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觉得自己原本听到这句话应该很感动。但她却只觉得一阵心酸。喃喃道：“成玉说得对，只要三生石上有我的名字，不是青缇，也会是别人。”

东华沉吟了片刻，忽然漾起一抹笑意：

“我既然让你放心，就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别人。”停了一停，又道，“你仍和从前一样，去想去的地方，做喜欢做的事。便够了。”

凤九半明不白：“帝君难道知道凤九的从前吗？”

东华一愣，看了她半晌，轻轻一笑，却转身离去，没有留下什么回答。

凤九看着东华离去的背影，她觉得他方才的一言一行都有些不大寻常，他看向她的眼神，几乎令她想起凡间的那数年里，她便是日日沉浸在这样的目光里，贪婪地汲取着偷来的幸福。她迈开脚步想要追上去问他，却又不知该问他什么，难道问他是不是还记挂着自己这样的傻问题吗？她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就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东华甫一回到书房，便遇着了静立于他书案前如泥塑一般的姬蘅。乍一见到帝君，姬蘅欣喜之中又带着一丝哀婉，盈盈唤道：“帝君。”

东华眉宇微皱，淡淡开口道：“不是说了，无事不得擅入本君书房么？”

姬蘅似早料到东华会有此一问，并不惊慌，却也没有作答，而是端庄行到东华面前，款款福了一福。方起身道：

“姬蘅有一事不明，帝君可否为我解惑？”

东华径直往身侧书榻一坐，抬头看着她，道：“你想知道什么？”

“帝君当年，为何只身入魔宫将我带回太晨宫？”

东华略皱了眉头，开口道：“你师从本君，不好吗？”

“然姬蘅与天族素无往来，帝君为何对姬蘅谬加青目？若帝君对我仅是师徒之谊，为何几十万年从来不见帝君收过别的弟子入宫？”姬蘅这一番话，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三百年若即若离的折磨早已消耗尽了她所有的矜持，加上近日风波，她不堪忍受，她要一个答案。

东华已察其意，虽觉得姬蘅有些纠缠，然而他三十六万岁的心境，着实也不易烦怒。便淡淡答道：“本君受人所托，照拂于你。”

姬蘅脸上一白，似乎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理由，忙追问道：“受何人所托？”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问完了吗？”

姬蘅不是没有感受到帝君的冷淡，她觉得帝君不过是在逃避她的问题。她隐忍了三百年而不发，今次既已开口，已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沉默了片刻，她忽然开口：

“帝君对姬蘅若即若离，是因为三生石上没有了帝君的名字，而帝君还没有找到那三生石的碎片吗？”

东华眼神一凛，但随即便想通了，眉头皱得更深：“煦阳倒真是爱多嘴。”

东华所料不错，姬蘅今日突然发难，乃是因昨日收到了长兄魔君煦阳的一封来信，信中说东华帝君近年来虽常去白水山行走，却从不照会魔族。今次帝君却突然大动干戈，不仅要魔宫呈上白水山地理注疏，更令史官是在魔宫史籍内翻查一切与三生石碎片有关的记载，魔族上下登时忙乱着翻找起来。煦阳心道三生石理应好好立在天族，与魔族何干，又不好问帝君，思忖半晌，便去信胞妹一探究竟。那姬蘅得了此信，便通宵不曾合眼，于天族史籍内翻查了一宿，终于翻到了当年东华帝君于三生石上除名，自断姻缘的这段历史。

姬蘅冰雪聪明，自然想到了东凤二人那段无疾而终的往事。若说他二人是为三生石所缚不得不斩断情缘，东华帝君心有不甘，是以多番寻找三生石想要再续前缘这也说得过去，但他为何要将自己带回太晨宫相伴了这百年？他将自己留在身边却又不肯亲近自己，是碍于三生石吗？那三生石，又与白水山有何关联？最重要的，他去找三生石，到底是为了凤九还是为了自己？

她心里带着希冀，希望捅破了这层纸之后，便可以看见幸福不再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一百年的同止同息，她相信自己不是个没有意义的存在。她没有理会帝君对煦阳的置评，只是专注地、热切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但她的希冀很快就被打破了。

东华在她热切的注视中，面无表情地开了口：“三生石同你没有关系，你同本君也没有关系。”

姬蘅怔了，一张雪肤花貌的脸瞬间变得苍白，他这句话说得如此直接又自然，甚至没有考虑过委婉斟酌一下，她觉得自己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却又发觉自己从来都没想过如何接受这个结果。

良久，她颤抖着嗓音问道：“那么，帝君寻找三生石，是为了，为了那青丘的女君殿下吗？”

东华目光十分淡然：“你不是已将本君研究得很透彻么？何须本君来答你。”

姬蘅晃了晃身形，再不知该说些什么。

东华挑了眉，道：“你没有问题了？”顿了一顿，续道：“本君叫你研习天族史籍，却不喜欢你来研究本君。若你仍想留在太晨宫，便安分随时，日后自有你的结果。若是不愿在此处，本君允你回魔族。”

