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是一局棋,命运执黑子,个人执白子,在划定的棋盘对弈,是否能看出命眼,跳脱命运摆布的珍珑棋局?晋陵纤纤素手握着白子,年少时有个人曾执手教她通过围棋了悟对手心思,他将她看得通透,命运却将他们玩弄于鼓掌。白子落,胜负已定,再是聪慧过人亦难逃命运捉弄。
命运棋盘的初始在太极殿,鎏金镂空花鸟虫香炉燃着龙涎香,香味缭绕熏得人昏昏欲睡。晋陵躲在帘幕背后打个呵欠,第一次听到风华江左第一的名号。
孝武帝说,“皇儿晋陵的夫君比着刘真长、王献之就可以。”晋陵不知道孝武帝拿她的婚事同王元琳大人商讨有何政治意愿,却识得王献之,琅琊王氏素来才华辈出,此人更是佼佼之辈,芝兰玉树。撇开王室与乌衣巷王谢家族的纠葛,如若未来夫君如王献之大人一般,晋陵约莫是愿意下嫁的。
元琳大人颤巍巍,“风华江左第一谢混虽然比不得刘真长,但是绝对不比王献之差。”
孝武帝极为高兴,“朕甚慰。”晋陵喃喃念叨风华江左第一,能得到这般美称又能让元琳大人交口称赞的人究竟如何?是温柔如水还是风流成性? 彼时,二八少女情窦始开,一颗名为爱恋的种子植于心田。庭院里,一株深埋许久的红豆刚刚破土,那娇滴翠绿的嫩芽,对即将而至的繁华烂漫有着无比的期待和焦灼,晋陵亦如此。
人与人的纠葛像一方温润绫罗,原本淡如水,却拼拼凑凑成了彼此的惦念。就像晋陵和谢混,毫无交集因为一场君臣夜谈,谢混被盖上皇家的戳,而晋陵开始留意关于风华江左第一的只言片语。那是晋陵搜集的一首诗,三月春光烂漫,桃花树开得热闹得紧,落红纷纷。晋陵懒洋洋卧在桃树下,含笑念着谢混的《游西池》,恰逢一片粉色桃花飘落额角,顺着少女清浅容颜滑落唇畔,晋陵轻轻咀嚼唇齿留香。
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
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
褰裳顺兰沚,徙倚引芳柯。
美人愆岁月,迟暮独如何?
无为牵所思,南荣戒其多。
有些人未必相见便相知,晋陵能读懂谢混,陈郡谢氏簪缨世家,白衣风华容貌无双。 晋陵仿佛能穿透时光,从那字里行间,看到那翩翩少年落笔写下如此绮丽之句时眉眼之间暗藏的落寞和惋惜,心间竟微微疼痛。有些在意,还未察觉,便一发不可收拾。门外,丫鬟们正在闲聊去年随手种下的红豆如今已然长得茂盛。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命运之手悄无声息,谁也不知,它一夕翻覆之间有多少人牵扯其中,晋陵如是。有些事,成也萧何败萧何。晋陵和谢混的缘分始于孝武帝,却又因其一朝酩酊酗酒而突来坎坷。孝武帝终是不知,他这一放纵,不但误了自己卿卿性命,也改变了女儿晋陵的一生。
为孝武帝守丧三年中,晋陵能忍受清汤寡水晦涩佛经的时光,有时困意袭来,思念如潮接着是酸涩难抵,明明未曾相见却不知为何执念之深,深到三年时光最难熬的居然是入骨相思以及身若浮萍的不安,可悲可叹可笑更多的是可怕,怕终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怕到头来只是一场单相思,无花无果,一人伤心,一人失望。 她曾是被她父皇捧在手心的一颗明珠,众人宠之敬之,而她也乐此不疲。她当时定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如现在这般,没有了那令人瞻仰艳羡的地位和皇家的庇护,成为一介俗人。而所有的事,在她没有了这地位和光环之后也竟变得不一样了,连他,也成了别人口中她的禁脔。其实,她不怕世人如何说,她担心的是他心中如何想之。是吧,也许所有的感情都逃不过相恋却相知之时的揣度不安吧。
接下来,事情发展跳脱晋陵预料,一切极为轻松,顺理成章到晋陵恍若梦中,她顺利和谢混成婚。大红盖头挑开那刻,晋陵亲眼见到心心念念的谢混,明明第一次相见却仿佛随着佛祖修行千年换来一世情缘,一眼便如千年,他的眉目清俊、长身玉立,那般风华曾经千百次入梦,于晋陵来说似乎极为熟悉。仅仅那么一眼,晋陵心中认定了谢混,而谢混对她亦是温存体贴。
春时,陌上踏青,杨柳依依,谢混赋诗她作画;夏时,荡舟秦淮河,两岸红袖招,船内执手相依;秋时,南山采菊,酿酒对饮;冬时,雪花簌簌,她懒起梳妆他为她细细画眉。
日子过得有条不紊,她和他迎来第一个孩子。花相知,叶相逢,花叶一起一落间迎来秋意浓,院子周围的红豆结满豆荚,硕硕果实累累,那年不知不觉间落下的种子不仅芃芃而起,如今满园红豆飘香,明明红豆没有香味,晋陵却能闻到馥郁之香,她当做笑话告诉谢混,谢混笑而不语,眼神却满含欣喜,不知为何,晋陵脸如飞霞。
如果世间之事不关乎政治纷争,想来就少了曲折劫难,未免也就落于俗套,似乎少了婉转故事便会缺乏戏剧性。红尘乱世之中,世家大族看来盘根错节枝叶葳蕤,若是一不小心站错了队,兴许面对的就是连根拔起的命运。可悲的是晋陵生于皇家却不懂政事,更非先知可以预见未来,以至于在面临巨大转折时,晋陵措手不及,她眼睁睁看着谢混支持刘毅反对刘裕,眼睁睁看着刘毅失败刘裕称王,一将功成万骨枯,历来皇帝黄袍加身便会杯酒释兵权,而在此之前,新皇帝往往会先处理政敌,这其中自然包括谢混。
直到此刻晋陵方了解形式,以往的不闻不问是因为没有涉及底线,眼下谢混是她的底线,她不准许谢混出事。然而她忘了改朝换代,她不再是公主。
谢混临死时十分平静,每当午夜梦回,晋陵总在想若是谢混那时倘若有半分痛苦,她就会不顾刘裕旨意追随她,可是谢混让她活着,他却不知道活着于晋陵来说更是一种负累。晋陵被剥夺公主名号贬为“东乡君”,称号声名不过过眼云烟,然而刘裕却下旨将她改嫁琅琊王练,试问见过谢混还有谁能入晋陵之眼。她抵死不从,然而诏书沉沉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两个女儿,为了护卫她们,晋陵改嫁王家。
一切于晋陵来说都是满纸荒唐,几十年间,她熙熙攘攘于世,为的不过颠覆这番荒唐,她坚持不懈请旨意返回谢家。垂垂老矣之时,似乎上天也看不过去暗中帮了晋陵一把,刘裕批复旨意同意晋陵回到谢家。
王谢同居乌衣巷,一墙之隔愚弄了晋陵一生。前半生,她和谢混相依相偎,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后半生颠沛流离,相思入骨痛彻心扉;那么最后一刻,不敢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敢说白首不相离,晋陵只求死后同穴。
元嘉九年,东乡君薨。义子谢弘微开谢混墓穴,将二人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