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于贝多芬,是叩响《第五交响曲》的门扉;
之于梵高,是流淌在《星夜》笔触里的光辉。
之于牛顿,是苹果落地时获得物理定律的灵感。
而之于我,命运又将会以怎样的方式,落下它的棋子?
18岁的我,带着迷茫和向往地踏上了大学的征程。
(一)
一九九八年,我,姜萌萌,手里紧紧攥着A大的录取通知书。
那年九月,一列绿皮火车喘着粗气,缓缓停靠在站台。父亲扛起我那只沉甸甸的行李,一把举起,用力塞进了拥挤不堪的车厢。
校园里人声鼎沸,到处是报到的新生和陪同的家长。八人间的宿舍显得格外拥挤,母亲低头替我铺床,而父亲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我的床架——连最隐蔽的角落也不肯放过。他擦的不是冷冰冰的铁架,而是那份无处安放、沉甸甸的牵挂。
临走之前,他反复叮嘱:“北方干燥,一定要记得多喝水,按时吃饭。”我点点头,心里却空落落的。我知道自己从小生活粗心,内心又格外敏感,这一步跨出去,竟像隔了千山万水。
我是一个从小县城挣扎出来的“做题姑娘”,五岁起就被送去外地读书,直到十三岁才真正回到父母身边。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我与孤独为伴,与沉默相依。
刚进大学时的那点新鲜感,很快就消散了。而真正的震撼,发生在开水房。
排在我前面的女生,毛衣袖口随意卷起,手腕内侧密密麻麻写满了英文长词。她嘴唇微微翕动,正默背着那些我连念都念不顺的专业词汇。
“难道连打水这点时间……都要拿来学习?”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暖水壶,一股强烈的焦虑猛地攫住了我的喉咙——原来那些跑在前面的人,连碎屑般的时间都从不舍得丢弃。
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拼尽全力。
天还没亮,我就冲去教学楼占座;深夜则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逐字啃读。高等数学、电磁学、热学、力学……一门门天书般的课程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拼命地记笔记,书页被翻得毛了边,却依然似懂非懂。很多个夜晚,我望着草稿纸上晕开的墨迹怔怔发呆,心里反复盘旋着一个念头:“也许,我真的不是学理科的料?”
(二)
校庆那天,校园处处欢腾。我却独自躲在教室角落,对着一本《理论力学》发愁。窗外飘来《相约九八》的旋律。
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走近。“你是孙萌萌吧?我叫许晓晨,我们同系。”
我抬起头,像抓住救命稻草:“这个题,你会吗?”
他摇头:“我也不会。”
他的坦诚让我松了口气。简短交谈后,我又埋首书中,但心里泛起一丝涟漪。
秋去冬来,我每天最早到教室,最晚离开。笔记本写得密密麻麻,边角卷曲。我不敢松懈,生怕一放松就会掉队。
期末考试时,题目出乎意料地简单。笔尖在纸上流畅移动,思路异常清晰。原来那些挑灯夜读的日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铺就了道路。
火车穿越雪原,我带着“专业第二,高数98分”的成绩单回家。父亲接过那张纸,拇指在分数上轻轻摩挲说道,
“考得不错,爸爸高兴。但年年都是关键年,明年必须要更努力,不断超越自己。”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我膨胀的喜悦。我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寒假里,我窝在沙发嗑瓜子,追看《还珠格格》。
回到学校,我松懈了。开始迟到,笔记也变得潦草。骄傲像一片浮云,我却不知道云后藏着怎样的风暴。
(三)
春雨淅沥的夜晚,一把伞突然遮在头顶。
是许晓晨。
他微微一笑,将伞倾向我。走到宿舍楼下,他停下脚步:“你宿舍电话多少?”他伸出手,让我把号码写在他掌心。
我的指尖触到他微凉的皮肤,脸颊发烫,心跳加速。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内心冰层碎裂的声音。
周五,他打来电话:“周末有空吗?去公园走走。”
“好啊。”
第二天一早,我在衣柜前犹豫不决。试了几件衣服都不满意,最后却选了一件低领连衣裙。
镜中的女孩矮小瘦弱,长相不算好看,但眼睛很亮。
校门口,许晓晨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旧牛仔裤,等在晨光里,清爽帅气。
他买了一支红玫瑰递给我,花刺扎得手心发痒,却让我感到莫名的真实。
回校路上,我故意放慢脚步。他指了指教学楼前的小园子:“坐会儿?”
