清绘再次转过来,被许安小小地惊艳了一下,经过几年的磨砺,他变得健硕了许多,肩膀宽宽的,把T恤撑得有型有款。

早晨,清绘穿着睡衣下楼,把脸盆放在水龙头下面接水,抓起牙刷想把头发髻在脑后。许安蹲在一边洗衣服,也许是因为清绘的手臂举得太高,睡衣又嫌太大,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她的身体。她也看见他看见了,赶紧把手放下来。

一刹那两个人都尴尬地沉默,过了半天,清绘才说:“你身上的T恤也不换下来洗洗,也不怕上面的橙子坏掉。”

“我每天就是在路上穿一会儿,到工地要换衣服的。”许安解释,“我最近在湿地公园修栈桥。”

清绘从杂物间推出四年前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拖着长长的水管冲洗,阳光泼泼溅溅,洗干净的自行车停在门口的一棵花树下,有花瓣细碎地落在上面。清绘推给他,说:“给你上班骑。”

“好。”

“我去过婺源。”清绘坐在他的旁边。

他抬起头:“什么时候?”

“你走后的第二年春天。”

他想了想,说:“那年春天我也在婺源,安装带自动喂食器的鸟巢。”

“鸟巢?”清绘故作惊讶。

“不是奥运那个鸟巢。”许安解释,“是安装在鸳鸯湖的鸟巢,这样来年冬天,鸳鸯就不用为食物和住的地方犯愁了。”

婺水的鸟类真幸福,可以什么都不管,安心相爱,清绘不禁羡慕。

07

清绘去湿地公园等许安,他和几个工友正站在浅水里錾木榫,水花四溅,落在坚实黝黑的胸膛。

“许安。”清绘张开双臂,颤颤巍巍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许安停下来,制止清绘,“不能再走了,危险。”

清绘停下来,坐在栈桥边,脚下是潺潺的湖水,头顶是温暖浓酽的阳光,空气里漂浮着木材好闻的清香,真想像鹭鸶鸟一样在菖蒲和艾草之间搭个窝住下来。

“我在这边等你,你忙你的。”

许安又走回去,涉水去旁边的鹭岛,采来几支莲蓬,“边吃边等。”

清绘干脆脱了鞋袜,把脚浸在清凉的湖水里,来回晃荡撩拨。许安终于忙完,抖落头发上的木屑,掬一捧湖水洗脸,然后套上清绘买给他的T恤。清绘就坐在栈桥上看他做这一切。天色有些暗了,湖面起了氤氲,有些幸福又很落寞的感觉。

“走吧。”许安跨在自行车上。

清绘站起来,把帆布鞋的鞋带结在一起,挂在脖子上,爬上后座。晚风夹杂着荷香,拂过脚丫,清洌缠绵,沁人肌肤。许安骑着车,清绘在后面,一会儿做着蛙泳动作,一会儿又仰泳。

“你现在骑车都不晃了。”

“瘸习惯了。”

清绘停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靠近许安画着橙的大T恤了,心里突然觉得好酸。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话却没有多起来,大多时间都在听收音机。据说人的心跳是会影响电磁波频率的。收音机搁在窗台,许安一靠近,声音立刻被打扰,节目里播的是林夕的《再见二丁目》,含糊不明的粤语,“她唱的到底是‘明明过得很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还是‘明明过得不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

“我也没有听清,好像是明明过得很快乐。”许安这样回答,收音机没有倒退键,错过了只能错过。

清绘靠在书架上,翻一些喜欢的书。许安看见柜子里,一排的木头玫瑰,“这些你还留着?”

“是啊。”

“都褪色了,扔了吧。”

“我舍不得。”

许安不说话。

“你抱抱我好吗?”清绘放下手里的书。

许安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往前一步,微微抬起头,看向窗外,眼神黯淡而倦怠,讷讷地说:“我结婚了。”

他的声音,烟火坠地般轻。

清绘脑中一片混沌,半天才哭出声来:“你为什么要结婚啊?我那么喜欢你。”

她哭得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像一只小鸟疲倦地收拢起翅膀,太多的委屈淋了大雨的羽毛一般,将她包裹得喘不过气。

爱如捕风,她只是一只徒劳的小鸟。

窗台上的收音机离他的心跳远了,终于清晰,“往事若无其事,关系也没关系,我们再来不及重新认识……”

