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22
斯瓦尔巴群岛/北极
一
睁眼时才刚两点半。心里骂了一句:“靠!”就知道天亮前再也睡不着了。如果换算成国内时间,也已经早晨八点多,躺床上再怎么翻来覆去都无济于事。
原本是想着前一天晚点儿睡,好好把时差倒一倒。可身体却诚实得很,吃完晚饭没过一会儿就鬼使神差地上了床。更不该看书!书这种东西向来是最好的安眠药。现在余秀华那本最新散文集正倒扣在枕头旁边,立着像个“人”字。
其实“天亮前”这个说法也不准确,因为天一直亮着,这里可是七月份的北极圈啊,极昼了解一下。
我躺在伦勃朗号负一层的船舱里。这是一艘三桅帆船,论船龄都快过百岁大寿了,不过经过若干次升级改造,倒是越来越结实,越来越漂亮,也越来越高科技,安装了各种可能我这辈子都搞不清所以然的巡航搜救系统。此时它正全速前进,沿着斯瓦尔巴群岛海岸线一路向北。船舶运行时的噪音传导到船舱时原本可以忽略不计,可在夜深人静的当下,越听越烦。
日光是从头顶上的圆形舷窗泻进来的。那扇窗口不大,我把脑袋往舷窗前一放,船舱顿时暗了暗。我朝外望去,眼皮底下就是海水,蓝幽幽的,卷成浪,浪花又一层层铺展出去,直到视线尽头被扯成一条直线。那条线把海天一分为二,天色温吞吞的,还飘着一两朵乌云,看一眼就觉得冷。船舱里倒是一点儿都不冷,暖气送出的温度非常适合裸睡。
反正也睡不着了,而且船上也没有手机信号和Wi-Fi,我就看会儿书(一共带了五本,也是有备而来),再听听手机里提前下载的音乐,混一混,时间过得比想象的快。
二
“早晨好!早晨好!”
大概七点半左右,先从船舱广播里传出嗞啦啦的交流电声,随后探险队长卓迪先生开始用他那特有的西班牙味儿英语叫早。西班牙语因为有很多连读,所以字吃得厉害,不仔细听很容易漏掉关键词。
“大家好!今天是7月22号。天气不是特别好,但也没下雨,还算说得过去。上午我们有一次登陆,去看鸟群。下午去新奥尔松,那里驻扎了很多科考队,还有一个世界最北的邮局。祝大家旅途愉快!哦,对了,要是到甲板拍照的话,记得多穿点儿!”
八点开早饭。
从船舱到餐厅的路上,我跟其他乘客打了一路招呼:“睡得好吗?”“早晨几点醒的?”看来在强大的时差面前,大家都半斤八两。
早餐异常丰盛。羊角包、吐司、果酱、烤肠、水果、咖啡、牛奶,标准三星酒店配置。登船前我还一直担心营养不够,于是买来好几种水果,打算在漫长旅途中补充维生素。现在看来我的担心纯属多余,不仅那几种水果都有提供,甚至还更多,让我自责又花了冤枉钱。
早餐之后还有早课。卓迪blah blah地讲了很多登陆注意事项。比如不能把石头垒成玛尼堆;不仅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更不要触碰任何北极动物,无论死活;不能把任何不属于你也不属于伦勃朗号的东西带上船,比如驯鹿角什么的,记住是任何,甚至包括土壤。中心思想就是希望我们都是幽灵,来过就跟没来过一样。
讲课时的卓迪非常严肃,因为一旦遇到极端情况,比如碰到北极熊,我们都要严格按照他说的去做。私下里的卓迪总给人一种兄长式的安全感。他的年纪大概四十多快五十,用眼神深邃、面孔坚毅、饱经风霜之类的硬汉词汇形容他都再恰当不过。其实在伦勃朗号当探险队长只是卓迪的副业,主业则是南极科考队员,只不过现在南极正经历极夜,他就跑到北极的游船上赚点外快。卓迪说他没有老婆,更没有家,所有的家当都存在西班牙加那利群岛的一艘船上。