夜色中的园子很安静。我们并肩坐在石凳上,靠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香味。忽然,他轻轻靠近低下头,生涩地吻了我。
我们静默地坐着,直到路灯次第亮起。那一刻,我天真地以为,这将会是永远。
(四)
当我沉浸在初恋中时,哥哥琛琛正在部队经历锤炼。他贪玩成性,高考落榜后,被父亲送去当了炮兵。这是父亲的选择,也是哥哥别无选择的选择。
部队里要自己洗袜子、叠豆腐块、背着几十斤装备跑五公里。刚开始跑步时,他第一圈就被甩在后面。他喘不过气,心跳如擂鼓,双腿沉重得挪不动。汗水流进眼睛,刺痛得看不清路。全凭教官在旁吼着,他才咬牙冲过终点。
教官极其严厉。一次吹哨集合,他正在吃饭没听见。教官冲进食堂,一把打翻他的饭碗。他愣在原地,眼眶泛红,却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他脚上磨出了血泡,作训鞋踩出一个个褐色的印迹。但他的体能渐渐改善,已经能跟上队伍了。每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想起父亲失望的眼神,那比任何训练都要刺痛。
有天晚上,他给父亲写信:
“爸爸:您好!提笔就想家......训练很苦,总怕自己是最后一名。但每次坚持下来,都有种成就感......战友们亲如兄弟,我学会了团结......我一切都好。”
(五)
父亲收到信后,来回读了好几遍。他摸出一支“白沙”烟点上,在缭绕的烟雾里坐着一动不动。烟灰积了老长,直到烫了手,他才猛地一颤。
吸墨水时,他笔尖悬空片刻,仿佛在掂量每个字的分量。可一旦落笔,字迹却异常沉稳:
“琛琛:信收到了,字比以前工整。训练苦,爸爸知道;怕落后,爸爸也懂。你确实长大了——从前偷溜去游戏厅,现在能背着几十斤跑五公里。部队没白去,你比爸想的更懂事。听说你跑一千五百米的样子,爸心里疼,可男人的骨头都是摔打出来的。这些苦,将来会让你比谁都硬气。天冷记得加衣。”
写完信,父亲一个人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星光洒在他花白的鬓角上,照亮了一个父亲沉默而厚重的期望。
他大概想起了自己的青少年——穿打补丁的褂子,踏着露水去学堂;当电话员时右手食指被烫出疤,还死死攥着听筒不放;后来熬夜备考公务员,煤油灯熏黑了半面墙。他这一生,坚信“读书能改命”,对儿女,自然严加管制。
女儿出生时,他就当众宣告“要将女儿培养成大学生”。怀揣着这个执念,从小学时就嘱咐她“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中学时他常去学校找老师打听成绩,生怕名次下滑。
想到这儿,父亲深深叹了口气。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未来的路那么长,孩子们究竟会走向何方,他心里也没底。
(六)
哥哥把父亲的信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些字句钻进心里。但坚毅之下,是无人知晓的迷茫。
训练带来的身体上的酸疼尚可忍受,但那种“我必须变得优秀”的精神重压,让他深夜在板床上辗转反侧。
他真的能成为父亲信里那个“懂事”、“坚毅”的人吗?他想起高中时那些逃课去打台球的下午,想起被父亲从游戏厅揪出来时那双盛怒而失望的眼睛。
真正的转折点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又一次,班里组织打篮球,没人招呼他。他识趣地走到操场边的双杠旁,独自做着枯燥的臂力练习。
就在他准备跳下双杠,再次躲回库房去看那本天书一样的《炮兵射击学》时,班长的那声呼喊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他——“琛琛,听说你会唱歌?来一首!”