姬蘅紧咬了嘴唇，惨然答道：

“是，姬蘅明白了。”

姬蘅离开后，东华立刻将司命唤入了书房。司命星君近日因被凤九拉着做了几回陪衬，着实地也与青缇混得相熟，乍听得帝君回来，不作他想，倒先为青缇捏了把汗，感叹青缇溜得正是适时又及时。此刻闻得帝君召唤，还当是为了琅环阁的事，不等帝君开口，便先恭声启奏道：

“帝君，那蓬莱少君毕竟是个幼齿孩童，虽则帝君有心提拔，但抄经七七四十九日这样的仪典，以少君五百岁的年纪，确实有些，有些，”斟酌了半晌，拿捏着续道：“有些荣宠过盛了。”

东华似乎一愣，沉吟了须臾，却面不改色道：“那么此事便作罢，你酌情处置便可。本君唤你来，是有事要问你。”

司命正因青缇之事心中有鬼，闻得此言，倾刻五脏六腑都紧张了起来，战战兢兢开口道：“帝君请问。”

东华看着司命，疑惑道：“你做什么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却不等他回答，接下去问道：“本君问你，十一万年前，南荒白水山有一位土地获罪于天，被逐出魔族，贬为凡人，永世受轮回之苦不得回归仙班，可有此事？”

司命险些被这突然跳跃的话题闪了腰，如释重负道：“确有此事。那时小仙还未领司命一职，据传白水山土地缬见擅自为一块上古的天降陨石赋灵，引致白水山地势动荡，灾患频频，时任魔君损耗修为将此石调伏，却也因此身归混沌。继任的少君心中震怒，当即上书九重天，请旨革去那位土地仙籍，贬入凡尘，受万载轮回，且命主孤煞，永世凄苦。缬见逆天赋灵确实有罪，然而其实那老魔君原本在数千年前已现五衰之相，有没有此石，也难逃身归混沌。此罚甚重，于那位土地却是有些不公道了。”

“你说得不错。”帝君右手扶上额角，若有所思道：“但那块陨石，却再也无人晓得下落何处。”

“这个小仙却不能知晓。但那石既已赋灵，知有此祸，只怕遁世而去……”

帝君却打断了司命：“缬见落凡后，命格自然是由你司命星君打理，你可知他现在哪一处凡世？”

司命忙于半空中化出命格本子，翻查半日，面目忽现凝重之色，喃喃道：“奇怪，奇怪……”

帝君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有何不妥？”

司命忙答道：“回帝君，小仙领职数万年来确实一直打理缬见的命格，此一世他降生于凡世南明国，名唤苏晦，原本三十年后才是寿终之期，然而小仙方才查知，这苏晦竟已于二十年前死去了。原本凡人寿终，魂魄便由南斗星君送至轮回台往生转世，但小仙却并未在命格簿中查到此魂转世的记录。因而觉得奇怪。”

东华正于书架上取下一个锦盒，打开锦盒，珍重取出一截火红的狐尾，放在掌心，专注地把玩，闻听此言，便住了手，道：

“你速去幽冥司谢孤洲处查探此魂下落，回来报我。”

“是。”司命领了旨意，正要转身退出书房，却见方才从书房离去的姬蘅正用托盘托着一只青花汤盅款款走了进来，献于帝君案前。含笑开口道：

“方才搅扰了帝君半日，却忘了帝君一路风尘辛苦，早起特意煨了这盅补汤，正宜帝君将饮。”

司命不嫌事多地插口打趣道：“公主真是料事如神，一早就备下了汤盅。”

姬蘅轻轻一笑，道：“我哪有这般神通，这汤不过是闲来无事，日日都想着炖上一盅，以备帝君回来就能喝的。”

司命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呵呵干笑道：“公主真是有心了，有心了。”

姬蘅却将眼风一转，看着司命，笑道：“我倒是也想着叫你来品尝品尝，不过近日听闻你日日陪着那沧夷少君和凤九殿下玩耍，不大得空呢。”

司命顿时冷汗如潇潇雨下，结结巴巴道：“公主说的哪里话……哪里话……”

然而东华冷箭一般的目光已经射过来，“叶青缇来了天宫？”

司命小声且又惶恐道：“青缇殿下谒见天君，确实在天宫作客了数日，如今已回去了，回去了。”

东华缓缓将司命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直打量得司命浑身发毛，才听见东华冷冷发话：“从幽冥司回来后，你便去琅环阁抄经罢。”

司命认命地点了点头：“谢帝君赏识。”便转身退下了。

这里姬蘅也便笑吟吟地告了个退，离开了。

东华抚着掌心火红的狐尾，正欲将它别上腰际，忽而想到凤九此时正在天宫，珍重地抚了一抚，仍将它放回锦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