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死了。
当占城国王苏丹跋摩五世那声凄厉的嘶吼划破湿热的清晨空气,整个迎宾码头瞬间死寂。前一秒还鼓乐喧天、彩旗招展,此刻只剩海浪单调拍打宝船舷侧的声音,沉闷得令人窒息。
郑和站在那具巨大的、金红斑驳的躯体旁,三根手指稳稳抵住长颈鹿冰冷脖颈的脉搏处,指尖传来的只有一片沉寂的寒凉。他缓缓抬眼,目光扫过四周——占城贵族们惊恐后退的面孔,明军水手紧握刀柄的指节,还有那位身披孔雀羽祭袍、眼神如毒蛇般黏腻的大祭司婆罗门。
「神罚!这是触怒湿婆的天谴!」婆罗门祭司的声音尖利刺耳,枯瘦的手指直指郑和,「明国使臣,你们带来的不洁之物玷污了神圣麒麟!占城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恐慌像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郑和清晰地看到,几个占城武士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蛇形弯刀上。麒麟是苏丹跋摩五世耗尽国力、远涉重洋才寻来的祥瑞,准备进献给永乐皇帝以换取大明庇护的重礼。如今神兽暴毙,不仅关乎国体,更可能点燃一场无法收拾的外交风暴,甚至兵戎相见。
「封锁码头!所有接触过麒麟者,无论身份,原地待命!」郑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巨舰破浪般的穿透力,瞬间压住了骚动。他身后的锦衣卫百户陈瑄手按绣春刀柄,鹰隼般的目光扫视全场,亲兵小队如铁闸般封住出口。
郑和蹲下身,无视婆罗门祭司怨毒的诅咒,仔细检查这头被称为「麒麟」的异兽。鹿颈高昂,四蹄修长,金黄的皮毛上点缀着深棕色的斑块,此刻却失去了所有神采。他伸手,轻轻拨开长颈鹿厚实的嘴唇——舌苔并非正常的粉红,而是一种诡异的、透着死气的灰蓝色。
「中毒。」郑和心中警铃大作。这不是意外,是谋杀!目标直指大明与占城的邦交!
「大人,看这里!」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郑和侧目,只见他的首席译官阿努莎不知何时已悄然靠近。这位有着粟色卷发和深邃眼眸的年轻女子,精通阿拉伯语、梵语及南洋诸国方言。此刻,她正用一方素白丝帕包裹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开麒麟颈侧浓密的鬃毛。一点微不可查的暗红色针孔,赫然出现在皮肤上,周围有极细微的肿胀。
阿努莎将丝帕凑近鼻端,极轻地嗅了嗅,秀眉微蹙:「有极淡的苦杏仁味……不是常见的蛇毒。」
「查!」郑和只吐出一个字,目光锐利如刀锋,「明察麒麟生前饮食、饮水、接触之人。暗访占城王都,尤其是与旧港海盗有勾连者!」他刻意加重了「旧港」二字。纵横南洋的海盗王陈祖义,一直是大明海疆的心腹大患,也是破坏此次下西洋最可能的黑手。
明面上,郑和亲自安抚暴怒又惶恐的苏丹跋摩五世,承诺大明必会查明真相,并加倍补偿占城损失。他言辞恳切,气度沉凝,暂时稳住了这位心神大乱的国王。
暗地里,阿努莎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迅速消失在占城王宫错综复杂的回廊与喧嚣的市井之中。她的身份是天然的保护色——一个异域面孔的女译官,更容易让人卸下防备。
在王宫御兽苑,她贿赂了一个胆小怕事的小饲官。据他哆哆嗦嗦地透露,昨夜负责给麒麟添加夜草的是个新来的哑仆,天亮前就不见了踪影。阿努莎仔细检查了草料槽的残渣,指尖捻起几片看似普通的嫩叶,放入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铜盒中。盒内浸着特殊的药液,片刻后,那几片嫩叶的边缘竟渗出令人心悸的幽蓝色泽。
「箭毒木……」阿努莎心头一凛。这种剧毒植物汁液,见血封喉,只有南洋雨林深处和某些与世隔绝的海岛部落才懂得使用和提炼。而旧港海盗王陈祖义麾下,就有一支以使用毒箭闻名的生番部族!毒针上的苦杏仁味,是箭毒木混合了其他辅料后的残留!
线索直指陈祖义!但阿努莎总觉得哪里不对。海盗刺杀祥瑞,挑起两国争端,固然能搅乱局势,但目标是否过于宏大而模糊?陈祖义更热衷的是劫掠商船,直接获取财富。
当夜,在郑和宝船「清和」号戒备森严的舱室内,一场秘密验尸正在进行。被郑和秘密征召上船的随军老仵作,屏息凝神,用薄如柳叶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剖开了麒麟的胃囊。
浓烈的腥腐气弥漫开来。老仵作强忍着不适,用镊子在黏稠的胃容物中仔细翻找。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镊子尖端,夹着一小团被胃液腐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东西——像是一角坚韧的鱼皮,上面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几个残缺的符号和半个模糊的印章。
「大人!有东西!」老仵作声音发颤。
郑和与阿努莎立刻凑近。阿努莎取出随身携带的放大水晶镜,仔细辨认那残破的印记和符号。虽然被腐蚀得厉害,但那印章的轮廓……隐约是半条盘踞的龙形!而那几个符号……
「像是某种密码的片段。」阿努莎的指尖在虚空中描摹,「还有这龙印……绝非占城或海盗之物。倒像是……」她猛地抬头看向郑和,眼中满是惊疑。
郑和的面色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无比凝重。龙纹?密码?藏在麒麟胃里?这绝非陈祖义的手笔!这指向一个更可怕的可能——船队内部有鬼!有人与海盗勾结,甚至其目标可能远超搅乱邦交!
「此事,除你我三人,不得入第四人耳!」郑和的声音冷得像冰。
然而,秘密终究没有守住。
次日清晨,一声压抑的惊呼打破了「清和」号的平静。郑和最信任的贴身侍卫,昨夜在麒麟舱室外值守的赵诚,被人发现倒在底舱一处堆放缆绳的阴暗角落。
他的死状极其诡异——双目圆睁,充满难以置信的惊骇,脖颈被一根用于修补船板的硬木凿子精准贯穿,一击毙命。鲜血浸透了粗糙的麻绳,已经变成深褐色。
陈瑄率锦衣卫迅速封锁现场。郑和俯身,轻轻合上赵诚死不瞑目的双眼。就在他托起赵诚头颅时,敏锐地感觉到死者紧握的右手掌心似乎有异样。他用力掰开那僵硬的手指。
掌心血肉模糊,显然是用尽最后力气刻划的。不是字,而是两道深可见骨的、歪歪扭扭的刻痕:
二。
一个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郑和的心脏。
麒麟腹中的密码残片,指向内鬼。
赵诚被杀灭口。
临死前,他用血刻下一个数字——「二」。
是内鬼的代号?是某个日期?还是指向某个位高权重、在船队中排行第二的人物?
阴谋的阴影,如同南洋海域上骤然聚拢的乌云,沉沉地压在了这支刚刚启航、承载着帝国荣光的庞大船队头顶。郑和的目光投向舷窗外波涛汹涌的海洋,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了冰冷的、属于猎手的火焰。
麒麟血案的阴影尚未散去,庞大船队已拔锚起航,驶离占城那片弥漫着猜忌与血腥的港湾。郑和伫立在「清和」号高耸的艉楼之上,目光沉凝地扫视着这片无垠的蔚蓝。海风带着咸腥气息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赵诚掌心那血淋淋的「二」字,如同烙印刻在脑海。船队内部潜伏着毒蛇,而他们才刚刚踏上西行之路。
三天后,船队进入爪哇海域。这里素以诡谲多变的海况闻名,暗流涌动,风暴无常。巨大的宝船劈开墨绿色的海水,船艏激起的白浪如同破碎的玉带。午后,原本还算平静的海面开始躁动,天空迅速堆积起铅灰色的云团,风势渐紧。
「报!正前方发现风飑线!」瞭望台上的水手声嘶力竭地呼喊。
郑和神色一凛,立即下令:「各舰收半帆!舵手稳住航向!准备过浪!」命令通过旗语迅速传遍整个船队。水手们如同精密的齿轮,在甲板上快速奔跑,拉扯着粗如儿臂的帆索。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布帛般的巨响,如同惊雷般在「清和」号主桅上方炸开!
郑和猛地抬头,瞳孔骤缩。只见主舰那面巨大的、象征着大明威仪的赤红色主帆,竟从中部裂开一道巨大的豁口!狂风如同找到宣泄口的巨兽,疯狂撕扯着裂口,帆布发出濒死的呻吟,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侧蔓延。失去主帆稳定力量的巨舰,瞬间像喝醉的巨人般剧烈摇晃起来,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猛地向一侧倾斜!