那一刻,他的第一反应是退缩。唱歌?在父亲和过去的老师眼里,这不过是“不务正业”的又一铁证。他几乎要习惯性地摆手拒绝。
但就在他张口欲言的那半秒钟里,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混合着极度渴望被看见的心情,猛地攫住了他。“反正已经是最差了,再丢一次人又能怎么样?” 这个念头野蛮地冲垮了所有的犹豫。
他走了过去,接过那只扩音喇叭唱起了《打靶归来》。他没有看任何人的表情,第一个音符冲出喉咙的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家里那套破旧的音响前,回到了那个唯一能被亲友称赞、的时刻。他不再是那个体能垫底、学习吃力的后进兵孙琛,他是歌里的战士,是打靶归营的英雄。
歌声落下,掌声炸响。战友们围上来,惊奇地拍着他的肩膀,班长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
(七)
一种前所未有的领悟,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
原来,通往“优秀”的道路,不止父亲指出的那一条笔直而狭窄的高考独木桥。
他依然害怕让父亲失望,但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不必否定过去的那个自己,才能成就未来的自己。他可以粘合起这些碎片——父亲的期望、自身的短板、以及这份偶然发现的、属于自己的光芒,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哪怕是弯弯曲曲的路。
那天晚上,他再次拿出父亲的信。信上的字句没变,但他读它的心情变了。那不再是一道不容置疑的、必须达成的命令,而变成了一份可以商量、可以“加工”的原材料。
他把信仔细折好,塞回胸口口袋,然后翻开了那本《炮兵射击学》。公式依然陌生,计算依然吃力。
“初速、射角......这比擦炮管还难!”他嘟囔着,计算出的数字总是与射表对不上。
他忍不住给我打电话。“妹,弹道抛物线怎么算?”
我耐心讲解:“初速分成水平和垂直两部分,水平是V0×cosθ,垂直是V0×sinθ......”
哥哥说:“好的”,挂了电话,他在笔记本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抛物线。
这一次,他深吸一口气,低声对自己说:
“没事,搞不懂理论,我就先背下来。就像背歌词一样。”
(九)
而那时的我,由于小时候没有得到过温存,正近乎偏执地想从另一段关系里索取存在的证据,证明自己值得被爱。
如今回想,那段奋不顾身的投入,不过是因为内心荒芜、渴望被爱填满。在琼瑶小说编织的梦境里,我笃信爱情重于一切,甚至胜过自由。
我越来越依赖他。下课铃一响,我就冲回宿舍,用201电话卡拨他的传呼台:“请呼XXX,留言:速回电话。”每一次BP机的嘀嘀声响起,我的心就剧烈跳动,仿佛那是世间唯一重要的回音。
某个雨后的晚上,他的BP机又响了——是我留言,说在操场门口有急事等他。他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扔下吃了一半的饭匆匆赶来。可见了面,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牵着他的手,一圈又一一圈沉默地走着。
走到第四圈,他终于忍不住:“到底怎么了?”
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只是想让你陪我出校门走走。”
“你不能早点说吗?”他明显恼了,“这不是在浪费彼此时间吗?”
“我怕耽误你学习……”
“现在这样就不耽误了吗?你究竟想怎样?”
他气得脸颊发红,看着我低头瑟缩的模样,眼神里突然涌起一股难以掩饰的烦躁。他猛地甩开我的手,转身就跑,没有回头。
我僵在原地,力气仿佛被抽空。后来我一个人坐在宿舍楼下的石凳上,望着他教学楼里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熄灭。他始终没有来。
最后我擦掉脸上的泪,独自走回宿舍。
(十)
十二月寒风中,哥哥紧捏着《军校报考指南》站在训练场上。连长批准了他三十五天的假期,让他回家专心复习,必须考上军校——去年他以20多分的成绩差名落孙山,这是他的第二次机会,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我去车站接他,他瘦黑了些,眼神却格外坚毅。晚饭时,父亲不容商量地宣布了复习计划。我拿出精心整理的学习笔记,告诉他数理是大头,化学由家教老师来补。
从此哥哥开始了高强度备考:清晨背公式,白天做题,晚上听我讲解功课,常复习至深夜。除夕那晚,母亲端上鸡汤心疼地劝他好好休息,父亲却点燃烟说:“机会像烟头的火星,一不留神就灭。”
假期结束时,我将厚厚一摞笔记塞进他的行囊。“每天至少做两套题”,站台送别时我哽咽着说:“哥,一定要考上啊。”
(十一)
