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顷襄王宣兰台文藻侍宋玉申时进殿,刚听得鸡人报响,才过未时,时间还很充裕。宋玉端详着左手上一枚白玉螭,通体似乳脂般透出一股有温度的白。玉螭首尾相接呈环形,方鼻虎睛、蟠龙身、绞丝尾,细看仿佛要扭动身子从掌心里腾游而去。
宋玉又回到第一次跟着老师进宫那天,风吹落叶,他惴惴地瑟缩在老师身后。直到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带着强大的威压感迫近,他拼命稳住战栗的身体,目光收紧在老师披着玄色外袍的宽大后背。老师与平时并无区别,坦然自若地向楚怀王引荐宋玉,声调平稳中带着些许自豪。宋玉手脚微微发麻,空白大脑中只有一个声音不断警示:绝对不能给老师丢脸。他抬起眼,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衣着华贵但脸上并无厉色,甚至还有一丝慵懒,原来这就是“王”。楚怀王一看到宋玉就露出欣喜的神色,尽管礼仪、吟诵、问答,每个环节宋玉的表现都堪称完美,但“王”就像欣赏完美猎物般紧盯着宋玉的脸,让“王”情绪越来越高涨的只有这张脸。
“面如美玉……面如美玉啊。”
酒酣耳热之际,楚怀王梦呓般赞叹着,解下自己的一块佩玉要赐给宋玉。
“三闾大夫,你不要皱眉,寡人知道你要说这不合礼制。怎么不合?君子如玉嘛,像子渊这般才学智识皆为上品,姿容还绝美无双,就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玉。要说还是三闾大夫你收了这么个宝贝徒弟,羡煞寡人啊。来,子渊,上殿接玉!寡人说你配得就配得,寡人还要你从今往后每天都佩戴,让人们时时都看着,这是寡人的恩宠。”
宋玉略略看向老师,老师用眼神示意他从命。楚怀王亲自将这枚白玉螭放在他手中,一团圆形的温热坠入凉而发僵的掌心。这种温热令他想起母亲,面容模糊,胸口温热,是他童年极其有限的温暖提供者。宋玉至今都很小心避免回忆起童年的冬天,那种绝望的湿冷从身体最深处生长蔓延,撑开毛孔扩散出去,冻结天地。宋玉幼时在父亲严厉的督导下习字,手冻得通红生疮,握笔僵硬不听使唤。每当这时,母亲总偷偷把他的小手放进自己胸前的衣襟里,用全身仅剩的那点温热焐着他的手。
早慧且纤美的孩子,如果不幸生在贫寒之家,那悲伤的调子就会像团雾,先于他降临在母亲的床边,然后接住他,笼盖他,跟随他。由于贫穷,宋玉记忆中的父母总是寡言无笑,父亲本是个读书人,无奈时运太差,落得个一文不名只得回乡务农,而他受到来自父亲不多的关注和教导,仅仅是由于落魄文人骨子里残存的那点心气。
“这孩子可太好看了,只是……”
“娃儿长得跟仙子似得,可惜了……”
宋玉从记事起就总听到乡邻们这样说,婶婶姐姐太婆们经常来看他,还爱用手揉捏他的脸,同时发出既像赞叹又像哀叹的暧昧不明的啧啧声。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大概从那些话语中知道了自己长得不错,但为什么夸赞的后面总是跟着叹息?直到五岁,宋玉才有了正式的名字,之前都是母亲随口“鱼儿”、“小鱼儿”这样叫着,因为他最喜欢在夏末秋初跟着父亲到村边的无名小河打鱼,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是快乐的,父亲脸上的凝重也消失了,生活的困苦也暂时隐藏起来。
五岁的夏末,他又一次跟着父亲去小河,看着父亲撒网的背影,他把白白的小脚没入河里感受水流涤荡。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屈原《渔父》)
稚嫩的声音吟诵着沧桑的句子,父亲木然的眼睛里又燃起希望。从此,父亲正式给他取名叫“宋玉”,君子如玉,佩玉将将。
宋玉似乎把干活儿的本领都转移到了读书这边,渔网上一个窟窿还没补好,《云中君》已经吟了三遍;边提水边诵《湘夫人》,一路洒掉一半。父亲拖着干瘦勉强的身子,尽力在农活儿之余教他读书写字。即便这样的日子,也只过了七八年,一场疫病带走了全村大半的人,包括他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