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擦擦掉的大学梦

凌晨四点,闹钟尖叫,像根针,扎透十六岁林小雨的睡梦。

她猛地坐起。

冷水狠狠拍在脸上,刺骨的寒意钻进骨头缝。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

奶奶王桂香那边,窸窸窣窣。黑暗中,她摸索着起身,动作迟缓,像一架年久失修的机器。两人没说话,一前一后,走进城市漆黑的腹地。

菜市场醒了。腐烂的菜叶味,浓烈的鱼腥味,潮湿的泥土气,混在一起,翻腾着。

小雨冻得通红的双手,扎进冰冷的菜堆。扒掉烂叶,指尖冻得麻木。裂开的口子浸在冷水里,丝丝缕缕地疼。她习惯性地用指甲掐住伤口,好像这样,就能把寒气堵住,不让它往心里钻。

“今日白菜进价三毛五……”奶奶佝偻着背,凑在摊前昏黄的小灯下。她翻开那个泛黄卷边的账本。手指颤抖,写下歪歪扭扭的数字。

小雨靠过去,轻轻握住奶奶冰冷的手,接过笔:“奶奶,我来写。”

她坐在冰冷潮湿的小板凳上,一笔一划,郑重而清晰。那账本上印满的,哪里是数字?分明是祖孙俩日日剥落、又被生活反复碾磨的血肉。

账本第一页,是稚嫩的笔迹:“小雨得小红花+5角”。

往后翻,数字渐增,字迹也日益工整。

翻到最新一页,一行字跳出来,刺眼:“大学基金:¥3127.50”。

这数字,是小雨在无数个深夜,就着路灯做完习题后,借着微光,一遍遍描摹加粗的印记。它沉甸甸地压着账本的纸页,也压在小雨心头。是她最明亮,也最易碎的念想。

去年深秋,那笔“大学基金”,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再也爬不上去了。

奶奶脸上的皱纹,一夜之间,仿佛又被刻刀凿深了几寸。她出门更早,回来更晚。佝偻的身影,在路灯下被拉得细长、扭曲。

小雨的手指,冻疮红肿未消,又添新伤。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菜叶绿痕。

一个周末深夜,小雨等奶奶睡熟,悄悄起身。窗外透进微弱的光。她翻开奶奶枕下那本从不离身的账本。

屏住呼吸,一页页翻过那些沉甸甸的数字。

翻到最后一页,指尖猛地一颤——

那行被她描摹过无数遍的“大学基金:¥3127.50”,被橡皮狠狠擦过!纸张起毛,字迹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被粗暴改写的数字:¥1127.50。

下面,一行僵硬陌生、却极力模仿她笔迹的字,像冰锥扎进眼睛:“进货费:-2000元”。

账本上那些加减乘除,从来除不尽生活的余数。

全身血液瞬间凝固。指尖冰凉,止不住地抖。她颤抖着往后翻。

最后几页,橡皮擦粗暴篡改的痕迹,触目惊心:“学费”被擦掉,旁边是生硬的“房租”;“参考书费”被抹去,改成“医药费”……每一个被涂改的地方,都像一个无声的伤口。橡皮擦的碎屑,如同残雪,冰冷地覆盖着被擦掉的未来。

“小雨……”

身后,传来奶奶沙哑惊惶的声音。

小雨猛地回头。

账本“啪”地一声,滑落在地,砸在冰冷潮湿的水泥上。

奶奶枯瘦的手,死死攥着衣角。嘴唇嗫嚅着,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囡囡……莫怪奶奶……奶奶……实在没得法子啊……”那声音沉得像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原来,奶奶前些日子摔的那一跤,根本不是“蹭破点皮”。骨头碎了。昂贵的医药费,压垮了摇摇欲坠的账本,也压碎了那个写在纸上的大学梦。

奶奶瞒着她,拖着那条伤腿,在寒冬里四处求告。借遍了亲戚邻居,拆东墙补西墙。最终,才在这账本上,用一块冰冷的橡皮擦,改写了命运的走向。

小雨弯下腰,慢慢拾起那本账本。指尖拂过那些被橡皮擦反复摩擦、变得粗糙薄脆的纸页。像触摸着被磨蚀的人生。

她扶着奶奶在床边坐下,拧了热毛巾。沉默地敷在奶奶那条用破布条缠裹、早已肿胀变形的小腿上。毛巾的热气氤氲,却驱不散屋里的寒意。

一周后,一封薄薄的信,飘然而至。

信封上,是那所心仪大学的名字。小雨看着,指尖冰凉。

她拿着信,安静地走到奶奶身边坐下。慢慢拆开。鲜红的录取通知书露出来,像一道光芒,也像一道伤口。

她拿起通知书,没有激动,没有眼泪,异常平静。沿着中间的折痕,一点一点,撕开。

纸张断裂的声音,细微,却清晰得刺耳。像命运之弦的崩裂。

碎片无声地落在沾满泥污的水泥地上。像被撕碎的翅膀。

奶奶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死死盯着地上的碎片!枯瘦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小雨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声音嘶哑破碎,撕裂了空气:“囡囡!你……你这是做啥子啊!”

小雨轻轻掰开奶奶紧握的手。

俯身将散落的纸片,一片片拾起,叠好,轻轻放在奶奶颤抖的掌心,像归还一件贵重却已碎裂的珍宝。

她抬起头,脸上无悲无喜,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奶奶,没事了。”

目光越过奶奶斑白的鬓发,投向门外依旧喧嚣的菜市场。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明天白菜进价听说要涨五毛。”

她弯腰重新拿起那个泛黄卷边的旧账本,翻到崭新的一页。

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悬停片刻,终于落下。新的一行字迹工整而冰冷。写下的不是希望,而是日复一日、永远无法除尽的生计:

“今日白菜进价:四毛。”

被橡皮擦改写的大学梦,最终被生活擦得干干净净。

账本上那些被抹去的数字,在命运的背面,是另一套残酷的加法——它日复一日地叠加着沉默的生存,却减损了生命本应有的辽阔与可能。

账本最后几页,被橡皮擦反复摩擦的地方,纸薄得快要透光。它承载不起一个少女的梦,如同那方窄小的菜摊,困住了两代人最鲜活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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