回到部队,哥哥开始了更加辛苦的日子。白天训练,晚上熬夜复习。台灯下,他像排雷一样,攻克一个个知识点。有时实在太累,他就把父亲的信拿出来再看一遍。那些曾经让他压力山大的话语,如今成了支撑他的力量。
考试那天,他手心冒汗。但试卷发下来,他发现题目比想象中简单,尤其是数理化三门,做得格外顺畅。原来那些挑灯夜战的日子,都没有白费。
成绩出来了:505分。名列前茅。录取通知书送到他手上——“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炮兵学院”。他看着那行烫金的字,手指微微颤抖。这一刻,他终于证明了自已。
战友们兴奋地把他高高抛起。他仰头看见湛蓝的天空,一架歼-7正在进行战术机动,尾焰划出一条笔直向上的轨迹,就像他的人生一样。
他给我打电话“妹,我做到了!”声音轻快得像要飞起来。我笑着祝福哥哥。
(十二)
几天短暂的高兴过后,我的生活再次被愁云笼罩。许晓晨收到了同系女生璇璇的表白。她从上学期在学生会共事时就开始喜欢他了,因为晓晨长相帅气,举止彬彬有礼。晓晨那晚他失眠了。璇璇的笑容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恋爱中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悦。他想起和我在一起时,那种无处不在的紧张感,仿佛走在一条永远绷紧的弦上,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他确实有点动摇。
但旋即,强烈的负罪感便攫住了他。他想起了我看着他时那双依赖又脆弱的眼睛,“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她”他用“责任”和“道德”说服了自己,强行压下了那份心动。可他没意识到,这种用理性压制的勉强,早已为日后的怨怼埋下了种子。
我的世界从来很小。小时候,我被父亲关在书房里日夜刷题;长大后,我的全世界好像就只剩下爱情。我像个溺水的人,拼命抓住爱情这根稻草,却不知道它根本承受不住我的重量。
为了留住许晓晨在身边,我铤而走险,和他在校外租了房子同居。那是一个小小的地下室单间,墙上还有前租客留下的污渍,我买了画纸将墙面装饰一新,书写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晓晨夸我布置得有艺术感。其实,那不过是我编织的一个小家的模样:浪漫、温暖。
不久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试纸上的两道红杠像是一个讽刺的笑话。最终只能选择流产。在医院那天,下着细雨,许晓晨去接他妈妈送来的一箱牛奶,剩我在医院独自疗伤。从医院回来后,晓晨变得沉默了许多。他试图照顾我,帮我冲红糖水,替我掖好被角,但他的动作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疲惫。
(十三)
流产之后,我第一次见到晓晨的母亲。或许是我蜡黄的脸色和消瘦的身形碍了眼,她投来的目光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挑剔。后来我才知道,她私下里说我“个子矮,皮肤黄,小县城来的,没什么见识”。自此,晓晨的态度更加疏离。
在我最需要一根稻草的时候,这份冷漠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身体还未从流产的创痛中恢复,心里的空洞却日夜扩大,一种无声的躁郁像湿冷的雾,将我紧紧裹缠,无处可逃。
我们争吵得越来越频繁。直到那次,我近乎偏执地要看那场昂贵的《满城尽带黄金甲》。或许我只是想在那场虚妄的繁华里逃离两小时,或许只是想证明我还“值得”一件奢侈的事。
他却只看到了浪费。争执中,他眼底积压的所有不耐与失望终于决堤,朝我嘶吼道:“你除了会花钱还会什么?你TM 什么都不会,垃圾”
那一瞬间,世界万籁俱寂。
那句话像一把冰凉的薄刃,精准地刺入我内心的缝隙。我听到体内某种支撑了我多年的东西,“啪”地一声,彻底碎裂了。
我依然按时上课、交作业,对人群挤出勉强的微笑。有时正听着课,我莫名其妙的走神,回过神来,黑板上的公式已换了天地,而我不知时间流逝了多久。
(十四)
幸运的是,本科阶段我和许晓晨的成绩都还算可以,最后双双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五年时光倏忽而逝,我们一同熬过无数个灯火通明的深夜,啃完一摞又一摞厚重的专业文献,陆续发表了几篇还算像样的论文,最终如愿以偿,拿到了所能获得的最高学位。
然而,尽管手握沉甸甸的学位证书,我对现实生活的认知却依然是一片模糊与混沌。日常生活依旧过得一团糟,丢三落四、糊里糊涂仍是常态。
与此同时,哥哥在这五年间却一路迎头赶上。虽然文化课成绩并不突出,他却凭着惊人的毅力和努力,在部队里同时攻下了工程学与军事学双学士学位,真正做到了不负众望。
