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根

为什么要回来?因为落叶归根。

2017年10月8日 星期天 晴

【一】

在今年八月份之前,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居然还有一个叔公。

某个周五我下班回家,早早就将钥匙从包里掏出来,做好了开门的准备,但是这个准备却没派上用场——家里的门敞开着,从电梯出来就能清晰地听到从家里传来的交谈声。我的脚步有些迟疑,我不喜欢家里来客人,这让我感觉自己的空间被侵犯了。

但我总不能一直不回家。深吸一口气,在心里自我鼓励了一番,我抬脚踏入了家门。

家里来了许多人,在这座城市里所有我眼熟的亲戚都来了。辈分大的坐在沙发上,辈分小的搬着椅子坐在客厅的其他地方,但显而易见,他们都围绕着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人。

老人穿得很臃肿,似乎现在已经进入了冬季一般,黑色的棉夹克里露出深棕色的毛衣领子,头上还戴着一顶光头强同款不同色的帽子,坐在沙发正中央,大伯二伯等人坐在他身边,交谈着什么。

我妈第一个看见我:“回来了。”

我应了一声,看了一眼我妈,又看了一眼那个我不认识的老人。我妈马上反应过来,向我介绍说:“小格,这是你叔公。”

叔公?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叔公?心里嘀咕着,我走到客厅中央,面对着老人,乖乖巧巧地喊了声:“叔公。”

“欸,好。”叔公笑着应了我一声,转头对我爸说:“这是你女儿啊?都这么大了,上大学了吧?”

“都已经毕业参加工作了。”我爸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叔公点点头,感慨地说:“哦,时间可过得真快啊。最后一次见你,你才七八岁,没想到一转眼你都有了孩子,还参加工作了……”

之后的话我插不上嘴,便默默窜到了厨房里,一边帮着我妈择菜,一边打听消息。

我问:“妈,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叔公啊?”

“别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妈翻炒着锅中的菜,铁铲碰触到锅壁发出“锵锵”的声音,“今天早上,你大伯他们突然叫上你爸出门,回来的时候就多了一个‘叔公’。”

我猜测:“难道是叔公一直都在外面生活,没和我们联系,所以我们才不知道?”

我妈说:“应该是,我听你大伯他们聊天,好像你叔公二十七八岁的时候,我们这里闹灾荒,除了他自己,一家四口都死了。后来你叔公就出去了,一直没消息。”

我了然的‘哦’了一声,没再问下去, 端着我妈刚刚盛出来的菜出去摆桌。

吃过晚饭后,我就溜回了自己的房间做自己的事情,打算等人都走了之后再出来洗澡睡觉。这一等,就等到了将近晚上十二点,他们才离去。

将其他亲戚们都送走后,我靠在房门边,啃咬着苹果,怀着一种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心情看着我妈带着叔公去洗手间洗漱,听着从洗手间隐隐约约传来的我妈和叔公说热水的使用方法的声音,心情更加复杂。

苹果吃到一半,我妈出来了,我窜到她身边,问:“妈,叔公今晚睡哪儿?”

我家就两间卧房,主卧是我爸妈的,侧卧是我的。如此看来,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只是不死心的想问一问,万一叔公不喜欢睡床呢?

我妈用“明知故问”的表情看着我,说:“睡你房间啊,不然睡哪儿?”

我心塞,又问:“那我睡哪儿?”

我妈已经隐隐有点不耐烦:“还能睡哪儿,沙发咯。”

我瘪嘴,追在我妈屁股后面,继续问:“那叔公要在我们家住多久啊?”

我妈耸耸肩,说:“不知道。”

于是,我就开启了我长达一个月的沙发之旅。

【二】

叔公的到来并没有和我的生活产生多大的交集,毕竟白天我上班,下班后往往叔公还在亲戚们的陪伴下游玩家乡景区,等归来时,大多已经是深夜,洗洗便各自睡了。如此一来,我和叔公谈话的次数,只手可数。

不过叔公的到来对我的生活还是造成一些影响。除了休息环境从安静的房间变到了人来人往的客厅,导致我睡眠不佳以外,最重要的还是第二天醒来时总是会被静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的叔公吓一跳。

或许是因为年龄大了睡眠少的原因,每天我早上六点醒来时,侧过头,总能看见叔公静静地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眼睛看着前方,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想事情。

早晨昏暗不明的光线里,一个人静坐在沙发上,看不清脸,如同一尊隐在暗处的韦陀佛像,坐姿端正却异常的骇人。刹那间我的瞌睡虫全部被吓跑,眼睛蓦然瞪大,在看清那个人是叔公之后,才微微放松下来。

叔公发现我的动静,抬眼看向我,笑了笑,说:“醒了。”

我应了一声,叫了一声“叔公”,然后溜到洗手间里平复心情。

之后被吓得多了,我也就……还是没习惯,只是在某个清晨,照旧被吓清醒后,我终于忍不住问他:“叔公,你每天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他说了一句我当时听不懂,甚至还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的话,他说:“在看戏。”

