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老家,有很多很多的槐树。到了春天,满树开出一串串白色的槐花,散发着阵阵香甜的迷人味道,让人恨不得醉倒在槐树底下,哪怕是用自己的魂儿,去交换这天堂般美妙的香甜,似乎也在所不惜。
槐树哪都好,就是有一点很可怕。有时候树上会生出小手指那么粗、那么长的肉乎乎的绿色虫子。糟糕的是,人们在树下乘凉时,这不安分的虫子,会出其不意地从树上掉下来,还专门爱往人们的脖子里掉。
它柔软又凉嗖嗖的,觉着有点恶心。都怪它太贪吃,树叶吃得太多了,营养过剩,让自己体重超标,一失足成了千古恨。假若落到了男孩子们手里,它就甭想活了,它那薄薄的绿肚皮里面嫩嫩的一汪绿水,被脚随便一碾,就全挤了出来。
不过,总的来说,它还是很很温和的虫子。要是跟浑身是刺又带毒的毛毛虫比起来,简直是慈祥的。毛毛虫在五彩缤纷的华丽外衣包裹下,却有着可怕的杀伤力。它刺痛你的皮肤,让你变得红肿难耐。
夏天里,各种各样的爬虫实在是太多了。一些虫子懒洋洋的,吃饱了就趴在树干上或者藏在树叶里面睡大觉,也有一些虫子,不停地在地上爬来爬去,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它们蠕动的样子让人恶心,它们的忙碌也让人心生憎恶。它们难道是在大地上旅行呢?还是在为生存而奔波呢?或者是只是因为它们的贪婪和没有安全感?
暂时还没有准确的答案,至少在凌岚看来。
像很多已婚女人一样,她有一个家庭和一个丈夫,只是这个丈夫比她那些姐妹们的丈夫都要紧张忙碌,他似乎是那种为了事业而奋不顾身的人,当然也奋不顾家。
一个星期之内,他能有一两个晚上回家就太难得了。若回来,也是在午夜十二点之后。当然每次也都是酒气冲天。回来的时候,他看起来极度困乏,澡也不洗,倒头就睡。
至于整晚不回来,凌岚已经习惯了,连问都懒得问。他一年之中的应酬数不清,陪老婆孩子的次数太少太少了,少到老婆孩子都不介意他陪不陪了,都麻木了。原来麻木也是一种适应,真的有他陪着,老婆孩子还会不习惯呢!
凌岚有时候想,这样的丈夫要他干嘛?还有什么用呢?不知道可怜的儿子怎么想。
这只是一闪念。当她开着自己那辆白色的豪华型宝马车去上班的时候,从周围人艳羡的目光里,她看到了维持这种婚姻的价值所在。除了汽车,她还有很多人都羡慕的奢侈品,有名牌包具,昂贵的化妆品,专门定制的衣物……
也可以说她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能陪在身边的男人。可话说回来,如果她拥有一个体贴到如随从般的丈夫,可其他的一切都万般匮乏,或者近似一无所有,她会如何选择?她估计自己更加受不了。即使忍受被冷落的寂寞,也好过忍受被歧视的穷困。更何况贫贱夫妻百事。
她也上班,只是工作清闲,几乎没有什么事可做。大部分时间,她坐在办公桌后面,浮想联翩。有时候她在电脑上关注美食,有时候关注时尚,也有的时候,就是在一张白纸上随意涂鸦。最近她写的字里面,最多的就是一个“闲”字,以前她总爱写的是“忙”字。
这“闲”与“忙”,分别代表她和她的丈夫。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她无事可干,出来到外面散步。那天的天气不错,天空蔚蓝,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风,林荫道上的垂柳枝条,仿佛凝固的图画一般,默默低垂着。她坐在树下的长椅上,一点不觉得凉。
低头看脚下,她看到有一种个儿稍大的黑蚂蚁,脑袋和肚子特别圆特别显眼,腰却细得如同一根针,也不知道学名叫什么,反正它们每一个都慌慌张张地爬得飞快,既像漫无目的,又像被什么所驱使。无论它们在干什么,它们那无时无刻不紧张忙碌的样子,真的很像自己的丈夫陆为。
陆为。与他的名字不同的是,他一点都不碌碌无为。他认为自己在做的一切,都非常有意义,也无法停下来。真的停下来,他就会迷失方向,不知所措了。
他在那些觥筹交错之中,找到了人生的玄妙和意义,为家庭奋斗只是捎带脚而已。让他完全投入进去的,还是那种海天盛筵般暧昧迷离的氛围。与人斗其乐无穷,那商场如战场的豪迈与悲壮,美女如云的香艳与华丽,让他流连忘返。他觉得这样才不虚此生。