父亲对我们取得的成就感到由衷的喜悦。在他眼中,我们仿佛已然实现了光耀门楣的期许。他逢人便提起儿女的近况,语气里洋溢着掩不住的骄傲。可他并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的女儿早已站在情绪的悬崖边缘——在那看似辉煌的成就背后,藏着一个正在无声崩坏的灵魂。我多么渴望一句真诚的问候、一声温柔的关心,可这些,我都说不出口。
在外求学的九年里,我始终没有学会向父母吐露心事。每一次通话,千言万语在喉咙口翻滚,最终吐出的却总是那句:“爸妈,别担心,我一切都好。”挂断电话后,我常常握着发烫的手机,对着空白的墙壁发呆良久。仿佛在等待什么,却又说不清究竟在等什么。
(十五)
那句总是脱口而出的“好着呢”,不过是一层泡沫一触即破。论文答辩前一个月,我几乎走到了崩溃的边缘。连续两周彻夜难眠,又恰逢汶川地震,连日被焦虑与悲伤笼罩,我终于也染上重感冒,身体彻底垮了下来。思绪像脱轨的列车,在脑海中横冲直撞,不受控制。
而与此同时,我们正匆忙筹备婚礼,穿梭在A城的大街小巷——挑婚纱、买喜糖、四处看房、选定婚后的家。就在这忙乱不堪的当口,徐晓晨突然在商场选喜帖时,当着众人的面对我吼:“你TM到底会干什么?!”说完转身就走,留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掉眼泪。如今回想,那时的他或许承载了我太多无处安放的情绪,终于不堪重负。
而我,躲在商场背后的窄巷里哭了很久。可最终,还是怕他就此分手,于是用发抖的手拨通电话,主动求和。
婚礼前的一次晚宴,婆婆忽然开口:“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你配不上我儿子。但他既然坚持,我也只能接受。”我下意识望向他,期盼他能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淡淡的解围。可他只是沉默,什么都没有说。我手指攥紧桌布,指甲深深抵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似的红痕。
如今我才懂得,那段日子里我其实一直在无声地呼救,只是用了最微弱、也最绝望的方式。
(十五)
婚礼之后,宾客散尽。当周遭终于安静下来,或许是因为白酒的作用与长期失眠的折磨,我开始出现莫名的幻听与幻觉。耳边不时响起窸窣的低语,墙上的字迹也扭曲变形,如同诡谲的符码。
第二天,我们按计划启程前往青海湖。本该甜蜜的蜜月之旅,却被一层无形的诡谲笼罩。我望向车窗外,竟觉一切变得荒诞——引擎声仿佛化作低沉吟唱,天边的流云自分“龙凤”图案。当同行人为丢失的摄像机焦急寻找时,我却看见一位身着黑色长裙的女子自地面缓缓升起,惊得我大哭失声,泪水与胡言乱语再难止歇。
父亲终于意识到事态严重,慌得手足无措,只反复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他在A市四处奔走、求医问药,可那位女医生所开的药方收效甚微,始终无法平息我脑中的风暴。
(十七)
经过二十多天的居家治疗,我的病情并未好转。曾经温馨的婚房如今一片狼藉,墙上的婚纱照破损不堪,碎片散落四处。
一旦晓晨进来我们的房间,我对他拳脚相加,大喊大叫。晓晨吓得惊慌失措。
母亲每天端着热粥坐在我床边,一勺一勺耐心地喂我。而我只是木然躺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她,仿佛凝视陌生人。
眼见常规治疗始终无效,父亲果断决定让母亲带我回老家住院。他们带着我辗转湘雅医院与多家专科机构,最终在B市一家医院安顿下来。整整四十个昼夜,每一天都在抽血、化验、输液、服药、电疗的循环中度过。
渐渐地,那个曾如提线木偶般麻木迟钝的我,终于能自己站稳脚步,也开始分辨真实与虚幻的边界。仿佛迷雾渐散,模糊的轮廓一点一点清晰,我重新艰难地连接这个世界。
(十八)
当我逐渐恢复意识,用仍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丈夫的电话。那时他正在北京参加暑期班,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有些冰冷:“等你出院...我们...”他停顿了很久,声音干涩而疲惫,“……我们去把手续办了吧。”
“那些事情……我真的控制不住……”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电话线在指间缠绕,像一种无声的乞求,“能不能……再原谅我一次?”
“对不起...我真的……撑不下去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萌萌,我试过了,可我没办法……我救不了你,我也快被拖垮了。放过我们吧。”
通话骤然结束,忙音在空荡的病房里一声声回响。我低头看着手腕上被约束带勒出的深色淤青——原来最痛的,从来不是针头刺进皮肤的瞬间。
我常常望着窗外出神,对递到面前的饭菜毫无反应。
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得了这样的病?”
