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果自己便是个无法安静的男孩。
他写了本《无法安静的男孩》的长篇小说,砸在我面前,我还是有点吃惊。
我在报社认识王平果的时候,他年纪轻轻,是个刚入职的美术编辑。看得出,他是个没有美术基础的美术编辑。而他身边的同行则毕业于美术学院。
那时广州的报业正值黄金时代,形态与管理都算宽松,一群有趣的人汇聚在一起,昼伏夜出。王平果一直都是我们这群“夜行动物”中的一员。
我发现王平果是个“神人”, 他以前的经历如同一张白纸,接触什么都好像是第一次,当我们刚享受几天做师父“循循善诱”的感觉,他就用一个惊人的爆发期,打我们的脸。
随后他比我们更快地进入瓶颈期,脸上是藏都藏不住的沮丧与无聊,他要寻找另一种能让他兴奋的事物。
他是个爱钻研和琢磨的人,非常善于找到技术的“快捷键”,他钻研排版,练出了惊人的手速,成为排版最快的人,成了最受新闻编辑欢迎的美编。后来他发现“艺术感觉”简直是一门巫术,不是靠努力就能解决的……便沮丧了。
他钻研斯诺克台球,能打出极怪异的弧线,进不可思议的球,后来发现斯诺克的精髓是“纠缠”与“坏”(做障碍),发现自己总不够坏……便沮丧了。
他钻研游戏,惊人的手速成了优势,打CS最善用AK47,打帝国时代,后期攻势无敌,后来……便沮丧了。
他钻研炒菜,去大排档掌勺……便沮丧了。
他钻研足球……便沮丧了。
他钻研……便沮丧了。
钻研的王平果和沮丧的王平果,梅花间竹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有一天,他说我拯救了他漫长的沮丧期。他看见我编了个有关作家阿城的专题,说阿城种种心灵手巧的妙事,比如做木工,比如装配汽车……那一刻,王平果犹如醍醐灌顶,就像海子所说的“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买了全套的木工工具、油漆,开始了木匠DIY生涯……直到换完了家中的所有家具,才沮丧下来。
他觉得或可以像阿城那样写点东西?
当时报社成立了个社论组,用一个共同的笔名,我忝列其中。我的文字过于跳脱,总过不了值班主编的把关,我干脆把任务私相授受给王平果,权当给他练笔,却无有不中。直到今天,也没人知道,当年报社最重视的社论,颇有几篇出自一个美编之手。
后来我离开报社,也离开了王平果以及他波动的曲线。后来听说他当爸爸了,正在钻研如何当一个好父亲……当时我想,王平果找到了他能钻研一生的志业。
后来我也为人父母,才发现这里面有多少沮丧啊,但你只能继续昂扬,画着类似王平果的曲线。
隔了十几年,王平果给我寄来了他写的小说《无法安静的男孩》,说依旧跟我有点关系。他说得知我写了小说《三十六骑》,颇受触动,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写呢?
我写的是遥远的传奇,他写的是能闻到气味的日常生活。他又来追打我的脸了。
我没有想象到王平果的文字如此简洁平静,藏起了许多本该激越的情绪。小说我就不“剧透”了,但里面的两个“我”——一个多动症男孩,一个母亲,错位了七年的视角,讲述同一段人生历程,等到两个视角的时间差慢慢合并时,就到了书的结尾,母亲走了。
人间就如小说里那个海边小镇,如此日常,如此流水账,却藏了多少成长离合的不容易;海如此平静,却藏了多少死死生生的起伏。
王平果说,书是献给母亲的。
小说里有一段话,是母亲说出的,意思是战争不只是靠抢时间夺得的,比如闪电战。“我”是弱势的一方,就去比消耗,去看谁坚持得更长。我猜想这个道理在王平果打“帝国时代”时,就悟到了,正是身为父母的道理——爱真的是一种消耗战,无所谓胜利,挺住意味着一切。
但有爱的笼罩,这场漫长的“战争”显得如此温情,小说才如此平和,从“无法安静”走到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