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一个仿佛被岁月抛弃了的中年女人眉飞色舞，激情四射。随着她一张一合的厚嘴唇蹦出来的，是一堆又红又专的高谈阔论。

而我走神了，根本找不到自己的魂魄在那里。只是偶尔被她故意提高的声音拉回现实。她的声音一下去，我就走了。

我一直以为这个年纪的我满脑子都是一些关于爱情，关于未来的一些幻想，但思想一飞出去，我发现，我却回到了过去。

我想起那个大雨滂沱日子。

一辆破旧的四轮车摇晃了好久，在一个由同样破旧的砖瓦碎片堆成的小镇上停下来了。然后，一个男人扛着一个脏兮兮的、已经看不出原色到底是蓝是黑的牛仔包下车了。

他瘦骨如柴，身上却套着一套臃肿的衣服。卷起的裤腿下，是一个一个的伤疤，有的才刚结了血痂。他的脚下，是一双破着洞，露着脚趾头的胶鞋。

从他旁边路过的人，一脸冷漠，一定以为他是个乞丐吧。而我做不到，我心里暗暗为他庆幸，嗯，还好现在是夏天，不然他得多冷。

这个男人扛着包，往更远的大山方向走去。明明是中午，天却已经阴沉下来了。乌云滚滚，仿佛要吞噬了这片大山，吞噬掉那个和青山绿水一点都不协调的肮脏男人。

男人的影子随着山路蜿蜒，若隐若现的出现在山腰上，也像是在躲避着这咄咄逼人的天气。

渐渐地，雷声也想起来了。乌黑的天边，偶尔“啪”地一声砸下来一道闪电。

“爸爸！爸爸！”

黑蒙蒙的山间，实在分不清哪个方向传来了稚气的却又竭尽全力的呐喊声。男人停了一步，朝着前方回应了一句“回来了”，然后加快了脚步。牛仔包经不起颠簸，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一会儿，男人在山间一个房子前停下来了。这是一个仿佛经历了三生三世沧桑的破屋，屋前几件乱七八糟的衣服还在风中狂舞着。一看就知道是刚才那个小女孩洗的，明明是湿衣服，上面粘着一块块不依不饶的污渍。

男人放下包，就去收衣服了。嘴里温柔地责备着“傻孩子，马上下大雨了，怎么不知道收衣服呢”。而那个小女孩就站在旁边，黑黑的脸色满是期待和喜悦。毕竟，她从来不在意生活的艰辛，只知道爸爸回来了，一切都好了。

放好衣服，男人从牛仔包里翻出一包糖果，小女孩便狼吞虎咽吃起来。他拿出一根旱烟，点了好几次才点着。坐在门口，看着远方，可是水汽已经上来了，远处什么都看不见。

“你下午就要去学校了不？”男人吐了一口烟圈，也没有回头。

“嗯嗯，要考试了，下周不放假。”

“轰隆隆”的一声惊雷，大雨便哗哗倒下来了。男人的旱烟瞬间就被溅起来的水花弄熄了。

他转身，又在包里翻了好久，零零碎碎找出了19块钱。递给小女孩的时候，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两双眼睛对视的时候，两个人都低下了头。男人和小女孩都知道，这根本就不够生活费。

可是谁也没说话。小女孩拿着皱巴巴的几张钱，去收拾书包了。突然转身问了一句，“妈妈好点了吗？住院很贵，你给她留钱了吗？”

“嗯。”

哗啦啦，哗啦啦…大雨如注，好像就是不愿意放过谁。

男人再次坐在了门口，一动不动，望着远方。

小女孩忽然听到了拿背篓和镰刀的声音。她透过墙上的一个窟窿望出去，看见爸爸冲进了大雨，一点也不犹豫。

等她走出去的时候，爸爸已经进山了。一会儿大雨中就传来一阵一阵“铛、铛、铛”的声音。

她啪一下就跪在了雨中。

此时此刻，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命运给这个家，给这个男人，给这个小女孩带来了多少磨难，仿佛此时的倾盆大雨，数不清，却砸得人好疼好疼。

一分一秒，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山里的声音停了，或者说被越来越大的雨声完全盖过了吧。

直到男人背了一背篓滴着水的树籽回来，她才站起来。雨下了多久，她就哭了多久。

男人全身湿透，脚踝处旧伤上又是新伤，流出的鲜红的血瞬间就被雨水冲淡了，然后流到地面，与泥水汇成小水沟，远去了。

小女孩哭红的双眼里全是心疼与内疚。男人脸上反而有了一点点笑意。他对女孩说，“你这次晚一会儿走，等我一会儿。我回来的路上，看见有人买这种树籽，我现在就去把它卖了，回来给你生活费！”

还没有等女孩回答，男人再次进入了雨中，步伐很快。

小女孩从收拾好的书包里拿出纸和笔，郑重地写了一句话“走出大山，用知识改变命运”。然后双手合十，认真地祈祷着什么。

雨，可能也累了，渐渐弱下来。青山的轮廓慢慢清晰了，只听见山间多了很多溪流滚滚的声音。

天空开始亮了，雨彻底停了。空气里多了几分新鲜，还挂着水滴的树叶明亮得可以看清楚丝丝脉络。对了，此时此刻，用翠色欲滴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

一会儿男人回来了，手里紧紧攥着几张钱。还没有来得及放下背篓，就把钱递给了小女孩。尽管他在尽力保护着，可钱还是全打湿了。她展开湿漉漉的纸币，嗯，有11元7毛。节约一点，两周的生活应该可以熬过去。

小女孩望着男人笑了笑，男人伸出粗糙的人摸摸她的头发，“快去学校吧，好好读书！”

男人又坐在门口，点着旱烟，望着小女孩离开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而小女孩始终没有回头，小心翼翼地拿着那30元7毛钱，流着泪，一直到学校。

没错，那个小女孩就是我，那一年，我12岁。妈妈因病住院了，我一个人在家，父亲奔波于两地。

现在生活可能好了很多，可那天的情景，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那天开始，我告诉自己，不管如何，一定要拼命走出来，一定不要辜负了那个叫做“父亲”的好男人…

此时此刻，我突然听清了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必须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