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以后,父亲成了我最牵挂的人。
每个周末,我和弟弟两家人回去父亲那里,上午陪他做做农活,下午陪他打打麻将。然而我们一走,留给他的是更多的落寞,和孤单。
是的,孤单。父亲太孤单了——他本就少言寡语,再加上村子小,人少,很多时候他一天到晚都说不上几句话——没人说,他也不喜欢说。家里的一百多只鸡发出的咕咕喔喔声,三只狗的旺旺打闹声表现出来一点活气。更多的时候是寂静,无边的寂静。我电话回去,问爸你吃的啥睡得好吗鸡咋样蛋有多少啦,我问一句他答一句。临了,他问一声,这个星期回来吗?回来我就杀鸡。
然而,我能给予他的陪伴太少太少了。渐渐地,我觉得父亲已经慢慢习惯了那份孤单,便不再每周都回去了。
我想电话勤一点也是可以的吧。可是有一次,我从头天晚上打到第二天早上,电话仍然没人接。我实在不放心,辗转联系到南京的堂姐,她又联系家住在道士观的她妈,让她去看看我爸干嘛去了,叫他赶紧联系我。原来他无意中把手机调到静音了,还不会看未接来电回电话。
——这样,对父亲的牵挂成了我的一个烦恼。
有一次,我一个人回去的,吃过饭跟父亲闲聊。他突然说,那天西储岗的老丁说我还可以再找个老伴,他肯定是开玩笑的对吧?
我一怔,说也不是吧,要是有个合巧的也挺好的。——说实在的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想过,然而我又觉得太难了,哪这么容易找到合心合意的呀?然而父亲这是在试探我,怕我不同意——其实只要他开心,我都会支持的。
他说,有一个人……欲言又止。
我说,啊?谁啊?
于是平时不善言辞的父亲跟我讲了他跟她的故事——原来他们是初恋,谈了三四年,拍了结婚照,下了聘金。然而由于种种的原因,他们没能在一起,各自婚嫁,这一别已是四十多年了。
我从小到大亲眼看着父亲对母亲的顺从,依赖,包容。然而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从不知道父亲还有初恋。这时我想,在那许多个漫漫长夜里父亲除了怀念母亲之外,必是将关于初恋的回忆一件件从脑海里搜出来,咀嚼,反刍,填补他的寂寞。
于是我说,那你就去找她,看看她现在啥情况。
父亲犹豫着,说能啊?
我说,能!
——多么巧!竟然,她的老伴也在去年春节之后过世了!
所以很快的,父亲喊我们回去,迫切的要介绍这位阿姨给我们认识。说是她想认识我们。
那是个下午。我第一次见她——白白胖胖,短卷发,耳上脖子上挂着金饰,黑色阔腿裤,红毛衣外面罩着淡紫格子的围裙,咖色的低跟浅口皮鞋。
我叫一声阿姨。
她应,哎,来啦!
她在厨房忙活,我说要我帮忙么?她说不用,你去喝茶。她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
那天她还请了我姑父姑妈舅舅舅妈大伯大妈,她用白酒敬他们,说以后我来了,你们没事就来家里玩,下雨天来打麻将,我来烧饭。
她跟我喝酒,说下次把娃带来,还有他爸爸,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
我说好,是的。
吃过饭,我抢着洗碗。我把碗筷端到井边去洗,她把空下的盘子送过来,站在井边跟我舅妈说话。间或插一句,我来洗好不?
我说我来!有现成的饭吃还要你洗碗就太不像话了。
我弟在一旁说,是啊,荣荣说啦,我妈最辛苦了,在家是她烧饭,到奶奶家也是她烧,到婆婆家还是她烧……嗯今天我姐终于吃到一顿现成饭……
真的,多少年了,还没有人像今天这样烧好一顿像样的饭菜等我来吃,不要我动手,只叫我吃。
她说,吃饭还不简单么,以后啥时候回来我都烧好了等你。
呵呵,烧好了等我。就这一句简单的话,竟然引得我的泪,在眼眶里打转。
以后,每到周四或者周五,她打来电话,问这周回来不?我说事情是没啥,就是一回去总要你忙,怕你累啊。她说累啥,老人不就图你们常回家看看嘛,你爸想你们回来,我不嫌麻烦,回来回来。我若决定回去,问她有啥要带的。她总说,啥都不要带,家里什么都有。
她总烧好了饭菜,从不要我插手。吃完我去洗碗,她端来一张小板凳塞我屁股底下,说你腰不好坐下来洗。又说我来洗好吧?我从不让她洗。
每次回去家里都变了样子,越来越清爽越来越舒服——她是勤劳的人,且考究。她楼上楼下的清理,拾掇。换了门窗,把卫生间做了隔断,更换了好多用品。更多的,她给我爸买衣服鞋子。——光光衬衫,我就见他穿了粉色的,浅蓝的,格子的……我说爸你现在的新衣服比我的还多啊。爸爸就憨憨地笑着说,都她买的。她自己一件也不肯买,说她衣服多的,老给我买。
她还把给我爸买的还没穿的衣服拿来给我看,这套西服留着出门穿,这套天冷了可以穿,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比我眼光好!您是城里老太,我是乡下妹子,以后都你买!