「稳住!!」郑和的吼声几乎被狂风吞噬。
倾斜的甲板上,无数水手和货物被抛飞,惊叫与怒骂声混作一团。巨大的浪头趁机狠狠拍上船舷,冰冷的海水灌入甲板。千钧一发之际,经验丰富的舵手拼死扳动沉重的舵轮,数名水手不顾危险攀上桅杆,用刀斧砍断部分失控的帆索,才勉强稳住船身,避免了倾覆之祸。
风暴最终擦着船队边缘掠过,留下劫后余生的喘息和一片狼藉。主帆彻底报废,像一面巨大的残破旗帜垂挂在桅杆上。
「这不是风暴撕裂的。」郑和的声音冷得能结冰。他亲自攀上主桅平台,不顾湿滑和危险,仔细检查那撕裂的帆布边缘。切口异常平整,边缘的麻纤维断口整齐,绝非被狂风巨力撕扯的毛糙模样。
「是被人割开的。」紧随其后的阿努莎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她纤细的手指抚过帆布的断口,眼神锐利如刀,「而且,割口被巧妙地处理过,让它在强风下才会彻底崩裂。」她捻起断口处一些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粉末,放在鼻尖轻嗅,眉头紧锁,「有股……海腥气和石灰的混合味。」
与此同时,另一个坏消息传来:存放备用帆布和修补材料的底舱物料库,昨夜发生了小规模火灾!虽然火势被及时扑灭,但大量珍贵的帆布、绳索和桐油被烧毁或污染,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刺鼻的烟味。
「有人不想我们顺利航行。」郑和站在焦黑的库房门口,声音低沉,压抑着怒火。纵火与割帆,目标明确——瘫痪船队!这绝非巧合,而是麒麟血案后,针对船队核心能力的致命一击!内鬼,或者内鬼的同伙,就在船上!
调查迅速在暗中展开。锦衣卫百户陈瑄负责明面上的盘问和搜查,而郑和则授权阿努莎进行更隐秘的探查。嫌疑很快聚焦在两个人身上:
波斯帆匠哈桑。他是船队中技艺最精湛的帆索专家,负责主帆的维护。火灾发生前,有人曾目睹他在物料库附近徘徊。更关键的是,陈瑄带人在他的工具箱底层,搜出了一小包残留的火药粉末!哈桑对此的解释苍白无力,只反复说自己毫不知情。
闽商通译林桐。此人精通南洋多国语言,负责与沿途港口沟通。在占城时,他曾数次单独离船,行踪诡秘。有底层水手举报,在爪哇海航行前夜,看到林桐在甲板僻静处与一个形迹可疑、水手打扮的人低声交谈。那人随后便消失在众多船只之中。
阿努莎没有急于审问,而是将精力放在了证物上。她再次取出从主帆断口处收集的灰白色粉末,在灯光下细细分离观察。粉末中除了烧焦的麻丝和木屑灰烬,还混杂着许多极其微小的、带有特殊螺旋纹路的白色碎片。
「这是……海蛎壳?」阿努莎有些不确定。她将碎片放入清水中,滴入几滴特殊的药液。片刻后,碎片周围的水竟开始微微泛起浑浊的泡沫。
「果然是海蛎壳粉!」阿努莎豁然开朗。海蛎壳富含石灰质,被研磨成极细的粉末后,具有很强的腐蚀性。凶手在割开帆布后,一定在裂口附近大量涂抹了这种粉末!它像跗骨之蛆,日夜不停地侵蚀着麻纤维,使其变得脆弱不堪。当强风来临,巨大的拉力施加其上时,早已被腐蚀的帆布便如同朽木般瞬间撕裂!火灾,则是为了销毁备用材料,彻底断绝船队快速修复的可能。
手法之阴毒,心思之缜密,令人胆寒。
阿努莎将目光投向哈桑的工具箱。除了那包火药,她还注意到一本用波斯语书写的、磨损严重的羊皮册子。哈桑坚称这只是他记录帆索修补心得的笔记。阿努莎借来翻阅,乍看之下确是密密麻麻的技术符号和草图。但她没有放弃,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墨迹,感受着书写的力度与间隔的细微差异。多年的密码破译经验让她对数字和重复符号有着本能的敏感。
在某一页不起眼的角落,几个数字的组合出现了异常高的频率,书写方式也与周围文字有极其微妙的顿挫区别。阿努莎找来一张白纸,将这些数字单独抄录下来:7,13,22,4,19。它们看似毫无规律。
她尝试着用波斯字母表对应数字位置,得到一串无意义的字母。又尝试用船上通用的航海术语首字母替代,依然不通。时间一点点流逝,阿努莎的目光落在窗外汹涌的海浪上,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距离!船队离开占城港已经几天,航程……
她立刻找出航海日志,查看船队离开占城当天的日期:七月初三。她将抄录的数字依次减去这个日期数字「三」:4,10,19,1,16。
再对应波斯字母表……D,J,S,A,P。
「D J S A P……」阿努莎低声念着。这不像单词。她尝试重新组合排列。当「J」和「S」的位置互换后,一个词猛地跳入脑海——JASAD!波斯语中,「弟弟」的意思!
哈桑在笔记中用密码反复书写的,是「弟弟」!阿努莎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调查哈桑背景时的一条信息:他有个年幼的弟弟,在故乡波斯失踪多年。
难道……
阿努莎立刻找到郑和,将发现和推测全盘托出。郑和当机立断,命令陈瑄以配合调查火灾为名,「请」哈桑到一间僻静的舱室,由阿努莎单独询问。
面对阿努莎平静却直指核心的追问,以及那句用纯正波斯语说出的「你的弟弟还活着吗?」,哈桑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这个高大粗犷的波斯汉子,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瘫软在地,泪水混着汗水泥污滚落。
「他们……他们抓了他!」哈桑的声音嘶哑绝望,充满了痛苦与恐惧,「是海盗!陈祖义的人!他们给我看了弟弟的信物……说……说只要我破坏船队,拖延你们到达旧港的时间,就放了他!否则……否则就把他丢进鲨鱼群!」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火药……是我放的,为了制造混乱,掩盖割帆的痕迹……但我没想害死大家!海蛎粉……是林桐给我的!他说这能让帆布更快坏掉,却没说会这样……他骗了我!」
林桐!果然是他!
郑和眼中寒光一闪。他迅速布置下去,一场针对林桐的抓捕行动悄然展开。然而,这个狡猾的通译似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在哈桑被带走问话后,就试图混入补给小船溜走。被发现后,他竟狗急跳墙,在混乱中冲向被看押的哈桑,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一把淬了毒的短匕!目标直指哈桑咽喉,意图杀人灭口!
「拦住他!」陈瑄厉喝,但距离稍远。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郑和动了。他仿佛早已预判,身形如鬼魅般横移一步,恰好挡在哈桑身前。林桐的匕首带着狠毒的劲风刺来,郑和不闪不避,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了林桐持匕的手腕,一拧一夺!喀嚓一声脆响伴随着林桐的惨叫,匕首已落入郑和手中。同时,郑和的右掌看似轻描淡写地在他胸口一按。林桐如遭重锤,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舱壁上,口吐鲜血,萎顿在地。
锦衣卫一拥而上,将其牢牢捆缚。
「搜!」郑和冷冷下令。
很快,从林桐贴身的防水油布夹层里,搜出了一张折叠的、用特殊鱼皮鞣制的密信。上面的字迹和麒麟胃中残片上的密码符号如出一辙!落款处,赫然是一个用朱砂勾勒的、狰狞扭曲的数字印记:
二。
「二爷……」林桐被拖起来,嘴角淌着血,眼神却带着一种疯狂的怨毒和诡异的解脱,他死死盯着郑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嘶吼道:「没用的……你们找不到他!他就在你们中间!看着你们!听着你们!宝船底舱……有眼睛!哈哈……有眼睛!」
他的狂笑声在封闭的船舱内回荡,如同恶鬼的诅咒,让在场所有人,包括身经百战的锦衣卫,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底舱有眼睛?那个神秘的「二爷」,如同无形的幽灵,正潜伏在船队的某个阴暗角落,冷冷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爪哇海的风浪暂时平息,但船队内部的暗涌,却变得更加凶险叵测。郑和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猎手与毒蛇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风暴过后的海面暂时恢复了平静,但「清和」号的甲板上,气氛却比风暴来临前更加凝重。哈桑被暂时看押,林桐则被严密封锁在底舱特制的囚笼里,由锦衣卫精锐日夜轮守。他那句「底舱有眼睛」的嘶吼,如同不散的阴魂,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郑和站在艉楼,眺望着恢复航行的庞大船队。破损的主帆已被降下,巨大的桅杆光秃秃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像一道醒目的伤疤。备用帆布大部分毁于火灾,修补工作进展缓慢,船队的速度不可避免地降了下来。时间,成了最紧迫的敌人。
「大人,」阿努莎无声地走到他身边,递上那张从林桐身上搜出的鱼皮密信,「上面的密码,和麒麟腹中残片上的属于同一套体系,但更完整。我初步判断,这是一种结合了数字替换和星图标记的混合密码。」她指着密信上几组奇特的符号和旁边微小的星形标记,「落款处的『二』字印记,与赵诚掌心血刻的形态一致。」
郑和接过密信,指尖拂过那冰冷的鱼皮和朱砂印记。「二爷……」他低声重复着这个称谓,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下方甲板上忙碌的水手、军官、匠人,「他就在这艘船上,甚至可能就在我们目光所及之处。林桐的暴露,或许正是他计划的一部分,用来转移视线,或者试探我们的反应。」
「底舱有眼睛……」阿努莎沉吟道,「林桐临死前不像说谎。这暗示着,除了林桐,底舱还有他的同伙,或者某种传递消息的隐秘渠道?」
「查。」郑和的声音斩钉截铁,「从林桐被关押到底舱的那一刻起,所有进出过底舱的人,接触过囚笼的人,哪怕只是路过,全部记录在案,暗中排查。特别是火灾之后,参与清理物料库残骸和转移物品的人。」
「是!」阿努莎领命,随即又补充道,「还有哈桑的弟弟……林桐供认是陈祖义海盗所为。如果我们能救出他,不仅能瓦解哈桑的恐惧,或许还能成为找到『二爷』的突破口。海盗内部,未必铁板一块。」
郑和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此事交予陈瑄,让他挑选机警可靠、熟悉南洋水路的斥候,设法与我们在旧港附近的暗线联络,打探消息。但务必隐秘,绝不能让『二爷』察觉我们在反制。」
接下来的几天,船队在一种表面平静、暗流汹涌的氛围中航行。阿努莎几乎不眠不休地埋首于密码的破译工作。她将麒麟腹中残片的符号、林桐密信上的密码、以及哈桑笔记中隐藏的「弟弟」一词的密码规则相互对照、反复推演。舱室的案头堆满了各种语言的字表、星图、航海日志的抄本。困极了,她就用冷水敷面,或者凝视着窗外浩瀚的星空寻找灵感。