隔一天,许安的妻子便从老家过来了,穿水浅葱的对襟小褂,齐刘海,一颗小虎牙,也拎着一只许安那样质朴的木头箱子,站在楼梯口。

许安赶紧下楼,帮她拎箱子,然后一瘸一瘸地扶着她往楼上走。

清绘发现,他的妻子也是一瘸一瘸地走路,比他瘸得更厉害。走到门口,又回头看清绘一眼,眼睛明前茶一般清澈,天真而珍贵。

她起得很早,清绘还睡在床上,便听见她在外面洗衣服的声音,穿一条窄窄的薄花色七分裤,站在水池边。看见清绘过来,特别跑过来问候一句:“你好。”说得那么生涩,应该很少这样客套吧。

清绘也对她微微一笑:“你好。”

炎热的天,她还穿一双妆花的布鞋,不一会儿鞋子就湿哒哒了。她满不在乎,楼上楼下,一瘸一瘸跑不停。洗到许安那件画着橙的大T恤,她特别跑过来,指着T恤上写着的英文,没话找话地与清绘搭讪,“你知道这上面的字母写的什么吗?”

“And

forever has no end,永永远远永无止境。”清绘告诉她。

“那就是长命百岁的意思吧?”

“不对,是百年好合。”清绘觉得这样译更贴切。

许安的妻子一瘸一瘸去天台晾衣服,那句“And forever has no end”,被风鼓起,在空旷的天空飘飘荡荡,那么慌张。

08

清绘骑着自行车一个人去学校,最近那条路拓宽改造,挖得一片狼藉。远远地看见许安和他的妻子拎着早点走过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路过水坑,许安停下来,伸出一只手,他的妻子抓着,猛地跃起,跌在他的怀里,咯咯地笑个不停。

许安也看见清绘了,越走越慢。他的妻子停下脚步等他,看见清绘迎面过来,赶紧侧站在路旁,一脸遇见天使的表情,说:“你好。”

清绘慢下来,也笑一笑,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许安的妻接过话茬:“我要回家了,晚上的火车,有时间去我家玩,我家在婺源旁边,许多人去那里旅游。”

“这么快?”

“家里事情多……”

中午放学,下起了大雨,清绘冒着雨跑去东关街,买了一些酱笋赶回去,刚好遇见许安拎着一只崭新的木头箱子和一台电风扇回来,她便说:“这些是扬州特产,给你的妻子带着。”

“不用了……”他习惯性地低着头,头发和衣服湿漉漉地滴水。

过了一会儿,他和妻子走下楼来。他的妻子双手提着硕大的木头箱子,搁在门口,又折回来跟清绘道别:“再见了。”

“再见。”清绘幽幽地说。

她转身朝许安轻轻一笑:“我们走吧。”

他穿一件很大的黑色雨衣走在前面,他的妻子撑一把黑色的大伞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任风撕扯,任前路泥泞。

清绘去湿地公园找许安,荷花开得比前些日子更好了,起起落落、轰轰烈烈,仿佛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因为夏天已经结束了。

许安和几个工友三三两两散坐在栈桥边,清绘走到他旁边,他都没有发现。

“我明天要走了。”清绘说。

“去哪里?”他惊了一下,坐起来。

“去上海实习,如果有机会的话,以后就留在那边工作。”

“那,明天我送你。”

“你不忙吗?”

“旅游节已经结束了,我们没赶上工期,反正错过的已经错过了,现在倒没那么紧张了。”

“那我先回去了,收拾东西。”

“我也下班了,跟你一起回去。”他跑过去,跟工友讲了一下,又走到湖边的石阶掬水洗脸。湖光潋滟,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近旁的几支莲蓬摇晃着。

第二天,许安起得很早,支好自行车,坐在廊檐里等清绘。爸爸过来,隔着门催清绘:“半夜说起三更走,天亮还在大门口。”

“起了,起了。”清绘胡乱地答应,她昨天一夜都没有睡好,到早上才才迷迷糊糊跌进梦里。

清绘爬上自行车,轻轻拍拍许安的肩膀,打趣说:“驾。”

太阳已经很亮了,清早树叶上的露珠滴到脖子里,冰冰凉凉的,抬头,道旁树开出了一蓬一蓬素绯色的花,仔细去看,却又不是花,原来只是初秋转红的叶子。

“她到家了吗?”清绘胡乱找着话题,打破两个人之间的沉寂。

“到了。”

“为什么是她?”清绘不甘地问。

“不为什么,这样好,没有谁可怜谁。”

一刹那,两个人又不说话,如深海默默,安静地行在人来人往的街,仿佛被这喧哗的世界遗忘。

到车站了,清绘说:“你先回去吧。”

“好。”许安嘴巴里答应,却依然站着不动。一直到火车开动,清绘从窗外看回去,他都还站在原地。清绘看见她掀起画着橙子的大T恤蒙住脸,清绘不知道,他的鼻子会不会酸,眼泪会不会掉下来?