她就哈哈笑着,十分爽朗。
我说现在家里这样舒服放假我要回来住了,她说来呀,楼上的东边西边,楼下的东边都好住,被子被套我都洗过晒过了,啥时候都能回来住。
我说阿姨你手艺这么好,以后我带朋友来家里吃饭可以吗?
她说行哎,你提前告诉我,我给你办得好好的。
到下一次回去的时候,她说,那天跟你爸去汤山买了两箱啤酒,说不定你哪天带人来吃饭呢。
当然,我并没带人去,我怕她太辛苦。
父亲在她的照料下,一天天红润了,神情越发笃定而慈祥,人也年轻了许多。而她,明显黑了,瘦了。她多少年没种过地了,但是自从来到我们家,每一件农活她都跟父亲一起去。——两人一起出门,一起回来。她做饭,父亲喂鸡。吃过饭两人沿着水泥路有时往上到大路上散散步,有时往下看看田里的庄稼。想起来就打个电话给我,问我吃过没,有没出去逛逛,这周回不回来。以前父亲的电话经常不通,现在我有事只打电话给她了。
有一次在饭桌上,她说这次回去我们邻居说啦,你跑哪儿养鸡去了,咋搞得又黑又瘦了?我就说我减肥呢!说完大笑。
母亲节的时候,我给她和我爸一人买了双鞋。她试了说正合适,喊我爸也来试,说女儿买的,咱就穿!
他们来镇上装电视,不知道装哪家,打电话给我。我带他们去办,付钱的时候她跟我抢,我扫了支付宝付掉了,营业员把钱给她,她说哪能让你付啊,你两个小人呢!
“你有两个小人呢”成了她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每次回去,哪怕我只是带了水果或者奶或者点心,她都要说一句,以后别买,你有两个小人呢!
我弟在回去吃了两顿饭之后给她一千块钱。她说你有两个小人呢!我弟说我们回来哪能让您花钱买菜呀拿着吧。那时父亲在广哥家帮忙做工,她乐颠颠地跑去嘚瑟说儿子给了我一千块。
我弟再一次回去看到家里添置了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口袋里正好有刚取的三千块,立刻掏了一起给她,她仍然说你有两个小人呢,哪能要你的钱?弟弟说家里添东西改善环境哪能要你出钱,快拿着!
家里的田地,菜地被他俩整治得寸草不生欣欣向荣。韭菜、黄瓜、豇豆她一样一样采好理好,饺子、粽子、莴笋干、鸡蛋,一样一样装好给我们带回来。
父亲节,她的两个女儿去看他们。一个给我父亲买了一身衣服,一个带了两瓶好酒。反倒是我们姐弟俩端午节才回去。
端午节,我给父亲和她一人一个红包。我说这是父亲节的爸给你,这是端午节的阿姨给你。她说啥也不肯要,说你两个小人呢,给一份就行了。我说你拿着,今天我吃过晚饭再走呢!
吃过饭她说你去睡睡,让娃跟着我。我去东边睡午觉玩手机,她和我爸带着二子在西边看电视。等我过去,她冒着大太阳又去采了毛豆和空心菜,说二子说他哥哥喜欢吃。
她叫我,环啊,摆筷子准备吃饭了,环啊坐几点的车回去啊,环啊下个星期回来不……
隔壁堂哥跟我弟说,老婶婶来了之后你爸多开心呀,现在看起来你爸比我年轻好几岁呢!事实上他比我爸小三岁。
一次在回句容的公交车上,南巷的一群老奶奶认出了我,说这是兰英家女儿吧?我说是的。她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她,说你爸现在找的这个人不错云云。我说是的是的。
算来,我跟她认识还没有三个月吧,竟像认识了许久似的。她不识字,却用行动教育我对待爱的人该如何付出如何不计前嫌不求回报。让我知道,好的陪伴,从来不必嫌晚。而好的陪伴,无论多晚,也终会得到祝福,和传颂。
神奇的是,她竟然和我妈一样的名字,叫做“兰英”,我叫她阿姨;跟别人说起的时候称她为我后妈;手机联系人存的是阿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