线索一点点拼凑起来。那些数字似乎对应着某种航海坐标的简化代码,而星图标记则暗示着特定的时间节点。阿努莎尝试着将密信上的坐标数字代入海图,发现指向的并非旧港,而是位于苏门答腊岛西北端一个不起眼的小海湾——狼牙湾。时间标记则指向五天后的子夜。
「狼牙湾……那里暗礁密布,罕有船只靠近。」阿努莎将初步破译的结果报告给郑和,「『二爷』指示林桐在五天后的子夜,设法将船队引向或滞留在狼牙湾附近海域?他想干什么?接应?伏击?」
「无论是哪种,都是陷阱。」郑和看着海图上的那个点,手指在上面轻轻敲击,「他想利用林桐,或者船队的混乱,完成某个计划。可惜,林桐暴露了,计划被打乱。但他不会就此罢手,一定还有后招。我们按兵不动,正常航行,但航向略作调整,做出因帆损而偏航的假象,让船队在第五天傍晚,恰巧出现在狼牙湾的外围视野内。」一个将计就计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船队按照新的航向行驶。表面上,水手们依旧忙碌于修补船帆、清理火灾后遗症。暗地里,陈瑄指挥的锦衣卫如同最耐心的蜘蛛,在底舱这个巨大的蛛网中心,无声地监控着每一个可疑的节点。终于,在第四天的深夜,负责监视林桐囚笼的锦衣卫校尉韩冲,发现了一丝异常。
一个负责每日给底舱囚犯送水和简单食物的哑巴老仆阿福,在收拾林桐几乎没有动过的食盒时,动作似乎比平时慢了一丝。韩冲注意到,阿福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似乎极其隐晦地扫过囚笼底部一块看起来并无异样的木板。随后,他佝偻着背,提着食盒,像往常一样蹒跚着离开了底舱。
韩冲没有惊动任何人。等阿福走远,他立刻悄无声息地靠近林桐的囚笼,仔细检查那块木板。木板边缘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反复摩擦的痕迹。他用匕首小心地撬开木板边缘,里面赫然是一个小小的、掏空的夹层!夹层里空空如也,但底部残留着一点点新鲜的、潮湿的泥土痕迹,还有一根极短的、近乎透明的丝线——像是某种特殊渔网的丝线。
「眼睛……找到了!」韩冲心头剧震。消息立刻传到了郑和那里。
「阿福……那个在船上十几年,老实巴交的哑仆?」陈瑄难以置信。郑和眼中却无太多意外。
「哑,是最好的伪装。聋哑之人,谁会防备?」郑和冷冷道,「盯紧他,看他接触谁,往哪里传递消息。不要打草惊蛇,看看他背后,是否连着『二爷』。」
第五天傍晚,船队按照计划,远远地出现在狼牙湾的外海。夕阳的余晖将海面染成一片血色。郑和站在艉楼,手持单筒千里镜,仔细观察着那片被暗礁环绕的、如同怪兽獠牙般的海湾。海面看似平静,但经验丰富的他,却隐约感觉到一种蛰伏的杀机。
阿努莎匆匆走来,脸色凝重,手中拿着刚刚完成最终破译的密信全文。「大人,全部译出来了!『二爷』命令林桐:在船队因帆损『意外』靠近狼牙湾时,设法制造更大混乱,如引发底舱火药二次起火或骚乱,将船队彻底困在湾口。届时,会有『礁石群中的渔火』接应他,并接收他掌握的『船队布防图』!」
「布防图?!」陈瑄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核心机密!
「林桐不可能接触到完整的布防图,」郑和眼神锐利,「但他作为通译,经常出入各舰,对船队的大致防御布局、旗舰位置、信号方式必然有所了解。这些信息落入敌手,同样是致命的。」他立刻下令,「命令各舰,布防图全部更换口令和暗号!加强戒备,尤其是入夜后!另外,派两条速度最快的哨船,绕到狼牙湾侧后方的盲区,给我盯死那片『礁石群中的渔火』!」
夜色,如同巨大的墨色绒布,缓缓笼罩了海天。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星斗在厚重的云层间隙闪烁,提供着微弱的光亮。「清和」号如同沉默的巨兽,漂浮在距离狼牙湾口数里外的海面上。船上实行了严格的灯火管制,大部分区域陷入黑暗,只有必要的航行灯在黑暗中如同微弱的萤火。
底舱深处,哑仆阿福像往常一样,提着食盒走向囚笼区域。他的脚步依旧蹒跚,动作依旧迟缓。在经过一处堆放废弃缆绳的黑暗角落时,他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微微一个趔趄,手扶了一下旁边的木桶。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自然。
然而,就在他离开后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堆放缆绳的角落里,一缕极其微弱的青烟,带着刺鼻的火硝味,悄然飘起!紧接着,一小簇火苗猛地窜出,迅速舔舐上干燥的麻绳!
「起火了!底舱起火了!」凄厉的警报瞬间划破寂静!
早已枕戈待旦的救火水手立刻冲向底舱。但火势蔓延的速度出乎意料地快,浓烟迅速弥漫开来。混乱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刚刚送完饭的哑仆阿福,并未像其他人一样惊慌地跑向甲板,而是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借着浓烟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溜向底舱一处极其偏僻、堆满破损木桶的角落。他搬开几个沉重的空桶,露出后面一个被巧妙遮蔽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破旧排水暗口!一股带着浓重海腥味的凉风从洞口灌入。
阿福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平日浑浊呆滞截然不同的精光,毫不犹豫地就要向洞口钻去。
「想去哪里啊,阿福?或者……『二爷』的耳朵?」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阿福身体猛地僵住,缓缓回头。浓烟的阴影中,郑和的身影如同铁塔般矗立,陈瑄和几名锦衣卫手持强弩,冰冷的箭镞在黑暗中闪烁着致命的寒芒,牢牢锁定了他。阿努莎则站在稍后位置,手中举着一盏特制的、光线凝聚的风灯,恰好照亮了阿福脸上那瞬间褪去伪装、只剩下惊骇与怨毒的表情。
「你……」阿福的声音竟然不再嘶哑,而是带着一种阴沉的尖锐,「你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发现你?」郑和向前一步,气势如山岳般压下,「从你借着收拾食盒查看囚笼夹层开始,从你故意绊倒留下接头的泥土和渔网线开始,从你今夜点燃那处特意用油浸过的、极易引燃的缆绳开始……每一步,都在我们眼里。你传递消息的暗口,我们早就封死了另一头。至于林桐,他招供的『底舱有眼睛』,恐怕指的就是你这条老狗吧?你不仅是眼睛,还是『二爷』伸进底舱的手!」
阿福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眼神中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他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枯瘦的手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就要往地上砸!
「放箭!」陈瑄厉喝。
嗖!嗖!两支弩箭电射而出!一支精准地贯穿了阿福持物的手腕,另一支钉穿了他的小腿!剧痛让他惨嚎一声,手中的东西脱手飞出——那竟是一个装满火油的皮囊!
皮囊被阿努莎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用灯杆挑开,落在地上,火油汩汩流出,却并未引燃。
「拿下!」陈瑄一挥手,锦衣卫如狼似虎地扑上,将重伤的阿福死死按在地上。
郑和走到那处被阿福搬开的暗口前,海风带着咸腥和自由的气息涌进来。他望着外面漆黑如墨的海面,狼牙湾的方向,隐约可见几点微弱的、如同鬼火般闪烁的光点,正慌乱地向远处移动。那是等待接应的海盗船,此刻想必已经发现了哨船的拦截,正在仓皇逃窜。
「把这条『耳朵』带上去,好好『听』清楚,他的主子『二爷』,到底是谁!」郑和的声音在黑暗的底舱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冰冷的嘲弄,「爪牙已断,我看你还能藏多久!」
一场精心策划的接应与逃亡,在「二爷」自以为得计的黑暗中,被彻底碾碎。然而,揪出的只是一个传递消息的爪牙。真正的毒蛇,那条代号「二爷」的毒蛇,依旧隐藏在船队更深的阴影里,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郑和知道,锡兰山就在前方,而一场围绕着佛牙、牵扯着王权与信仰的更大风暴,正等待着他们。猎蛇,远未结束。
狼牙湾的暗流暂时平息,阿福这条「耳朵」被牢牢锁在铁笼深处,但撬开他那张阴鸷的嘴,比想象中更难。无论陈瑄用尽何种手段,阿福只是用那双浑浊却异常顽固的眼睛死死盯着舱顶,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仿佛彻底回到了哑巴的状态。他唯一泄露的信息,是偶尔无意识蜷缩起来时,右手食指会极其轻微地在地板上画着一个扭曲的圆圈——一个毫无头绪的符号。
郑和没有在阿福身上耗费更多时间。船队修补着风帆的创伤,缓慢而坚定地继续西行。锡兰山(今斯里兰卡)那郁郁葱葱的海岸线,终于在晨曦的薄雾中显现。这个佛教国度以供奉释迦牟尼佛牙舍利而闻名于世,是郑和此行宣扬大明国威、建立海上朝贡体系的关键一站。
锡兰山国王亚烈苦奈儿率领文武百官及大批盛装僧侣,在都城康提的港口举行了极其隆重的欢迎仪式。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和热带花果的甜腻气息,金碧辉煌的仪仗,虔诚诵经的僧众,一切都显得祥和而神圣。国王热情洋溢地表示,将在三日后月圆之夜,于供奉佛牙的圣城康提举行盛大的「佛牙大典」,邀请大明正使郑和及随行高官前往观礼并接受佛光沐浴。
「此乃无上荣光,亦是我大明与锡兰永结善缘之良机。」郑和在旗舰「清和」号上对随行官员们说道,语气庄重。然而,只有阿努莎注意到,他深邃眼眸的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麒麟血案、爪哇裂帆、底舱暗影……「二爷」的阴影如影随形。在这片被信仰浸透的土地上,平静的表象之下,是否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三日后,郑和率部分随员,在锡兰官员的引导下,乘象辇前往内陆山城康提。沿途,无数信徒顶礼膜拜,道路两侧堆满了鲜花和供品。康提城中心的佛牙寺,在夕阳的金辉下宛如神造。巨大的象牙门洞开,寺内梵呗声声,庄严肃穆。
大典在入夜后达到高潮。巨大的佛牙殿内灯火通明,香烟缭绕。国王亚烈苦奈儿亲自引领,在数百名高僧的簇拥下,走向供奉佛牙的七重金塔。殿内殿外,挤满了屏息凝神、翘首以待的信徒和使臣。气氛神圣而紧张。
塔门缓缓开启,璀璨夺目的金光倾泻而出。国王脸上带着神圣的荣光,伸出戴着宝石戒指的双手,准备捧出那传说中的圣物。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金塔内衬的丝绸时,他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的恐惧!
