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岁月再流逝,有些伤痛终究是抹不去的,平复的只是伤口。
2017年9月7日 星期四 雨
01
关于医院的话题,我只参与讨论过一次:医患关系紧张你怎么看?以及,你认为医疗资源分配是否合理?
那天的主讲人是个年轻的医生,儿科,在终于忍受不了跟家长们的持续撕逼之后,离开了医院体系,来魔都药企当医学顾问。讲演层次还是很清晰的。
第一个层面,从发热这一常见的现象谈起,剖析在病人视角下司空见惯、能轻易解决的问题,为什么到了医生那里清一色是统一的冷漠脸加上一堆的检查,病人病痛期间还要忍受无休止的大排长队?因为,病症是结果,但原因极度复杂,不知因,不可治,就这么简单。
第二个层面,他拉了一些数据,展示了各级医院的整体架构和各级医院医生的配置情况。从各级网点的数量,医生的资历情况看,其实医疗资源的分配是基本均衡的,没毛病。
整场讨论其实引导的还不错,但为什么没有引发大家对于医患关系紧张根源的深度交流呢?因为一个面容娇好、身材火辣的妹子把十几个人的交流变成了她私人的问诊时间,她想撩这个医生,当众撒娇、时而嗔怪,当然,这是个插曲,并不重要。
结束后,主讲问我为什么没怎么说话,我说身体不舒服,也没什么想说的。
那天,身体不舒服是真的,没什么想说却是假的。
02
从出生再到第一次进手术室,中间我活了快十二年的时间,那次长达近一个月的入院检查加手术再加术后恢复,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记忆,除了做穿刺很疼,愈合需要打激素所以胖了两圈出来以外。
“贫穷是你想象不到的绝望”,“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这些最近在网络上反复出现的话,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它们的写实意义和警世作用。
我住院那会,还是个小屁孩,我爸妈跑前跑后的那些事,我几乎不知晓。为了让我少受折磨,他们能攀关系的攀关系,能用钱解决的就不心疼地砸钱。
手术时候临时换了麻醉师,忘了打点,硬生生扎了七八针也没麻好,颈部疼得我一周没办法大声说话。当然,理智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如果是能力层面上的问题,有钱也是不好使的。
我们病房当时住的都是年纪比较小的病号,术后麻醉醒的那段时间都会因为开始能感受到明显的疼痛而哼哼唧唧。不过,最热闹还是拆线或者换药的时候,因为小护士们大多直接撕扯,不幸的时候会连皮带肉,不叫都难!
离开医院之后,再进去,又过了十二年,一场十二生肖轮回的距离,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03
“医生啊,我这得的是什么病啊,不会是癌症吧?”
他这么问的时候,我和我妈心脏都揪到嗓子眼了,憋了快一个月,他还是忍不住自己跟医生确认了。奶奶走才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家长都去了天堂,姑姑们总归是不太平的,没多少的遗产,却折腾是真的累了。
“癌症这么好得的吗?阎王爷每天那么忙,还来不及收你呢,你这么年轻力壮的!”他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听我妈说,宁医生从美国毕业回来,在北京还有项目,定期需要回那边的实验室,我爸最初是她接的,不过之后应该会转去别的医生那里。
我看着她的侧脸,鼻梁高,笑起来有苹果肌,阳光洒在她脸上,能看到睫毛之间跳动的光斑。声音轻柔,像微风。
听了这样的话,老爷子这会心里舒坦了些,下午吃着水果,看着电视。我心里想着,之前还赖我呢,自己生病了也这样呗。
十二年前,我以为会被截肢,整天愁眉苦脸、以泪洗面,他就训我来的,年轻人怎么一点勇气、一点乐观精神都没有的,多大的坎儿啊,就不过去?
对啊,多大的点事啊,说一句充满希望的话就那么难嘛?
04
化疗无疑是可怕的,没有体验过的人,永远无法说出感同身受的话来。老爸没有明显的掉头发,但是消瘦和暴躁却很明显。
我妈四处问人,想买点什么提神、强身的药。我爸把药盒扔了一地,怒吼着你们这些蠢货,就是这样被人骗钱,人家知道你家有个这样的灾星,可不都把你当成摇钱树,你知道吗!
我妈熬各种各样的粥,只能偷偷在厨房里哭。情况每况愈下,老爸终于坚持不下去了,转为保守治疗,我们转到了二楼的放疗科。
“医生呀,你看我这转到这边,做这些,会不会好一些?”惯例,他不相信我们说的任何话,却一定要跟医生确认。
来的主治医生年纪很轻,看起来跟我应该没差几岁,皮肤白皙,带着口罩,显得眼睛更大了。我们一边收拾的时候,他进来第一次查房了解情况。全程没怎么抬眼,听到我爸这么问他的时候,冷冷的回:
“那你还希望我们做点什么?”