后来我想起这个清晨,我才终于明白,他说的看戏,是指回顾他的一生。而这一生中有多少遗憾、后悔、难过以及开心,那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

叔公还很喜欢抽烟,不过他抽的不是我爸他们在超市小卖部买的那种香烟,而是旱烟。

当某一天叔公从外归来,手里拿着一根烟锅,拎着一小袋烟叶时,我的心里就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东西,我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了,记忆里这东西只存留农村老家。一群白天干完农活的汉子在吃过晚饭后聚集在某家,拿出自己的烟锅,点上火,深吸一口又呼出,瞬间烟雾蔓延整间屋子。又因房间通风不佳,一人吐出一口烟,没多久房间里的可见度就降了一半。

这种烟雾缭绕的场景不像仙境,更像西游记妖怪洞里醉生梦死的模样。

叔公坐在沙发上斯条慢理地在卷烟,他的神情很专注,似乎陷入了一个虚无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只有卷烟这件事。我爸和他说话都得等许久才能得到回应。

叔公的双手黝黑且薄,似乎只有一层皮包裹在手骨上,上面还布满了老年斑。细看之下,还能看见掌心里经过日积月累已经难以自行脱落的老茧。

不知道叔公在外是做什么的?

我的心里忽然冒出这个疑问。但很快,这个疑问就随着烟叶在叔公黝黑却异常灵巧的双手里渐渐成型,被我抛之脑后。

我感觉我的鼻子隐隐有些发痒。

鼻炎真的是一种很奇特的病,虽然每个人犯病的原因不同,可能是因为花粉刺激,可能是因为屋尘螨,可能是因为室内尘土,还有像我这种比较奇特的,因为烟味而犯病。但是犯病后的症状却都相同,鼻痒鼻塞多涕。

叔公的烟叶已经卷好了。我的目光难以自控地看着叔公用一种缓慢却坚定的动作,将烟叶一点点地塞进烟锅里。

叔公左手持烟杆将烟嘴放进嘴里,右手拿着打火机凑近烟叶,一边点火一边深吸一口,枯黄的烟叶很快泛起火星,飘起几缕白色的烟。

火星因叔公这一口深吸,以极快的速度将烟叶吞噬了一小截,似乎马上就要吞噬进烟锅里一样。但在下一秒,火星却又退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叔公松开了烟嘴,嘴搓成了一个小圆,白色的烟雾缓缓从叔公的嘴里吐出。

刹那间,烟雾蔓延。

我敏感的鼻子,在嗅到第一缕烟雾时,便对我发出了警报:“警报!警报!发现刺激气味,请远离!”于是我乖乖的,不动声色的从沙发上跑到了窗户边的椅子上坐着。可尽管如此,那股烟味依旧如影随形,让我不得不吸入。

这种旱烟,比起香烟,杀伤力简直一个天一个地。也就吸了三五天的时间,我的鼻炎就复发了。

除此之外就并没有再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日子就这样平静如潺潺流水一般流过了。

【三】

那是九月底的某一天。

我下班回家,却没看见客厅沙发上那个抽着老烟杆的熟悉身影。

本以为是其他亲戚将他接到什么地方去玩了,可是直到深夜,我妈起身去将门锁倒了的时候,他都没有回来。

我问我妈:“叔公呢?不回来了吗?”

我妈叹了口气,说:“他走了。”

刹那间我明白了这个“走”字的意思,我有些不敢置信:“怎么会?前两天不还是好好的吗?”

我妈又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叔公回来时是带着病回来的,心脑血管疾病,虽然一直在吃药抑制,可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来。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选择了在离家多年之后,回了家乡。

亲戚们带着叔公回到了老家,没有选择火化,而是选择用农村依旧流行的土葬。

父辈们邀请了村里的所有人,借来了桌子板凳锅碗,在老家门前摆了几十桌流水席,村里的人来了就自己坐下吃饭。

胡乱吃了点饭菜后,我穿着孝衣头戴白布,和与我同辈的兄弟姐妹齐齐跪在了那口加急定制的棺材面前,在两个老先生的我听不懂的哭唱声中,嚎啕起来——我没有流泪,毕竟我和他的感情并不深。之所以嚎啕,只是因为习俗,需要小一辈的为他哭号,以免他走在黄泉路上,却没有一点哭声,被鬼耻笑。

所以,当时我的心情是极为平静的,平静到我能在响彻天际的哭号声中,思绪蓦然回到十多天前,我家客厅。

那时,叔公坐在沙发上抽旱烟,我坐在窗户前尽力呼吸新鲜空气。

忘了是如何谈论起这个话题,只记得我当时问他:“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家乡呢?”

他说:“因为家乡没有我的家了。”

我又问:“那你为什么现在又回来了?”

他说:“因为落叶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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