「不……不可能!!」国王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力气般向后踉跄几步,幸被侍卫扶住才未跌倒。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金塔之内。
没有想象中温润如玉、散发着神圣光辉的佛牙舍利。躺在猩红丝绸上的,赫然是一颗森白的、带着空洞眼窝的——人类头骨!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大殿。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紧接着,如同滚油滴入冰水,巨大的、混杂着恐惧、愤怒和绝望的声浪轰然爆发!
「亵渎!这是对佛祖最恶毒的亵渎!」一位须发皆白的大长老目眦欲裂,枯槁的手指颤抖地指向郑和一行,「是你们!是这些异教徒带来了不洁!是你们偷走了佛牙!佛祖的怒火将降临锡兰!」
「抓住他们!用他们的血洗刷圣地的污秽!」狂热的信徒怒吼着,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兽群,瞬间将郑和及其随行的数十名护卫、官员团团围困在佛牙殿中央。冰冷的刀锋、愤怒的拳头、恶毒的咒骂,如同暴风骤雨般袭来。殿外,锡兰士兵的铠甲摩擦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迅速合拢。
「保护大人!」陈瑄厉吼,绣春刀铿然出鞘,与亲兵们组成一道血肉防线,死死挡住汹涌的人潮。刀光剑影,鲜血飞溅,狭窄的佛牙殿瞬间变成了修罗场。
郑和面沉似水,他并未拔刀,身形在混乱中却异常沉稳。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迅速扫过现场:金塔内那颗突兀的头骨,国王惊恐万状的表情,大长老眼中深藏的怨毒,以及人群里几个看似狂热、眼神却异常冷静的煽动者……
「我们没有偷佛牙!」郑和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千军辟易般的穿透力,硬生生在狂乱的喧嚣中撕开一道口子,「这是栽赃!是有人要破坏大明与锡兰的邦交!请国王陛下冷静,封锁现场,给我时间,必还圣物,擒拿真凶!」
「证据确凿!佛牙就在你们眼皮底下变成了邪物!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大长老的声音充满刻骨的仇恨。
「证据?」郑和猛地踏前一步,指向金塔,「若是我等盗取,为何留下如此显眼、如此挑衅的证物?为何不在得手后立刻远遁,反而留在此地自投罗网?这岂非愚蠢至极?!」
他掷地有声的反问让狂热的浪潮为之一滞。国王亚烈苦奈儿惊魂未定,看着混乱的场面和殿外密密麻麻的士兵,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陛下!」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女声响起,阿努莎不知何时已挤到金塔附近,她不顾周围愤怒的目光,指着金塔内衬丝绸上几点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淡紫色粉末,「看这里!这是鸢尾花粉!此花极其娇贵,只在锡兰王宫后苑和少数几位王室成员的花圃中才有栽种!盗贼匆忙行事,必会留下痕迹!」
国王和大长老的目光瞬间被那几点花粉吸引。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禀报声:「报——!在……在明使官船『清和』号上,搜到了这个!」一名锡兰军官气喘吁吁地冲入大殿,手中高举着一个用明黄色丝绸包裹的物件!
丝绸被粗暴地扯开,露出里面一截温润如玉、散发着淡淡微光的物体——正是传说中佛牙舍利的一部分!更令人震惊的是,包裹佛牙的丝绸里,还掉落出一根细长的、刻满精密刻度的——铜算筹!
「是船队会计王元用的算筹!」一名大明随员失声惊呼,「他……他管着船队的账目和库房钥匙!」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怀疑,瞬间如同冰冷的铁锥,刺向了大明使团中一个面色惨白、抖如筛糠的中年文官——会计王元用。
「不!不是我!我没有!」王元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辩解,「这算筹……这算筹我前日就丢了!真不是我偷的佛牙!大人!郑大人!您要相信我啊!」
「人赃并获!还敢狡辩!」大长老厉声喝道,「拿下这个渎神的窃贼!明使,你还有何话说?!」
锡兰士兵的刀锋再次逼近。郑和看着面如死灰的王元用,又看了看那截佛牙和熟悉的铜算筹,眼神冰冷如铁。这栽赃,一环扣一环,狠毒而精准。不仅利用了锡兰的宗教信仰,更利用了船队内部的人员物品!王元用或许无辜,但这铜算筹的出现,无疑将矛头死死钉在了大明船队身上!
「陛下!」郑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物出现在我船之上,确有嫌疑。但仅凭此物,尚不足以定论。请给我一日时间!一日之内,若我不能找回完整的佛牙,擒获真凶,我郑和愿以项上人头,向佛祖谢罪,向锡兰谢罪!」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混乱的大殿。以大明正使、钦差总兵官的身份立下如此重誓,其分量足以让任何人动容。国王亚烈苦奈儿脸上的愤怒和惊恐交织,最终被一种复杂的权衡所取代。他看了一眼暴怒的大长老,又看了看殿外黑压压的士兵和惊恐的信徒,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抬手:「好!就一日!若明日此时,佛牙不能完璧归赵,明使,休怪本王不讲邦交情谊!封锁佛牙寺!任何人不得进出!」
郑和一行被软禁在佛牙寺偏殿,锡兰士兵如临大敌,将殿宇围得水泄不通。王元用被单独关押,面无人色,口中只会反复念叨「冤枉」。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大人,我们……」陈瑄紧握刀柄,眼中布满血丝。
「等。」郑和盘膝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只吐出一个字。他在等阿努莎。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月上中天时,偏殿紧闭的窗户被极其轻微地叩响了三下。陈瑄立刻警觉地开窗,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狸猫般敏捷地闪身而入,正是阿努莎。她身上带着夜露的微凉和一丝淡淡的、混合着泥土与花香的气息。
「如何?」郑和睁开眼,目光如电。
「查清了。」阿努莎语速很快,眼中闪烁着发现真相的锐芒,「第一,鸢尾花粉。我潜入王宫后苑,那里的鸢尾花圃守卫森严,外人绝难进入。但国王的弟弟,维罗王子殿下的私人花园里,也种有少量此花,且昨夜有花匠称,曾见王子殿下亲自采摘了一些。第二,王元用的算筹。我检查了关押他的临时牢房角落,发现一块松动的地砖下有新鲜刮痕,像是有人匆忙藏匿过东西。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她压低声音,「我设法接近了存放那头骨证物的密室,在头骨后颈一处凹陷里,发现了一小块粘连的、未干透的黑色树脂,气味……是修补船只用的上等南海硬树脂!」
「维罗王子……船用树脂……」郑和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一个大胆而清晰的脉络在他脑中迅速成型。「好一个一石二鸟!栽赃我大明,挑起冲突,他好趁机……」
「大人,维罗王子素来与国王不和,且与旧港海盗陈祖义……」阿努莎补充道,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目标不是王元用,甚至不是佛牙本身。」郑和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月光下佛牙寺森严的轮廓,「目标是王位。维罗想借我大明之手,除掉他哥哥,或者借锡兰之手,除掉我!无论哪种结果,他都是最大的受益者!至于那截佛牙,恐怕是他早已准备好的赝品碎片,用来坐实王元用的『盗窃』之罪。真佛牙,必然还在他手中,作为他登基后重新凝聚信仰的工具!」
「那我们……」
「破局的关键,就在那树脂和王子本人身上。」郑和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陈瑄,你立刻带几个最机灵、身手最好的兄弟,换上锡兰士兵的衣服,趁夜色……」
当夜,康提城暗流涌动。
次日,约定的时刻临近。佛牙殿再次被肃杀的气氛笼罩。国王亚烈苦奈儿、大长老、维罗王子以及锡兰重臣齐聚,目光冰冷地盯着被士兵「护送」进来的郑和等人。王元用被拖在最后,面如金纸,几乎无法站立。
「时辰已到,明使!佛牙何在?真凶何在?!」大长老率先发难,声音咄咄逼人。
维罗王子站在国王身侧,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胜券在握的冷笑,眼神却故作沉痛地望向金塔中的头骨。
郑和神态自若,向前一步,朗声道:「陛下,诸位。真凶,就在这大殿之上!」
「什么?!」众人哗然。
「就是他!」郑和的手猛地抬起,直指维罗王子!