或许一切的根源,是内心深处那片从未被填满的“缺失”。
(十九)
当我沉溺于情感的泥潭不可自拔时,哥哥琛琛正大步走在父亲为他设定的航道上。哥哥从军校毕业后,去了连队当指导员,他的心态和我截然不同,天性乐观,豁达随性。
父亲告诫他,“琛琛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在部队里,不光要体能过硬,笔头子也要硬。才艺是虚的,多写点材料,多研究业务,那才是真正的硬实力,走到哪儿都站得稳。”
父亲顿了顿,又补充道:“文章写得扎实,道理讲得透彻,领导才会看见你。别怕吃苦,多挑重担子。”这些嘱咐,一如过往,简洁而有力。
哥哥将这些话记在了心里,刚去的时候也面临着长官的各种批评,他写出的材料被批得一塌糊涂。但是哥哥内心强大,他不在乎别人的评价。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哥哥买了一个哈曼卡顿的音箱。热爱音乐的他在训练结束后一个人打开音箱,听着音乐,把那些无人问津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二十)
哥哥在紧张的工作节奏中不断锤炼军事技能,磨炼出坚韧的意志力。渐渐地,他心中萌生出一个强烈的愿望:希望前往战区核心机关工作,并打算带着妻子和孩子举家迁往新的城市。
然而,父亲不愿再经历大的变动,认为未来充满太多不确定。两人意见相左,在家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但哥哥却没有妥协,他说:“人生的路由自己决定”。
他利用休息时间埋头学习,深入钻研军事理论,撰写训练心得和形势分析报告。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文章逐渐登上内部刊物和简报,名字也被更多首长留意到。
凭借丰富的基层带兵经验、扎实的文字功底和思考深度,历经十多年的不懈奋斗,机会终于来临——他被选拔推荐,调往NBZQ陆军司令部工作,走向了更广阔的舞台。收到调令那天,他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激动:“妹,爸爸说得对,笔杆子也是枪杆子。”
那一刻我才明白,父亲用同样的期望塑造了我们,而我们却以不同的心态,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二十一)
确诊后的第三年,我的病如同无法预测的风暴,再次袭来。病历上冰冷地记录着:复发,四次。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我倒下,父亲总是第一时间赶到我身边。
第三次病发时,我在广州接受治疗。父亲为了节省开支,在医院旁的招待所租了一间每天仅需十五元的廉价房间。我去看他时,只见房间里设施破败,除了一张窄床和一个旧暖水壶,几乎什么都没有。站在那儿,我心里涌起难以言说的自责:怎么会让当领导的父亲沦落到这般境地?
第四次发病时,爸爸躲在医院水房里给妈妈打去电话,爸爸在电话里掩饰不住地失声痛哭,“我们该怎么办”。水龙头的水流声哗哗响,却盖不住他的哽咽。而我的双手双脚被紧紧绑在病床上,整夜动弹不得,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那一夜的煎熬和深深的愧疚让我发誓,绝不再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
爸爸的行李箱里永远放着几件简单的衣物,手机始终保持满电,仿佛随时准备响应下一次不知何时会响的警报。他能准确说出我每一种药的名称和剂量。
第四次出院后,父亲送给我一本黑色牛皮封面的笔记本,上面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关于作息、工作、以及与同事、许晓晨相处的建议。每一页都细致入微,连几点钟该做什么事情,都一一标注清楚。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一心盼我光耀门楣的严父。他为我送来药片,在他的手心,有四片白色的和黄色的药片。我曾以为需要一座神山才能压住的痛苦,原来就浓缩成这么微不足道的药片。父亲的目光掠过我的手边,那里摊着写不下去的论文。他嘴唇嗫嚅了一下,那句催促我“努力工作”的话没有说出口,只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水温刚好,快喝吧。”我半夜醒来,见他靠在椅中浅眠,花白的头发在月光下格外刺眼。他不再是那个能轻松扛着我的行李塞进火车车厢的壮年人,也不再是那个能在阳台上站很久的挺拔身影了。我悄悄走过去,把外套往他肩上拉了拉。
(二十二)
尽管生活屡经波折,随后几次手术接连而至,我的精神状态却在这起伏之间逐渐走向明朗。在那些漫长而安静的病榻时光里,我目睹了人生百态——有隔壁床妹妹深夜无声的哭泣,有病友之间的争执与撕扯,也有康复者在出院前为我们唱起《星星点灯》的温暖祝福。在时间的流逝下,我埋首于一本本哲学、历史与心理学的书籍之中,字字句句如针尖,一次次刺破我过去那些浮于表面的认知。
当我回望过去十多年的生病历程,才恍然意识到,那其实是一场无声的修行。在感情中,我习惯于伸手索取,不断渴望被爱、被认可、被填满,而始终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我是否曾真正好好地爱过自己?