为什么,我们的生命里,总有一个人,一直住在心里,却告别在生活里。

09

清绘到上海之后,跟的老师是业内很权威的一位设计师,他最近正在主持设计一家投资公司的证券大厦,整栋大楼设计成环形,外圆内方,从空中鸟瞰,恰似一枚铜钱。

“呸,什么大师,神棍。”清绘在心里骂。

“我打算在方形的中庭内设计一座喷水池,中国人讲究遇水则发,你先拟个草图给我。”

“不如将喷水池中的雕塑设计为中国的传统神兽貔貅。”清绘建议,其实她心里更想设计成比卡丘。

“这个提议不错,有中国文化元素。”大师很有兴趣。

“呸,貔貅没屁眼儿,恭喜你生个儿子也没屁眼儿。”

清绘去工地实地查勘喷水池的具体方位,戴着安全帽,攀上高高的脚架,准备从高处拍几张喷水池的方位图。

“喂,谁让你上去的?”一个保安挥着手里的橡皮警棍朝清绘鬼叫,他的声音细而尖,听起来像哭丧。

“我拍几张照片。”清绘解释着,又向前走几步。

“拍什么拍?下来,上面安全网还没布好,摔死……”

“啊……”保安话没有说完,就听见清绘在头顶一声惨叫。

清绘醒来的时候,躺在一片湿漉漉的水地里,安全帽歪在一边,勒着脖子,喘不过气来。她努力睁开眼睛,眼前一片狼藉。她才知道,自己一脚踩空,掉钱眼儿里了。

妈妈坐在医院的长椅泣不成声,爸爸在一旁安慰她,自己却红了眼睛。

手术的门终于打开,爸爸赶紧迎过去,问:“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

“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糟糕许多。”医生一脸惋惜与无奈,“所以需要尽快进行截肢手术。”

妈妈哭得瘫倒在地上。

术后恢复比想象中的顺利,清绘也比想象中的坚强。

妈妈一直安慰清绘不要难过,其实清绘知道妈妈比自己更难过,只是妈妈使劲憋着,怕勾得清绘难过。清绘是真的很、非常、极其难过,她难过自己瘸晚了。

回扬州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清绘坐在轮椅上,朝许安住的房间张望。爸爸过来说:“你走的那天,他就走了,说是工程结束了。”

清绘不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她觉得,他已经深入自己的骨髓,躺在手术室的时候,她老觉得有锯木头的声音。

“以后你还是住楼下吧,住楼上爬来爬去不方便。”爸爸又说。

“爸,我想住楼上。”

爸爸还想说什么,看见清绘坚持的表情,话到嘴边成叹息。

许安走了,把扬州的夏天也带走了。

扬州的秋天就这样来了。

两个人一起骑过的自行车停在墙角的花树下,花期早已遥远,有一片两片树叶从高高的枝丫上飘落在后座,就像许多许多淡黄色的回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落回眼前,又被风吹散……

扬州挖掘盐商文化,清绘家这一片旧宅邸被重新规划修缮,她们要搬去城东的新家。

清绘打开衣柜收拾东西,木材香味混合着浓浓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柜子里整整齐齐摆放的一排木头玫瑰,全都被刮去了油漆,露出清晰的纹理,这样多好,没有颜色,就永远也不会褪色。

搬家公司的车停在门口,爸爸指挥工人先搬大件的东西,一个胖胖的工人跑来清绘旁边,问:“喂,你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了。”清绘摇摇头。

“我是许安的老乡,我见过你。”

清绘这才想起来,他就是接许安出院的那一个,于是问:“你们还在一起上班吗?”

“不在了。”

“那他好吗?”

“不好,我上次回去,听他妈说,他腿伤发作,只能在家躺着。”他的声音低下去,“他好像离婚了,两个人腿脚都不好,活不下去了。他老婆不肯走,是娘家人用绳子捆着抬回去的,嗷嗷地哭得像杀猪。”

人海茫茫,终于听到他的消息,原来,他过得也不好,她的心硫酸侵蚀般强烈地痛。

“你怎么哭了?”

“没有啊,我怕酸,一酸就掉眼泪。”清绘坐在轮椅上,将手里静静握着的橙子举在阳光里,仰起脸来看,像是握着一只鸡蛋在阳光下看它的内因。

她就一直那样地看,那样地看,她不敢低下头,她怕一低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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