「放肆!」维罗王子脸色剧变,厉声喝道,「郑和!你找不到佛牙,就想血口喷人,污蔑本王吗?!来人,给我……」
「王子殿下稍安勿躁。」郑和打断他,声音沉稳有力,「请问殿下,昨夜丑时三刻,您身在何处?」
「本王自然在寝宫安睡!难道还要向你禀报行踪不成?!」维罗怒道。
「是吗?」郑和嘴角露出一丝讥诮,「可有人看见,丑时三刻,您带着几名心腹侍卫,出现在康提城西废弃的旧船坞附近。更有人,在您离开后,在那船坞一个极其隐秘的角落,找到了这个!」他手一扬,陈瑄立刻捧上一个被布包裹的物件。
布揭开,一座由纯金打造、镶嵌宝石的七重微型佛塔在众人眼前熠熠生辉!塔门紧闭,但透过缝隙,隐约可见里面温润的圣光流转!正是失窃的佛牙舍利!
「啊!佛牙!是佛牙金塔!」大殿内瞬间响起一片难以置信的惊呼。
维罗王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不……不可能!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找到?」郑和冷冷道,「因为你在匆忙转移真佛牙时,不小心让塔身沾染了修补船只用的南海硬树脂!而这种树脂,只在我大明宝船和康提旧船坞内存有!更巧的是,昨夜在旧船坞『偶遇』殿下行踪的,正是我这位女译官阿努莎!她亲眼所见!」
阿努莎适时上前一步,用清晰流利的锡兰语复述了昨夜所见,包括维罗王子一行人的衣着、携带的物品以及离开的方向。细节详尽,无可辩驳。
「至于这头骨栽赃……」郑和走到金塔前,拿起那颗森白头骨,「手法看似诡异,实则简单。只需利用这殿内无处不在的烛火和铜镜。」他示意士兵取来几面大铜镜,调整角度。在特定烛光的照射和多面铜镜的反射下,一片耀眼的光斑瞬间笼罩了金塔内部,让靠近的人根本无法看清塔内真实情况。
「盗贼只需在开启塔门、众人目光被强光迷惑的瞬间,用早已准备好的头骨替换掉真佛牙即可。这需要极快的手速和对现场光线的精确把握。而殿下您,自幼习武,身手敏捷,又熟悉佛牙殿内的一砖一瓦、一灯一烛,还有谁比您更合适?」郑和的目光如同利剑,刺向维罗。
「栽赃王元用会计,更是阴毒。你派人偷走他随身携带、象征身份的铜算筹,连同那截你事先准备好的假佛牙碎片,趁乱藏入『清和』号,再由你安排的人『搜出』。人证物证俱在,我大明使团百口莫辩!届时,无论是我被锡兰处死,还是两国兵戎相见,你都可以坐收渔利,甚至勾结海盗,趁乱夺位!是与不是?!」
郑和的每一句话,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维罗王子的心头。他精心构筑的阴谋堡垒,在铁证和犀利的推理面前,轰然倒塌。殿内所有锡兰人的目光,从最初的震惊、怀疑,渐渐变成了愤怒和鄙夷,如同无数根芒刺,扎在他身上。
「你……你胡说!这都是你编造的!你……」维罗王子歇斯底里地咆哮,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够了!」一直沉默的国王亚烈苦奈儿猛地爆发出一声怒吼。他看着自己弟弟的眼神充满了痛心、失望和滔天的愤怒。「维罗!你太让我失望了!为了王位,你竟敢亵渎佛牙,嫁祸友邦,陷锡兰于战火边缘!来人!把这个逆贼给我拿下!」
国王的亲卫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维罗王子。维罗身边的几个心腹侍卫还想反抗,瞬间就被制服。维罗王子如同被抽去了骨头,颓然跪倒在地,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郑和,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郑和!你坏了我的大事!『二爷』不会放过你的!他就在你身边!你永远也抓不到他!永远!」
「二爷」这个名字再次出现,让郑和心头一凛。维罗王子被拖了下去,疯狂的诅咒声在殿内回荡。一场巨大的危机终于解除。佛牙被重新请回金塔,庄严肃穆的梵呗声再次响起,却再也无法涤净空气中残留的阴谋与血腥。
郑和代表大明,向国王表达了歉意(尽管错不在己),并重申了和平通好的意愿。国王亚烈苦奈儿感激涕零,对郑和的智慧和勇气更是钦佩不已,两国邦交反而因此事更加牢固。
回航「清和」号的路上,夜风微凉。郑和站在船头,望着锡兰山渐渐远去的灯火。维罗王子那句「二爷不会放过你」如同毒蛇的嘶鸣,在他耳边萦绕。阿努莎走到他身边,沉默地递上一件东西——那根作为「证物」的铜算筹。
「大人,您看。」阿努莎指着算筹末端一个极其细微的磨损痕迹,那痕迹的形状,竟与阿福在囚笼地板上反复画的那个扭曲的圆圈……惊人地相似。
郑和接过算筹,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他低头凝视着那个扭曲的圆,又抬眼望向船队深处无边的黑暗。维罗的阴谋粉碎了,但「二爷」的触手,似乎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长,藏得更深。这艘承载着帝国使命的巨舰,依旧航行在布满暗礁的航线上。下一站,满剌加(今马六甲),那个扼守东西海道的咽喉之地,等待他们的,又将是怎样的暗战?猎蛇之路,道阻且长。
锡兰山的佛牙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渐渐平息,却在水底留下了无法消散的阴影。维罗王子被囚禁,他临行前那声「二爷不会放过你」的嘶吼,如同毒蛇吐信,在郑和心头缠绕不去。船队内部那条代号「二爷」的毒蛇,不仅渗透进了大明船队,其触角竟已伸至锡兰王庭,这背后的图谋与能量,远超最初预想。船队扬帆,目标直指满剌加(今马六甲)——这个扼守东西海道咽喉、商贾云集的自由港,既是船队重要的补给点,也注定是暗流最汹涌的漩涡。
船队抵达满剌加港时,正值雨季间歇,空气湿热粘稠,混合着咸腥的海风、香料堆积的浓烈气息以及码头鱼市的腥臊。港内樯橹如林,肤色各异、口音混杂的商贩水手穿梭如织,各种语言的讨价还价声、货物装卸的号子声、甚至不同信仰的祈祷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而充满生机的交响。
满剌加苏丹拜里米苏拉亲自在港口迎接,态度热情而带着一丝商人特有的精明。他早已为大明船队划定了专用的锚地和补给区,位置优越却相对独立。郑和敏锐地察觉到,这片区域外围的市井中,无数道或好奇、或贪婪、或警惕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覆盖过来。这里不仅是商港,更是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情报黑市。
「郑大人远道而来,辛苦辛苦!」拜里米苏拉笑容满面,「港口鱼龙混杂,大人还需多加小心。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小王便是。」
「多谢苏丹款待。」郑和还礼,目光沉稳地扫过喧嚣的港口,「船队需在此休整十日,补充淡水食物,修缮船只。还要烦请苏丹,约束本地商民,莫要靠近船厂重地。」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苏丹满口答应,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掠过郑和身后肃立的卫队和阿努莎。
安顿甫定,暗战便无声展开。郑和坐镇「清和」号,如同掌控棋局的弈者。陈瑄指挥锦衣卫,一部分换上便装,如同水滴融入市井,混迹于酒肆、赌坊、妓寨,收集流言蜚语,追踪可疑线索;另一部分则如同钉子,牢牢钉在船厂、仓库、码头等要害之地,严防死守。阿努莎则换上了一身朴素的阿拉伯商女长袍,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眸,带着两名同样装扮、精于近身格斗的女亲卫,潜入了港口最混乱也最核心的区域——位于旧灯塔下的「海蛇窝」情报黑市。
这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充斥着劣质烟草、汗臭和廉价香料的味道。狭窄的巷道两旁挤满了简易的棚屋和地摊,摊主们用各种语言低声兜售着「货物」:某国使臣的行程、某条商船的载货清单、某位海盗头目的藏身之处……甚至还有关于大明船队内部人员喜好的零碎信息。交易多用眼神和手势完成,钱货两讫后迅速消失在人流中。
阿努莎的目标很明确:寻找与「二爷」、与旧港海盗陈祖义、或者与建文帝下落相关的任何线索。她像一个真正的买家,在摊位间缓缓穿行,偶尔驻足,用熟练的阿拉伯语或马来语询问几句,出手阔绰地买下几份看似无关紧要的小道消息。她的耳朵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过滤着周围嘈杂的声浪,捕捉着每一个可能的关键词。
两天过去,收获甚微。有价值的消息如同沉入泥沼的金子,难以打捞。直到第三天下午,阿努莎在一个售卖南洋奇药的老妪摊位前停下,佯装对一种据说能「令人吐露真言」的树汁感兴趣。就在她与老妪讨价还价时,旁边两个裹着头巾、商人打扮的男子压低的交谈声,如同细针般刺入她的耳中。
「……『礁石』那边催得紧,东西必须尽快送出去……『信天翁』已经等不及了……」
「……『二爷』这次要的东西太烫手,是『老房子』的确切位置……葡萄牙人开价很高,但风险太大……」
「……管不了那么多,明晚子时,『老地方』,一手交钱,一手交图……迟了,『信天翁』就要飞走了……」
礁石?信天翁?老房子?二爷!