那种在恋爱关系中不断索取的状态,根源在于我从未学会自己爱自己。而工作日复一日、具体而微的事务,反而成了我修心的道场。它要求我重复、耐心、负责,也逼着我直面自己的局限与浮躁。渐渐地,我不再幻想一夕成功,不再为他人的评价而纠结,也不再把自己困在“必须要怎样”的执念里。
(二十三)
疾病与工作,如同两面明镜,一内一外,清晰地照见那些我多年来逃避的真相: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庸,而是自己人生的塑造者。第四次生病后,在恢复的寂静中,我终于肯对自己承认:病痛不能归咎于外界。这不是徐晓晨的问题,他也不该为我的痛苦负责。这也并非全是原生家庭的错。尽管父亲严厉、母亲偏爱哥哥,但我自己,也在这场人生困局中,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徐晓晨的逃离,并非全然出于无情。他像是一个水性不好的人,被溺水者紧紧抱住,在窒息的恐惧中,他最终选择了掰开那双的手,拼命游向岸边以求自保。他最后的决绝里,混杂着深深的愧疚、无力回天的绝望,以及一种终于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的解脱。他的人生信条是成功、向前、解决问題,而我的世界是一片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梳理的混沌。他选择了对他来说唯一可行的路:逃离。其实在婚姻的后期,他对我很照顾,选择了原谅与接纳,每天温柔地唤我“蛋宝宝”,而我自己最后对他怀有报复的心理,我是多么地狭隘——爱情本该是两个完整之人的彼此扶持,而不是谁去救赎谁。
(二十四)
手边的书页停在王阳明的那句“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台灯的光晕染开,字迹有些模糊。我闭上眼,仿佛能听到龙场驿站外呼啸的风声,和他压抑的咳嗽。
他所说的“心中贼”,是不是就是我脑子里这些不受控制的声音、这些对爱与认可的饥渴、这份深不见底的自我厌弃?原来几百年前,早已有人在与同样的“贼”搏斗。他所仰仗的“心即理”,并非狂傲,而是一种在绝境中将自己重新拼凑起来的信念。他的药,不在草药铺,而在他的方寸之间。
那么我的呢?我的“理”又在哪里?难道是在那些永远考不完的试,永远达不到的期望里吗?……似乎不是。窗外的月光冰凉地洒在地板上,我忽然想,我的“理”,或许就在承认自己“贼”的存在,并与它共存开始。
通过这些历史上的身影,我逐渐理解到我之疾病,并非全然的惩罚或不幸。它更像一个沉默的提醒者,让我看清以往生活的失衡与执念。它告诉我:你追求太快,却忽略了你心灵的节奏;你渴望太多,却从未真正照顾好自己。
病不是敌人,而是我们生命中一个带着阴影的教师。它迫使你停下,回望,然后重新学习如何生活——学习慢,学习淡,学习在局限中依然活出尊严与温度。
徐晓晨根本没有错,父母也没有。疾病不是别人的责任,而是生命向我发出的一个强烈信号:是时候换一种方式存在了。
(二十四)
后来,单位领导鼓励我修改一本书,我将其中一节内容反复修改了二十多遍。若是以前,我早已焦躁不堪。但那天,我只是深吸一口气,一遍遍地重新打开文档。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校对,一个数据一个数据地核对,像父亲当年一遍遍擦拭我的床架。时间在鼠标的点击声中缓慢流淌,奇怪的是,内心那股焦灼的火苗,竟也在这重复枯燥的动作里慢慢熄灭了。
我忽然明白了父亲那句“笔杆子也是枪杆子”的另一层意思。笔杆子磨的不是锋芒,而是耐性。它要求的不是一击必杀,而是如步兵挖战壕般,一锹一铲,步步为营,在与自己的急躁和虚荣的对抗中,最终守住一方阵地。这场静默的修行,修正的是我心里的“贼”。你开始发现,曾拼命追逐的认可、急于达成的目标、渴求维系的关系,很多不过是社会的脚本,而非内心的声音。
此时,我才终于有机会问自己:除去所有的“应该”与“必须”,我究竟是谁?又究竟为何而活?
