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打高尔夫球,其中一个不怎么重要的原因是可以遇到许多野生动物。
球场最常见的是加拿大鹅。在孵化季,几十只黄茸茸的小鹅跟随大鹅同时在球场上摇摇摆摆,极富喜感。火鸡、灰兔、青蛇、苍鹭……少不了碰面。遇到不知名的鸟类,拍个照片发到微信群,自有资深鸟友见图识鸟,普及知识。
沐浴在枝叶筛下的光影中,等待别人击球是最惬意的。轻风一拂,晃碎眼前的片片金黄。咄咄的啄木声从头顶传来,循声望去,啄木鸟头上的红冠像榔头一样雨点般狠狠砸向树干,快得令人眩目。
球打到池塘附近,胖乎乎的水獭展现出与其体重不相称的敏捷,飞速扑进水中,顿时水花四溅,声势浩大,然后留一对小眼睛和几根长胡须在水面上观察情况。
急急忙忙的乌龟,即便卯足了劲往水里爬,也还是太慢,只好在人们走近时把自己缩进龟壳。有一次一位恶作剧的球友用球杆把小乌龟翻了个底朝天,立刻招来同组球友的一致谴责。
这个恶作剧让我心里沉睡着的儿时记忆忽然苏醒。胖头是班上的体育委员,也是我的同桌,出了名的胆大。粘蜻蜓、扑蚂蚱、插屎壳郎当风扇,都是家常便饭。胖头很有人缘,整天笑嘻嘻的,跟谁都处得来。唯一让我无法容忍的,是他对待小动物出人意料的残忍。凡是不幸被他逮到的,无一例外都要遭受酷刑,那些令人发指的细节直到今天我都不愿意写出来。都说人之初,性本善,那么人性中那些恶魔般的品性是从哪里来的?又是怎样与更多的美好品格共存于同一个人的身上?
那位恶作剧的球友,是否小时候也曾活剥过蛇皮,摔爆过被吹圆肚子的蛤蟆呢?我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值得庆幸的是,现今人们终于意识到要与动物和谐相处。残忍是人性中的缺陷,就像打坏的一杆球,不经意间就会暴露出来。想要去除坏杆,就要不断学习、不断练习,通过成功时的领悟与失败后的反思,逐渐掌握正确的击球方式。
人与动物做到相安无事并不容易,需要相对强势的一方约束自己。前些年去加拿大西部风景如画的惠斯勒,在尼克劳斯球场打了一场高尔夫球。打到半途,一头硕大的黑熊占据了果岭。赶来的巡场员说,不要担心,熊不伤人,不过你们最好还是去打下一洞吧。我们不敢靠近,又不肯离去,掏出手机一阵狂拍。后来看到本地球员推着球车,与黑熊相向而行,各走各的,擦肩而过,果然相安无事。
熊在这里自然是强势的一方,它居然知道不去找人的麻烦。人与动物建立彼此的信任何其艰难,但偷猎者却可以轻易摧毁这种信任。动物的攻击性源于捕食或保护幼崽的本能,人类猎杀动物却往往并非生存所需,而虐杀动物更是毫无底线的邪恶。小伙伴胖头早已失去了音讯,但愿他灵魂中夹杂的戾气,已经让时光涤净。其实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埋藏着残忍而自私的因子,我最初看到小乌龟萌萌爬行,心中也曾涌上粗暴的占有欲,恨不得立刻把它捉回家去,给孩子养着玩。我们之所以能克制自己,是所受的教育教会了我们分辨善恶,只不过好人善压着恶,恶人恶压着善。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人类一直抱着驯服动物的执念,马匹被骑在身下,猫狗成为宠物,连狮子和老虎都进了马戏团。在美国著名的呼啸峡高尔夫球场,就有一群自由自在的瑞士黑脸羊。
杰克•伦敦笔下的狼崽白牙感动了无数人,但它仍然没有脱离动物的本态。在高尔夫球场,我没见过狼,但经常见到个头比狼略小的土狼(Coyote),有些生场一个人打黄昏球,旷野苍茫,会感觉不大安全。
蒲松龄则直接在故事中将动物幻化为人,并上演惊天动地的人狐之恋。在蒙特利尔的枫丹白露球场打球时,天已近晚,暮色轻拢,整个球场变得柔和而朦胧。凉风拨弄着苇尖,让宁静的画面产生了一些灵动。两只精瘦的狐狸从这画面中飘了出来,悄无声息,在我们面前横穿球道,不疾不徐。其中一只竟然在我面前蹲坐下来,两只眼睛熟人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来不及去回想《聊斋志异》中的故事情节,更来不及去回忆那些幸运的书生,我来得及的就是用手机拍下了那个瞬间。好漂亮的狐狸!如果化作人形,一定是长着丹凤眼的苗条美女。
无论是砍樵的刘海还是借伞的白娘子,都曾遇到不知趣的法师,跳出来站在所谓的道德制高点上坏人好事。传统文化中,动物总归是异类,人才是万物之灵。其实这个万物之灵才是罪恶之源,这个地球上没有一天不在进行着战争。人类标榜自己由野蛮走向了文明,屠宰牲畜的方式的确变文明了,然而杀戮同类的野蛮始终在继续……
诗人痖弦说的好,“观音在远远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善恶就这样共存,都有其存在之必要。其实人之初,就是善恶并存的。一个人的心里总是住着善也住着恶。如茵的绿野,潺潺的流水,起伏的山峦与寂静的丛林,无数生灵隐匿其间。小到金花鼠,大到梅花鹿,水中优雅的黑天鹅与白天鹅,天上队列整齐的大雁,各有自己的天地。而湿地的蛇、灌木间的土狼、佛罗里达的鳄鱼、加西的黑熊,对人又是潜在的威胁。彼此有畏惧,方能更和谐。遇见是缘,欢喜而自在。万物有灵,众生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