阿努莎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强自镇定,付钱买下树汁,若无其事地离开,脚步却悄然跟上了那两名低声交谈的男子。他们警惕性很高,在迷宫般的巷道里七拐八绕,最终闪身进了一家挂着褪色帆布招牌、名为「醉鲸」的破旧酒馆。
阿努莎没有贸然跟进。她记下位置,留下一个女卫在远处监视,自己迅速返回「清和」号。
「『礁石』极可能是陈祖义海盗的代号,『信天翁』听起来像接应者的代号或船只。」阿努莎在郑和密闭的舱室内快速汇报,「他们提到的『老房子』,很可能就是……建文帝的藏身之所!『二爷』要把这个情报卖给葡萄牙人!交易就在明晚子时,『醉鲸』酒馆!」
建文帝!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郑和心中炸响。寻找建文帝的下落,是永乐帝赋予他下西洋最隐秘也最沉重的使命之一!「二爷」不仅潜伏破坏,竟还敢将此等关乎国本的天大机密贩卖给外夷!其心可诛!
「葡萄牙人?」郑和眉头紧锁。他知道这些来自遥远西方的航海者,近年来频频出现在印度洋沿岸,野心勃勃。「他们竟也把手伸到这里了……」
「大人,怎么办?明晚直接抓人?」陈瑄眼中杀气腾腾。
「不。」郑和果断摇头,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抓几个喽啰没用,打草惊蛇。他们交易的『图』才是关键!我们要拿到图,更要顺藤摸瓜,找到『二爷』和葡萄牙人交易的源头!放长线,钓大鱼!」
一个周密的计划迅速形成。郑和决定亲自出马,伪装成南洋巨商,由阿努莎扮作精通多国语言的宠妾,带着几名精干护卫,于明晚大摇大摆地进入「醉鲸」酒馆,制造一场「偶遇」和「冲突」,搅乱交易现场,趁乱夺取情报,并追踪关键人物。陈瑄则率大队锦衣卫在外围布下天罗地网,随时准备收网。
然而,就在计划紧锣密鼓部署之际,一个意外的插曲打乱了节奏。
满剌加苏丹拜里米苏拉最宠爱的幼子突发急症,高烧不退,浑身抽搐,满城巫医束手无策。苏丹心急如焚,听闻大明船队中有医术高明的随军医官,连夜派人登船,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哀求,请大明医官施以援手。
被派来的医官,正是杜仲。此人年约五十,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温和沉静,在船队中素有「妙手仁心」之称。他背着古朴的药箱,带着两个学徒,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匆匆赶往王宫。
郑和起初并未在意,治病救人本是善举。但当杜仲在王宫诊治三日,竟真的以几剂汤药配合奇特的针灸,奇迹般地将小王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后,事情的性质悄然改变。苏丹拜里米苏拉感激涕零,对杜仲奉若神明,对大明船队的态度更是从客套的热情变成了发自肺腑的亲近和信任。他甚至下令,杜仲医官在王宫及船厂区域可自由行走,任何人不得阻拦!这等于变相给了杜仲一张特殊的通行令牌。
「大人,这杜医官……」陈瑄有些疑虑,「他救治苏丹之子,固然是好事,但这自由行走的权限……万一……」
郑和望着王宫方向,眼神深邃:「杜仲在船队多年,一向本分。此次救人是真,苏丹的感激也是真。暂时不必多虑,我们的重心仍是明晚的『醉鲸』行动。让盯梢的兄弟留意杜医官行踪便是,只要他不靠近核心区域,不必干涉。」
明晚终于来临。夜色下的满剌加港口灯火阑珊,「醉鲸」酒馆的破旧帆布招牌在咸湿的海风中无力地晃动着。酒馆内光线浑浊,充斥着劣质朗姆酒的味道和粗野的喧哗。形形色色的水手、商人、冒险家挤在油腻的木桌旁,大声吹嘘或低声密谋。
郑和一身华丽的苏门答腊富商打扮,头戴金线小帽,手指上戴着硕大的宝石戒指,在一众剽悍护卫(由锦衣卫精锐伪装)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阿努莎则蒙着面纱,安静地跟在他身侧。他们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众多目光,尤其是郑和那身行头和护卫的架势,显得格外扎眼。
郑和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全场,迅速锁定了目标——酒馆最深处角落的一张桌子。那里坐着三个人:两个正是阿努莎前日跟踪过的本地线人模样的男子,另一个则是个穿着考究、但极力掩饰着紧张的白人面孔,深目高鼻,栗色卷发,正是葡萄牙密使!三人面前摆着酒菜,看似闲聊,眼神却不时紧张地瞟向门口和彼此。
郑和故意挑选了紧邻他们的一张空桌坐下,声音洪亮地招呼酒保上好酒好菜,一副挥金如土的豪商派头。他粗声大气地与护卫们谈论着虚构的香料生意,眼角余光却时刻留意着邻桌的动静。
邻桌的三人显然被郑和这伙不速之客搅得心神不宁。他们加快了语速,那个葡萄牙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件,小心翼翼地推向其中一个本地男子。本地男子则从桌下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就是现在!
郑和猛地将手中的酒杯狠狠砸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如同信号!
「混账!竟敢卖老子假货!」郑和暴怒而起,指着伪装成香料商贩的一名护卫破口大骂,「给老子打!」
早已蓄势待发的「护卫」们立刻掀翻桌子,扑向那「香料商贩」,酒馆瞬间大乱!酒瓶横飞,桌椅翻倒,咒骂声、打斗声、女人的尖叫声响成一片!
混乱中,郑和如同鬼魅般贴近邻桌。那名本地男子正惊慌失措地将油布包裹往怀里塞,葡萄牙密使则伸手去抓桌上的钱袋。郑和的目标是那个包裹!他出手如电,五指成爪,直取对方手腕!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异变陡生!
一道寒光毫无征兆地从混乱的人群中激射而出,目标并非郑和,而是——那个抓着油布包裹的本地男子!
噗嗤!一支细小的吹箭精准地钉入男子的咽喉!他双眼暴突,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软软瘫倒,手中的包裹也脱手落下。
郑和反应极快,变抓为抄,眼看就要捞住那下落的包裹!另一道身影却比他更快!那个葡萄牙密使似乎早有准备,在同伴被杀的瞬间,竟不顾一切地扑向包裹,同时从怀中掏出一个圆球状物体,狠狠砸向地面!
砰!一声闷响,浓烈刺鼻的白色烟雾瞬间爆开,充满了整个角落!
「闭气!」郑和厉喝,屏住呼吸,强忍着眼睛的灼痛,凭着记忆和感觉,猛地探手抓向烟雾中包裹可能掉落的位置!
他抓到了!一个硬硬的、油布包裹的物件入手!
烟雾迅速弥漫,酒馆内彻底陷入恐慌和混乱,人群尖叫着向外奔逃。郑和当机立断,将包裹塞入怀中,在护卫的掩护下迅速撤出酒馆。阿努莎紧跟其后。
「追那个葡萄牙人!别让他跑了!」郑和对着通讯竹哨低吼。
外围布控的陈瑄早已行动。在混乱的人群中,那个葡萄牙密使如同受惊的兔子,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一头扎进港口迷宫般的小巷。
「追!」陈瑄带着几名轻功最好的锦衣卫紧追不舍。
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在满剌加湿滑狭窄的巷道中展开。葡萄牙人显然受过训练,身手矫健,利用堆放的货物、晾晒的渔网不断阻挡追兵。眼看就要被他逃入前方停泊着众多小帆船的浅水区!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如同蝙蝠般从侧上方一处低矮的屋顶无声滑落,精准地落在葡萄牙人前方!来人一身黑色水靠,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手中短刀寒光一闪,直刺葡萄牙人面门!
葡萄牙人猝不及防,惊骇地侧身闪避,速度顿时一滞。紧跟其后的陈瑄抓住机会,一个虎扑将其按倒在地,利刃瞬间架上了脖子!
「拿下!」陈瑄厉喝。锦衣卫一拥而上,将挣扎的葡萄牙人捆得结结实实。他再抬头寻找那个出手相助的黑影时,对方已如鬼魅般消失在屋檐的阴影之中,只留下一道冰冷的目光在陈瑄脑海中一闪而逝。
「大人!人抓到了!图也拿到了!」陈瑄押着俘虏,兴奋地向赶来的郑和汇报。
郑和点点头,从怀中取出那个油布包裹,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卷坚韧的羊皮纸。展开一看,上面用精细的线条勾勒着一片复杂的海域,标注着几处岛屿和一处用朱砂圈出的、极其隐蔽的海湾位置。旁边用拉丁文和一种密码混合标注着几行小字。
「是海图!指向一处隐秘海岛!」阿努莎凑近一看,立刻辨认出来,「这标记……就是『老房子』!」
成功在望的喜悦尚未浮上心头,异变再生!
被捆成粽子、一直沉默的葡萄牙密使突然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极其诡异而怨毒的笑容,用生硬的汉话嘶声道:「大明总兵……你们……上当了!那图……是『二爷』……送你们的……葬身之地!哈哈……呃!」
笑声戛然而止!一支与酒馆中杀死本地线人一模一样的细小吹箭,不知从何处飞来,精准地钉入了葡萄牙密使的太阳穴!他身体剧烈抽搐几下,当场毙命!
「有埋伏!保护大人!」陈瑄厉吼,锦衣卫瞬间组成防御圈,警惕地望向周围黑暗的屋顶和巷道。
郑和脸色铁青,握着那份刚到手、还带着体温的海图,只觉得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葡萄牙人临死前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葬身之地?陷阱?难道这千辛万苦夺来的情报,竟是「二爷」精心布置的诱饵?