真正的康复,或许并非回到没有病的从前,而是学会以一种更清醒、更慈悲的方式活在当下——与不适共存,与不确定共处,却不失内心的宁静与尊严。
如禅宗所说“烦恼即菩提”,疾病的苦,已然成为我修心的资源。
我不再问“为什么是我”,而是开始想“你要教给我什么”。从抗争到对话,从抱怨到聆听,这场病,终于成了我走向自己的一座桥。
(二十五)
我的身体逐渐归于健康,给哥哥和爸爸妈妈创造了宁静的生活空间。可是好景不长,哥哥注意到意到父亲抬手拉窗帘时,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手按在了右腹。
“爸,你怎么了?”
“没事,”他放下手,笑得自然,“老毛病,胃有点不舒服。”他的笑容很勉强,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哥哥近乎强制地带他去了医院。检查过程漫长而煎熬。当医生拿着报告走出来,表情凝重地看向他们时,他们的世界再一次安静了。肝占位性病变。医生说,很可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是被当成胃病忽略了。
长期的精神重压、焦虑、熬夜、省吃俭用......像无数细小的毒虫,早已蛀空了他曾经坚实的身体。原来父亲一直在默默承受着这一切,却从未向我们诉说过痛苦。
家人向我隐瞒了父亲的病情。他们来西北旅游时,仍佯装无事,高高兴兴地和我一起游览了张掖、嘉峪关等地方。
可就在父亲无意中伸懒腰的刹那,我看见了那道他手术留下的长长疤痕。当我知道了实情,泪水瞬间铺满了我的脸。
(二十六)
此刻,我们的角色彻底对调了。我和妈妈多次陪他前往上海的大医院治疗,他在上海的医院被化疗折磨得躬身呕吐时,我笨拙地拍着他瘦削的脊背,将温水递到他苍白的唇边。
他的身体瘦得可怕,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爸,你看这篇文章说蒲公英能抗癌。”
“爸,这篇文章说心情好病就好得快,您得笑一笑。”
他虚弱地扯出笑容,配合着我那些近乎荒诞的“治疗”。那笑容比哭还让人心疼。我知道他在用最后的气力配合我,就像我曾经配合他那样。
夕阳西下,我将轮椅推到院中。太阳的余晖落在他凹陷的脸颊上。他弯腰捡起一片树叶,忽然轻声问:
“萌萌,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一种中草药,能治好你的病?”
我没有回答,只是仰起头看向湛蓝的天空,任阳光刺痛我的眼睛。
泪水模糊了视线,天空碎成千万片,每一片都映着父亲这些年来默默守护我的模样。
(二十七)
父亲的黑色牛皮笔记本,现在放在我书桌的抽屉里。封面边角已经磨出毛边,内页里他当年写的作息建议 —— 是我第四次出院那天,他在病房里反复修改的。
我翻开笔记本的空白页,想像父亲当年那样,写下点什么。笔尖顿了顿,最终抄了一首《小草》歌。
字迹落纸时,五岁那年夏天的画面突然漫进脑海:他牵着我的手,一步步攀去往外婆家的高山。山风裹着青草的香气,拂过脖颈时凉丝丝的,把额角的汗都吹得淡了。
他走在前头,背上的草帽随步伐轻轻晃,嘴里哼着走调的《小草》,歌声混着汗水的咸涩,却格外清亮:“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
我跟在后面,而扯着他洗得发白的衣角笑。
我把笔记本合上,泡了杯玫瑰花茶,看着枯干的茶叶在沸水里慢慢舒展,重新变得翠绿、丰盈。
窗外有风掠过,楼下的草坪泛起绿色的涟漪。
那些无名的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甚至承受过无数次踩踏,可它们依然在每一个春天醒来,固执地生长。
我端起茶杯,暖意透过瓷壁稳稳落入掌心。
忽然明白了父亲那个问题的答案。
这世上没有一味中药能根治人生的所有苦难。
真正的药,是小草自己的生命力,是它深扎于泥土、无论顺境逆境都默默生长的韧性。
我曾苦苦追问命运如何落下它的棋子,渴望成为被人仰望的乔木。如今才懂,我终其一生,或许都只是一棵小草。
但这也没什么不好。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