说真的,不是我矫情,那一瞬间我明显感觉到我爸的眼睛里有什么被熄灭了。没有完全打开的笑容,僵在脸上三秒,迅速消失了。
大姑有些激动,一边嘀咕着这医生到底会不会说人话,一边气冲冲地跟了出去。我跑出门拉住姑姑,听到我爸在屋里说:“哎,就是没指望了呗。”
从病房去放疗室,要从二楼下来,穿过两栋楼,再下到地下二楼。我爸嫌电梯难等,每次都执意要用走的。我扶着他,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沉。
回到病房他就不停的睡觉,话变得越来越少了。睡的眼睛都肿起来了,整个脸都肿起来了,呼吸越来越困难。
快到除夕的时候,我爸想回家住几天,可是大半夜的我们又立马开车送回了医院,因为肿的太厉害,差一点无法呼吸。
半夜折返的我们碰到了当晚在科室值班的主任,我叫开了科室的大门,请他去看看。主任判定为上肢静脉炎,已经出现了非常明显的肿胀,立即停掉了上肢静脉注射,改成从下肢注射。第二天,主任等在我爸的房间里,那个年轻主治来了之后被狠狠训了。
我妈想让老爸舒服一点,时至年边,本来也少了不少病人,我们付了三个床的费用,让我爸住到了一个小间,一个人住。肺里面的积液也明显超标了,需要插管排出来。
几天后,上半身明显都消肿了,之前那个年轻主治来给我爸插管放肺积液的时候,态度温和了很多。我爸疼得挪动身体也挺困难的,趴在椅子上还是扭头给医生说:
“曾医生,我知道我们这种病人麻烦,也治不好,你看在快过年了的份上,就再多费费心,让我能过个年,你也有成就感嘛!也是亏得你们医生我们才能多活几天,谢谢了!”
05
过了春节,甚至撑到了过完清明。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完成了他的心愿。医院是一个极度考验人性的地方,我忘了是谁说的了,至始至终我们确实没有彼此认真谈过心。
我猜测他一直怕拖累我们母女而有深层次的自责,来自经济的压力,来自不能自理的负担;他猜测我也是久病床前不会有的那个孝子,对我的唠叨用砸东西表示不满,对我的哭泣极度愤怒,每次都让我滚出去……
突然折返医院的那次,他总说多捡了一会命,但最后,我和我妈都认了,不会有奇迹,不管是神婆的话还是医生的叮嘱。
拔掉心电测试仪最后一个夹子的时候,那个小护士抱着我哭了一会,护士长过来拉走了她,一边对我们解释说,刚来不久……刚来不久……
地上躺着的黑色的袋子里是前一秒还有心跳的我老爸,电梯门口搞不清楚状况的人,差点踩了上去,我没有大吼出来,只是小声说,你们当心,请不要踩到好吗?
他们突然停在了电梯门口,面无表情,两位工作人员又一人拎了袋子的一头,以便抬进电梯里。我们在电梯里站着,彼此都没有说话。
一个热乎乎的人,为什么要去一个冷冰冰的地方,还得是用这样冷冰冰的方式……
06
我跟开篇的那个医生谈恋爱了,现场撩他的妹子他说太妖娆,可能我看起来呆萌一点,所以我们在一起了。
我对于医生这个职业有很复杂的情绪,害怕他们的冷酷,却又真的心疼他们的辛苦。他说他在人群中就会不自在,没有安全感,他对于不及时就医的行为会暴跳如雷。
不过,一切都不如他说“没必要老是说吧,人都已经去世了,天天开追悼会真的没意思了”……
在我第一次与人聊那段时间内心的真实想法,第一次不掩饰地愤怒亦或是悲伤的时候,他开始极度厌烦我,我们很快分开了。
他说,我只是觉得你好看,你非要跟我掏心挖肺的,神烦!
07
不喜欢医院,有一段时间厌恶到了极点。频繁出差的那一年半,我居然一次也没有犯过眩晕症……为了避免去医院,就这么耗着,不舒服就赶紧睡觉,睡起来了就继续拼命工作……
不喜欢医院,不仅仅因为贫穷让我爸没了希望。他说我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什么类型的病,我怎么会无故对医生期待。没有钱、没有权,什么罪都要受的,这是世界普通百姓太多了,死一个太微不足道。
我哭着说,乔布斯患病也没治好,你别胡思乱想了。他摇头,就是你们娘俩命苦,也不能真的带你们一起走啊!
不喜欢医院,不仅仅因为贫穷,是让人性被极大限度地考验。每一位医护人员一定都经历了内心的挣扎和折磨,但我真的讨厌还没有精通医术,便已经熟练话术的医生们。希望,是天使和恶魔都渴望拥有的,医闹的野蛮能染红白大褂,却不应该弄脏白大褂,正常人的范畴里真的视你们为白衣天使。
我本来想写信给那位曾医生,不论是他抹杀希望,还是造成过度水肿,我想让他知道我们可以不责备,但也可以选择不原谅。只是,我没有递出这封信,尤其在遇到前男友之后,我觉得一丝的恶言相向或过激宣泄都有可能瓦解他们的防线,柔软或刚强的任何一面我都不想看见!
所以,我不喜欢医院,不仅仅因为贫穷,主要因为冷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