就在这时,一名留在「清和」号上值守的锦衣卫校尉,跌跌撞撞、面色惨白地狂奔而来,冲到郑和面前,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大……大人!不好了!船……船厂仓库……起……起火了!火势……冲天!」
郑和猛地抬头,望向船队锚地方向。只见漆黑的夜空中,船厂所在的位置,一片刺眼的红光正冲天而起,将低垂的乌云都染上了不祥的血色!浓烟滚滚,即使隔着这么远,仿佛也能听到木材燃烧的噼啪爆响和隐约传来的慌乱呼喊!
那是存放船队备用桅杆、优质木材、桐油和大量粮食的核心仓库!
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郑和的脊椎。调虎离山!声东击西!「醉鲸」酒馆的激烈冲突,葡萄牙密使的逃亡与被杀,这一切都是为了吸引他和精锐力量的注意力!对方真正的目标,是瘫痪船队的根基!是那把燃向船厂仓库的冲天大火!
「陈瑄!你带一半人留下,清理现场,搜查杀手!其余人,跟我回船厂!快!」郑和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一丝冰冷的愤怒。他翻身上马,狠狠一鞭抽下,战马嘶鸣着冲向火光冲天的方向。
阿努莎紧随其后,在颠簸的马背上,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王宫的方向。混乱的火光映照下,王宫高高的露台上,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正静静伫立,俯瞰着港口这片混乱与火光交织的炼狱。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影的轮廓,却让阿努莎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
当郑和一行风驰电掣般赶回船厂区域时,眼前的景象令人心胆俱裂。核心仓库已化作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烈焰舔舐着夜空,热浪逼人。无数水手和士兵如同蚂蚁般徒劳地奔跑着,用木桶、盆瓢从海中取水泼向火魔,却杯水车薪。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焦糊、粮食烧焦和桐油燃烧的刺鼻恶臭。备用桅杆、成堆的优质木材、堆积如山的粮食……船队赖以远航的命脉,正在烈火中迅速化为灰烬!
「救火!全力救火!优先保住未起火的仓库和船坞!」郑和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燃烧爆裂声中依然清晰有力,他跳下马,亲自指挥调度。水龙被架起,更多的人力被组织起来,形成传递水桶的长龙,拼死阻挡火势向邻近的船坞和停泊的宝船蔓延。
混乱中,一个浑身被烟火熏黑、脚步踉跄的人影跌跌撞撞地跑到郑和面前,是负责仓库守卫的一名百户。
「大……大人!属下失职!」百户扑通跪倒,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火……火是从三号库里面烧起来的!那里存放的是新到的桐油和……和杜医官申请存放的一批药材!看守的兄弟说……说杜医官傍晚时分亲自进去检查过药材的防潮……我们……我们实在没想到……」
杜仲?药材?
郑和心头猛地一沉。他立刻想起苏丹给予杜仲的自由通行权限!难道……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扫过混乱的救火现场,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在靠近火场边缘、正指挥几名学徒和杂役抢救一些未燃药材的地方,他看到了杜仲。老医官的脸上沾满烟灰,长袍下摆被烧焦了一块,正焦急地呼喊着,将一个被浓烟呛晕的杂役拖离危险区域。他的药箱就放在脚边不远。
看起来,他和其他救火者一样,在奋力抢救。
然而,就在郑和的目光落在那药箱上的瞬间,杜仲似乎心有所感,猛地抬头望了过来。隔着熊熊火光和翻滚的浓烟,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杜仲的眼神里充满了疲惫、焦急,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但郑和却捕捉到了,在那复杂之下,一闪而逝的、极其隐晦的……如释重负?
就在这时,火场中一根巨大的、燃烧的横梁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带着熊熊烈焰轰然砸落!目标正是杜仲和他身边那个昏迷的杂役!
「小心!」周围的士兵发出惊呼。
杜仲似乎吓呆了,愣在原地。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同猎豹般从斜刺里冲出!是郑和!他速度快得拉出一道残影,在横梁砸落的瞬间,一手抓住杜仲的胳膊,一手抓住那昏迷杂役的衣领,用尽全力向侧面猛扑出去!
轰隆!燃烧的巨木狠狠砸在杜仲刚才站立的地方,火星和滚烫的木屑四溅。
郑和带着两人滚倒在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灭顶之灾。他迅速起身,将被烟熏得咳嗽不止的杜仲扶起:「杜医官,没事吧?」
杜仲惊魂未定,剧烈地喘息着,看着郑和,眼神中充满了后怕和感激:「多……多谢大人救命之恩!老朽……老朽……」他话未说完,目光却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自己刚才站立位置旁边——那个被遗落的药箱,此刻正被燃烧的横梁压住了一角,火苗正迅速舔舐上去!
「我的药箱!」杜仲失声惊呼,竟不顾一切地要冲过去!
郑和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死死拽住:「危险!箱子不要了!」
「不!里面有……有祖传的……」杜仲挣扎着,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但火势凶猛,那药箱转眼间便被烈焰吞噬。
郑和紧紧拽着杜仲,看着他在火光照映下老泪纵横、悲痛欲绝的脸,心中的疑虑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不断扩大。是巧合?是意外?还是……一场以命相搏、精心设计的金蝉脱壳?那把火,烧掉的仅仅是物资吗?还是连同某些致命的证据,也一同化为了灰烬?
船厂的烈火还在肆虐,映照着郑和凝重如铁的面容,也映照着杜仲那张被火光和泪水模糊的脸。港口的夜,深不见底。
船厂大火的余烬尚未冷却,焦黑的残骸如同巨大的伤疤烙印在满剌加的海岸线上。呛人的烟尘在空气中弥漫了数日,也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备用物资的损失是惨重的,修复船队需要时间,而时间,在「二爷」如影随形的阴影下,显得格外奢侈。
杜仲死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于一场「意外」的火灾横梁。他的药箱连同其中可能存在的秘密,化为了灰烬。郑和亲自查看了那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确认了身份。苏丹拜里米苏拉悲痛不已,为这位「救命恩人」举行了隆重的葬礼,郑和亦代表船队出席,神情肃穆,内心却翻涌着冰冷的疑云。杜仲临死前那绝望冲向药箱的眼神,那声「祖传的」呼喊,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金蝉脱壳的最后表演?阿福在囚笼里画的那个扭曲的圆,与王元用算筹末端的磨损痕迹惊人相似,指向的难道仅仅是巧合?而杜仲,这个在船队多年、救死扶伤的医官,会是那条潜伏最深、代号「二爷」的毒蛇吗?如果是,他为何选择在满剌加,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如果不是,真正的「二爷」又在哪里?
疑窦丛生,线索却随着杜仲之死和阿福的顽固沉默彻底断绝。维罗王子的诅咒、林桐的嘶吼、葡萄牙密使临死的狞笑,都指向一个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幽灵。郑和知道,继续追查下去,只会让船队内部人人自危,动摇军心。当务之急,是完成七下西洋的使命,将伤痕累累的船队带回大明。
船队在满剌加滞留了比预期更久的时间,艰难地补充物资,修复船只。期间,陈瑄派出的斥候终于带回了关于哈桑弟弟的消息——那个被海盗掳走的少年,在陈祖义势力一次内讧火并中不幸殒命。消息传来,哈桑在囚室里哭得撕心裂肺,最终选择了自我了断。又一个被「二爷」阴谋吞噬的生命。
归途,开始了。巨大的宝船拖着沉重的身躯,再次劈开蔚蓝的海浪,向着北方,向着故土的方向航行。海风依旧带着咸腥,天空依旧广阔无垠,但船队的气氛却与出发时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麒麟血案、裂帆阴谋、佛牙风波、满剌加大火……每一次暗战都在船体上、在人心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疲惫、警惕,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弥漫在甲板之间。
郑和站在「清和」号高耸的艉楼上,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无垠的海平线。他的脸庞被海风和忧虑刻下了更深的纹路,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只是那锐利之下,沉淀着难以言喻的沉重。阿努莎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粟色的卷发在海风中飘动。她手中摩挲着那根作为「证物」的铜算筹,算筹末端那个扭曲的圆痕,仿佛一个无声的嘲弄。
「大人,我们……真的找不到『二爷』了吗?」阿努莎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海浪声淹没。
郑和没有回头,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或许,『二爷』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它是一种执念,一种仇恨,一种在权力缝隙中滋生的阴影。建文帝的旧部、被永乐帝削藩的藩王余党、因海禁断了财路的豪商、甚至……那些认为我们打破了海洋旧秩序的海盗和异国势力……他们都可能成为『二爷』,或者借用『二爷』的名号行事。我们斩断了伸出的爪牙,却未必能根除那藏在阴影里的源头。」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苍凉。阿努莎默然。是啊,这趟远航,他们扬的是大明的龙旗,行的是天子的威仪,却也搅动了深海里无数蛰伏的暗流。
航程过半,进入相对熟悉的南海海域。天气晴好,海面平静。船队似乎终于摆脱了厄运的纠缠。水手们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些许生气,谈论着归家后的种种期盼。郑和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松弛。然而,他深知,越是接近终点,越不能掉以轻心。那个关于「麒麟归海」的谶言,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始终未曾落下。
这天傍晚,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郑和照例在甲板上巡视。当他走过船尾靠近舵舱的僻静处时,一个身影静静地伫立在船舷边,背对着他,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是船队的首席导航官,周淮安。此人年近四十,沉默寡言,精于天文星象,是郑和极为倚重的技术人才。他手中,正轻轻摩挲着一块光滑的、用于牵星定位的黑色石板——牵星板。
郑和脚步微顿。周淮安似乎沉浸在某种思绪中,并未察觉他的靠近。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略显单薄的背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周先生好雅兴。」郑和走近,语气平和。
周淮安身体微微一震,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在霞光中显得有些苍白,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解脱?
