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启功先生曾说:“唐以前诗是长出来的,唐人诗是嚷出来的,宋人诗是想出来的,宋以后诗是仿出来的。”这是对中国古代几个阶段诗歌特点的高度概括,深入浅出,精当曼妙。艺术作品要讲究技法,可是,当技法越来越精湛时,自然之美便越来越淡薄,艺术的品位也越来越低下。所以,古诗人在律法之外,有“辞不害意”的旁逸。魏晋楷书,天真灵动;有唐一代,讲究法度,少了些灵气。诗歌也是这样。唐之前的诗天然去雕饰,唐代以降,诗有很多斧凿的痕迹。也许正是这样的原因,唐朝诗歌大家最优秀的作品多是古体诗,而不是时尚的近体诗。不过,白居易的五言绝句《问刘十九》是个例外。
《问刘十九》简直就像是封用诗的形式写就的信札。直白通俗,又言简意丰。画面温暖,情感浓郁。《唐诗三百首注疏》(蘅塘退士编章燮注疏)说它:“一笔扫去,毫不着力,且得问字禅理。用土语不见俗,乃是点铁成金手段。”我觉得,这首诗更妙在直白叙写背后,暗含着丰富的内容。作者提供话头,读者由这个话头牵引生活的图景。读者在不言之言中,体会生活的美好,感受情感的真挚。
“绿蚁新醅酒”。写的是酒渣与酿制。重在色与形,但是意在酒之醇味、酒之温香。“酒渣”多土俗多寒碜,有“绿蚁”二字,与新酒配搭起来,有形有色,有动有静。
“红泥小火炉”。小火炉来做什么?温酒?烤火?煨肉?评家多认定是温酒的。冬天里,未尝不能也烤烤火,围炉夜话。而我的理解是,小火炉顶着个小陶罐或悬着小铫子,火苗舔着,慢慢地炖。里面沉两三块豆腐,漂三四片菜叶,或者一两块羊肉狗肉。猪肉,当时雅士是不沾的,脏而俗;大块,他们是不屑的,粗且陋。“泥”很脏很丑很低俗吧,着一“红”字,小诗意的文明味出来了。与“绿”相应,不只是有了诗意,而且多了热闹。一说刘十九是富商,人一土豪,衣食住行就追求清雅,用精神的东西显示其与物质一样的文明丰盈。现代人这样,估计古代也差不多。——这两句,都是静物白描。可谁又只觉得静只觉得白呢?
“晚来天欲雪”,雪,永远是俗人、更是诗人最爱的雅物。有雪,就有别样的丽景。当时天还没黑,共同赏玩雪景,还是可以的。又晚又雪,人便悠闲无事,自然能静下身心。更惬意的,雪一来,气温更低,酌杯拥火,暖暖身,酒吹醉侃,暖暖心,也是极好的。
以上三句可算是三大诱惑。“晚来天欲雪”,从诗的章法上看,是“起承转合”中“转”,自然天成。从诱惑上看,是最着力的一句。想必被邀之人,早就心肉痒痒,恨不得有“崂山道士”的功力,穿墙而来。白二十二这时倒不急不忙,弱弱地问了一句:能饮一杯无?——阿哥,你能过来喝一杯酒吗?搞得已经“垂涎三尺”的刘总忙暗暗地把口水收回去,将猴急的丑态端庄成文雅的模样,甚至礼貌地推辞一下。诗也于热烈后变为沉静。白居易坏坏的,穷杜甫可不这样,来了客人,“无兼味”“只旧醅”,却一路热情地“隔篱呼取尽余杯”——喂,老头子,没菜,过来喝杯下(音hǎ,也有人说对应的是“哈”字等)酒。慷慨豁达,畅快淋漓。这是人一自信就故作矜持,不自信就斗胆强暴吗?不过,白大诗人也许一样不自信,他有这样的雅兴,土豪不一定就有这样的闲情呢。于天地间,觅得一人,小酒小菜地小啜小聊,何尝不是一种奢望?
谁没有这样的奢望?这是我最喜欢这首诗的主要原因。
——连日等着预想中的大雪,守来的却是大寒。在无雪的夜晚,胡拉乱扯,聊过雪瘾。再步《问刘十九》之韵,凑一首俗诗以应景:
菜残且封酒,
电笼小火炉。
寒来天未雪。
能暖君心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