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怕是许多人都曾有过。我们总在心底暗暗地划下一道道线，几岁该做怎样的事，几岁又该有怎样的模样，仿佛人生是一张严苛的时辰表，错了一步，便要满盘皆输。于是，我们便在这无形的束缚里，将自己裹得紧紧的，这也不敢，那也不能。
这层硬壳，是在一个极寻常的清晨，被不经意地敲开了一道缝。河边公园的步道上，满是晨练的人。这光景，本不稀奇，但那日，我却忽然看痴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被父亲抱在怀里，小手在空中胡乱地抓挠，黑亮的眼珠映着天光，仿佛也在“健步”。旁边，几个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像一群跳跃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追逐而过。而他们的前面，一位白发萧疏的长者，一身素白的太极服，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得缓慢而坚实。我呆呆地看着，从怀抱里的婴孩，到蹦跳的学童，再到从容的长者，一条生命的河流，竟在这条不足千米的小径上，无声而又完整地铺展在了我的眼前。这河流，何曾有过片刻的停滞，又哪有一处是“不该”存在的风景呢？
正怔忡间，不远处空地上的音乐响了。是屠洪刚那首沉雄激越的《精忠报国》。领舞的是一位约莫五十余岁的妇人，动作舒展，劲道十足，眉宇间是历经岁月后的从容与投入。她身后的人群，更是驳杂得可爱。有腆着微凸肚腩的中年男子，动作虽略显笨拙，神情却十二分的认真；有满头银丝的老太太，笑眯眯地，只管跟着节奏摇摆；也有几个青春正好的年轻面庞，动作敏捷，像初生的鹿。
而我的目光，最终却被角落里的一个身影牢牢拴住了。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子，穿着一双俏皮的尖高跟鞋，显见是路过，一时兴起加入的。她并不跟着前面众人的动作，只静静地站在队伍的最后。任凭那歌声如何恣意挥洒，气势磅礴，她只微微侧着头，合着眼，按着自己心里的节拍，轻轻地摇着，缓缓地转着。她的手势是那样地柔，那样地慢，像春风里第一缕拂过柳梢的烟。那一刻，喧闹的音乐、整齐的队伍，仿佛都成了她一个人的布景。她在人群之后，为自己，独舞。
我的心，像被什么极轻又极清澈的东西，温柔地刺了一下。
回去的路上，心情是异样地松快。林荫道两旁的树上，鸟鸣得正欢。一种久违的、几乎是来自童年深处的冲动，忽然涌了上来。我撮起唇，试着吹响了一声口哨。声音起初是生涩的，断断续续的，像个缺了齿的锯。但试了几次，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清亮音调，终于又从唇齿间流泻了出来。我忽然记起，上一次这样无所事事地、快活地吹口哨，竟仿佛还是背着书包上学的初中时节了。那时，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走过田埂，走过小巷，觉得前路漫长，万物可爱。是什么时候，把这最简单、最不值钱的快乐给弄丢了呢？
也就在那一瞬间，老子《道德经》里那句素来觉得玄妙的话，忽而有了血肉，落到了实地。——“大器免成”。真正的“大器”，是浑然天成的，不落雕琢的痕迹，又何必拘泥于某种固定的范式与年纪呢？生命本身，不就是最伟大的“器”么？它何尝需要我们去刻意地“完成”什么？它所需要的，不过是容得下所有年龄的鲜活，容得下一切状态的本真。
我们总在追问生命的意义，追问何为“该”，何为“不该”。却忘了，生命或许本就不是一道需要苦苦求解的难题，而是一场广阔而丰盛的体验。工作时，便倾注你的认真；闲暇时，便与书中的高人智者静静对话；当身体里那股活泼泼的劲儿涌动时，就不妨走入人群，玩一场不动脑筋、只管酣畅淋漓的游戏。这其间，并无高下，更无该与不该。
原来，活着最好的状态，便是如此了。它既是在集体中的那份和谐与同步，能随着人潮一起，向着晨光，大步前行；它也是在人群后的那一份清醒与勇敢，有勇气按自己的节拍，轻舞慢迎，自成一派风景。
那一声吹过童年的口哨，终于，又在今日的风里，清亮亮地响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