「总兵大人。」周淮安躬身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看这晚霞,明日又是个好天。归途……不远了。」
「是啊,不远了。」郑和的目光落在周淮安手中的牵星板上,「这一路风浪险恶,多亏先生观星引路,船队才能一次次化险为夷。」
周淮安垂下眼帘,看着手中的牵星板,指腹无意识地划过板面中央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刻痕。「职责所在,不敢居功。」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只是……再精密的星图,也照不透人心的迷雾,算不尽命运的漩涡。」
郑和心中一动。周淮安今日的话,似乎比往日多了些感慨。
「先生似乎……心事重重?」郑和试探道。
周淮安抬起头,目光越过郑和,投向船舱深处,仿佛穿透了层层甲板,落在了某个地方。「大人可还记得,占城那头麒麟……它在被毒杀前,我曾负责照料。那异兽……通人性。它死前落泪,一滴泪珠,恰巧落在这牵星板上。」他用指尖点了点板面中央那道细微的刻痕,正是泪珠滴落之处。
麒麟落泪?郑和眉头微蹙,他从未听人提起过此事。
「麒麟归海……」周淮安喃喃道,眼神飘忽,仿佛陷入了回忆,「杜医官死前那声喊,我听见了。他喊的是……麒麟归海之日,真龙陨落之时……」
郑和的瞳孔骤然收缩!麒麟归海!杜仲临终的谶言,原来并非「麒麟归海」,而是「麒麟归海之日,真龙陨落之时」!他竟听漏了最关键的后半句!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真龙陨落?!」郑和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先生此言何意?!」
就在郑和话音落下的瞬间,周淮安眼中最后一丝平静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手腕一翻,一直藏在袖中的一柄淬着幽蓝寒光的匕首闪电般刺出,目标直指郑和的心口!动作之快,角度之刁钻,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狠厉!
「大人小心!」千钧一发之际,一直保持警惕的阿努莎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出!她没有选择格挡匕首,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双手呈爪,精准地锁向周淮安持匕的手腕和咽喉!这是她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源自遥远异域的锁喉擒拿术!
噗!嗤!
匕首的尖端刺破了郑和的官袍,冰冷的触感贴着肌肤划过,带出一线血痕!与此同时,阿努莎的双手也死死扣住了周淮安的手腕和脖颈!巨大的力量让周淮安的动作瞬间凝滞,匕首脱手掉落甲板。
周淮安并未挣扎,被阿努莎制住的瞬间,他反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软了下来。他看着郑和官袍上那道渗血的划痕,又看了看掉落在甲板上、刃身刻着两个细小篆字「永乐」的毒匕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绝望的弧度。
「呵……呵呵……」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天意……终究是……天意……连一滴麒麟泪……都成了破绽……」
郑和捂着胸口渗血的伤口,脸色铁青,目光如冰刀般刺向周淮安:「是你!周淮安!你才是『二爷』?!杜仲是你的同伙?还是你的棋子?!」
「二爷?」周淮安喘息着,任由阿努莎将他死死按在船舷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逐渐暗淡的晚霞,「那不过是个代号……一个……建文旧臣们绝望的寄托……杜仲……他是我师兄……我们一同受教于前朝太医令……他恨永乐,恨你们这些新朝的爪牙……但他……终究是个医者……下不了狠手……满剌加那把火……是他最后的……挣扎……他想烧掉一切……包括他自己……和我……」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郑和心上。建文旧臣!太医令的弟子!难怪杜仲精通药理,能配制奇毒,也能妙手回春!难怪他能在船队和王宫来去自如!而周淮安,作为导航官,掌握着船队最核心的航线和位置信息,正是传递建文帝下落情报的最佳人选!他利用牵星板记录坐标,利用杜仲的药材传递信息,甚至可能……利用麒麟的眼泪作为某种联络暗号!
「那麒麟泪……那刻痕……是你们联络的标记?」阿努莎扣紧了他的咽喉,冷声问道。
周淮安艰难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那是……接头确认的信号……也是……绝望的见证……麒麟归海……呵……」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沫,眼神死死盯住郑和,「郑和!你赢了!你替朱棣踏平了海路!可你……永远也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了!建文陛下……早已……早已……」
他话未说完,身体猛地一阵剧烈抽搐,口中涌出大量黑血,眼神迅速涣散!
「毒牙!」阿努莎立刻掰开他的嘴,发现一颗臼齿早已被掏空,里面残留着毒囊的碎片!周淮安竟在口中藏了剧毒,在行刺失败、身份暴露的瞬间,便毫不犹豫地服毒自尽!
晚霞的最后一丝余晖沉入海平面。甲板上,周淮安的尸体渐渐冰冷。郑和站在他身旁,胸口的伤口隐隐作痛,海风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弯腰,捡起那把刻着「永乐」二字的毒匕首,指腹摩挲过那冰冷的篆字。
麒麟归海之日,真龙陨落之时。
原来,麒麟的归海,是它落下的那滴泪。
而真龙的陨落……指的竟是……建文帝?
周淮安临死前那句未说完的话,像一根毒刺扎进郑和心里。建文帝早已……早已如何?死了?还是彻底隐匿,再无踪迹?他追寻了七次远航、背负着永乐帝最隐秘使命的目标,是否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空?
陈瑄闻讯带人匆匆赶来,看到甲板上的尸体和郑和手中的匕首,脸色大变。
「大人!您受伤了!这……」
郑和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深邃地望向北方,那是大明京师的方向。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阿努莎和陈瑄都感到一种沉重的压抑。
最终,郑和缓缓举起手中的毒匕首,走到船舷边。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猛地将匕首投入了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海洋!
「传令下去,」郑和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导航官周淮安,因旧疾突发,不幸病逝于归航途中。厚葬。此事,不得外传。所有与此相关的文书、记录,包括……那把匕首,从未存在过。」
陈瑄和阿努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了然。周淮安的身份,建文帝的下落,连同「二爷」所有的阴谋与血腥,都将随着这把刻有「永乐」的匕首,一同沉入这浩瀚的南海,永不见天日。这是对逝者的最后一丝怜悯?是对无法追查真相的妥协?还是对帝国颜面、对永乐帝、对这段复杂历史的一种……保全?
「那他……」陈瑄指了指周淮安的尸体。
「按我说的做。」郑和的声音不容置疑。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具尸体,目光投向船队前方无尽的黑暗。「扬帆,全速前进。回家。」
数日后,船队在一处无人荒岛短暂停泊补给淡水。郑和独自一人登上荒岛的最高处,面朝大海。阿努莎默默地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匣放在他脚边。
「大人,这是……从周淮安的舱室暗格里找到的。里面……只有一张海图,指向一个更南方的、风暴频发的死亡海域。没有文字,只有……一个标记。」阿努莎的声音很低。
郑和没有打开木匣。他沉默地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海风吹动他斑白的鬓角。过了许久,他弯下腰,拿起木匣,用尽全身力气,将它远远地抛向下方嶙峋的礁石!
砰!木匣在礁石上撞得粉碎,里面的海图被咸涩的海风瞬间卷起,几个翻滚,便消失在滔天的白浪之中,无影无踪。
阿努莎看着那消失的海图,又看向郑和挺拔却孤寂的背影,最终什么也没说。
数月后,伤痕累累却依旧庞大的大明船队,终于缓缓驶入了长江口。应天府(南京)龙江港的轮廓在薄雾中渐渐清晰。码头上,旌旗招展,鼓乐喧天,迎接凯旋的盛典早已准备就绪。
郑和站在「清和」号艏楼,换上了崭新的蟒袍。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故土,望着码头上那些模糊却熟悉的身影,脸上带着符合钦差总兵官身份的、庄重而威严的神情。只有跟在他身后半步的阿努莎能看到,他扶在船舷上的那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船队靠岸。郑和在震天的欢呼和礼乐声中,踏上了坚实的土地。百官相迎,盛赞他宣威异域、扬我国威的丰功伟绩。他一一还礼,举止从容,应答得体。
当夜,紫禁城,谨身殿。
永乐皇帝朱棣在摇曳的烛火下,仔细翻阅着郑和呈上的、厚达数寸的航海日志、各国贡品清单以及邦交文书。他的手指在一行行工整的墨字上滑过,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
最后,他拿起郑和单独呈上的、一份用火漆密封的薄薄密奏。他拆开火漆,展开信纸。上面没有冗长的汇报,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只有寥寥数行字,平静地叙述了旧港海盗陈祖义已被剿灭,南洋诸国尽皆归顺,航路已通。末尾,是一句看似平淡无奇的话:
「臣于南海深处,见异兽麒麟落泪,其泪入海,倏忽无踪。或曰:麒麟终将归海。」
朱棣的目光在这句话上停留了很久很久。烛火在他深不可测的眼眸中跳动。最终,他没有问任何关于「麒麟泪」的问题,也没有追问任何关于建文帝的字眼。他只是提起朱笔,在密奏的末尾,批下了三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字:
「朕知道了。」
随后,他将密奏凑近烛火。跳跃的火舌迅速舔舐上纸张的边缘,明亮的火焰升腾而起,将那些墨迹、那些惊心动魄的暗影、那些沉入深海的秘密,连同那句关于麒麟的隐喻,一同吞噬,化为飞灰,飘散在谨身殿空旷而寂静的空气里。
殿外,夜色如墨。长江的波涛,永不停歇地拍打着帝国的堤岸,奔向未知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