生命没有意义,除了享乐!充足的享乐,才是生命存在理由。自从陆为把赚钱奉为生存宗旨,他就有了上不封顶的奋斗空间,赚钱哪有个尽头?而没有这数不尽的财富,他怎么会在妻子之外,还有妻子?儿子之外,还有儿子?当然,知道这个秘密的不多。
他也曾想过,如果老婆知道了会怎样?不会怎样的!他如此确定。那一帮抖起来的伙伴们,谁还没有几个相好的?如今,情人如果是个位数,那就太寒酸了,很多人都已达到十位数,有的人正在奔向百位数。也有那体力和经济不支的,已经不配在他们这个圈子里一块儿混了。
自古以来,男人们就是这样做的。前辈们要是有了钱,当然是置房子置地,娶二房娶三房,妻妾成群,生数不清的孩子。现在,当然还是如此。人必须去尊从自己的本能。爱权爱财爱女人,这没有错,这才是男人奋斗的动力。
这男人,没有别的使命,想尽一切办法赚钱就够了。赚钱很累的,得费尽心机。即使钱到手了,周围还有那么一大堆人盯着呢,前面还有那么一大堆人比着呢,怎么能停歇下来?既然这样,哪还有人再愿意多花精力研究什么文化或者科学?
发明创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有钱什么买不来?苹果手机虽不是我们发明的,可只要我们有钱,还不是一样买来用?而且用最贵和最好的?
陆为的那一套人生哲学,顽固成熟,不可动摇。
凌岚呢,在春日的阳光下,看了很久很久的蚂蚁和虫子在地上爬。那些虫子,的确是在为生存而奔波忙碌,它们生存的目的是达到了,可它们生存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她又一次想到,她的丈夫,那个陆为,他到底是碌碌而为,还是碌碌无为?
在那个深夜的十一点半,她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电话是一个冷冷的女人声音,听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那声音告诉她,她的丈夫陆为今晚绝不会回家,他去了她家在北湖边上的别墅,那里有一个21岁的年轻女人,正在以女主人的姿态,和他一起分享着国际知名的红酒……
“你是谁?”凌岚问。
对方不回答,但能感受到她那因嫉恨和激动而心潮起伏急促呼吸。她反问凌岚:
“你做为原配,不会不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去做吧?”说完她放下电话。
可凌岚知道,自己绝不会深更半夜去湖边别墅的。她早已不屑于去。去了又有什么用?陆为所做的一切,真真假假,她都不想再关心,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花钱买快乐。其他的,随他的便好了……
第二天早上,当地出了一则大新闻,人们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说是一个大款被烧死在自己的湖边别墅里了,跟他一块死的,还有一个年轻女人。这是自杀还是他杀,目前还在警方的调查之中……
梳妆镜前,凌岚对着镜子,往脸上涂抹惨白的粉底霜,以使自己看起来憔悴而忧伤。她换上黑色的长裙,脖子上搭了一条雪白的围巾,戴上黑色墨镜,又披上全黑的带蕾丝边的风衣,向门口走去。走出去之前,她伫立了片刻,抹去了刚才留在嘴角的明显上扬的笑意,换成了一副悲痛严峻的面孔,才出了门。她要用这副面孔,去面对警察的询问,去如面对婆家人和亲戚们的啼哭,以及最后去面对丈夫那定然是隆重非凡的葬礼。
出门后,她眼前呈现出丈夫的面孔,不过那面孔却没有长在人类的身体上。他那张一贯志得意满的脸,却没有人类的身子,他的身子呢?他的脸长在哪儿了?
凌岚最后终于看清了,陆为的脸居然长在了一条长长的、肥肥的、不停蠕动着的、令人恶心的虫子身上。他扬着脸在地上,东张西望地爬着,爬着……紧张而忙碌……
他是执着的,又是坚定的,他那一节一节往前推进的蠕虫的躯体,让她禁不住强烈地呕吐起来……
“陆为……”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她说不清这声叫的全部涵义是什么。
可惜的是,陆为从未意识到,他那虫子般贪婪而又无意义的一生……
活着的凌岚,又能用多长时间,去怀念一条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