劳伦斯是卓迪的搭档,也是一位极地科学家。主要研究跟“冰”有关的一切。冰山、冰川、冰洞,在我们俗人眼里,“冰”指代的永远都是同一种物质,透明、寒冷、硬邦邦,可在他眼中,冰的世界简直就像一个独立的宇宙一样色彩斑斓。
三
早课刚结束,就听见一阵咯㘄咯㘄抛锚的声音。随后发动机的噪音彻底消失,伦勃朗号已停在一处峡湾之中,从船舱往外望去,两侧都是山壁。峡湾是挪威的国宝级景观,冰川的侵蚀作用让山地之间形成“U”或“V”字型山谷,海水注入后就成了峡湾。卓迪用低沉的嗓音说道:“我们到了!大家穿好救生衣,准备出发。”
每次出发前我都有点儿紧张,因为丢三落四的毛病,相机带没带,电池够不够(极寒之地掉电极快),手机、手套、帽子、羽绒服、冲锋衣、墨镜、救生衣,最后套上橡胶登陆靴,出门的刹那,还要回头看一眼,再在脑子里过一遍。
伦勃朗号一共搭载了二十几名乘客,两艘冲锋艇刚刚好。进入冲锋艇前还有一个规定动作,每个人要在舱门边的白板上找到自己的名字,然后把一块吸铁石按在“出舱”的条目下面,回来时还要把吸铁石挪到“入舱”底下。这一步十分关键,否则船长会以为你失踪了。
登陆后卓迪第一个走下冲锋艇,在他把子弹上膛之前,所有人都不能动,因为谁也不知道哪块石头后面有熊!
徒步时要步伐一致,走得快的不能超过最前面的卓迪,走得慢的也不能比押队的劳伦斯更慢。一旦掉队,在北极熊眼里我们只有一个统一的名字——猎物!
上午的行程就是观鸟。第一处观鸟台只比海岸高出一百多米,空中的确有几百只鸟雀飞翔,可跟想象中百鸟朝凤的欢腾景象相去甚远。卓迪说,这只是头盘,大餐还在后面,于是我们继续朝山顶走去。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卓迪停下了脚步,还把手放在背后朝我们摆了摆,示意大家不要说话。随后他指向正前方,原本空无一物的山石间突然有个物体晃了一下,我举起600mm长焦镜头,一只灰色的狐狸就出现在镜头里。我们与它之间也就几十米的距离,它似乎也看到了我们,还坐直了身子,脖子一直在扭,眼珠一直乱转。
大宝在我耳边轻声说:“北极狐!”大宝是这次北极探索之旅的中方领队,也是位博物学家。
大宝一定没看见我隆起的眉头,北极狐不应该是白的吗?怎么眼前这只灰不溜秋的。当然这问题只在脑子里停留了两秒,就被聪明的我给解决了。现在可是北极的夏天,苔原之上一片雪都存不住。北极狐要是仍旧裹着一身白毛,威风是威风了,可也把自己完美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么它离饿死也就不远了。北极熊为什么不用换毛?因为北极熊最主要的捕杀技能是跃出冰面捕食正在晒太阳的海豹,白毛黑毛并不重要!
终于来到一处小山之巅。回头望时,我们的伦勃朗号就像孩子放在水池里的玩具模型,让人爱不释手。站在这里就能看到漫天飞舞的海鸟,密度是刚才好几倍。海鸟的巢穴都筑在悬崖之下,密密麻麻鳞次栉比,即使离悬崖最近的鸟巢狐狸都够不着。
两种海鸟在这里和平共处。一种是三趾鸥,黄色的嘴,白色的腹部,银色的翅膀;另一种是厚嘴崖海鸠,一袭纯黑色背羽就像穿着燕尾服。
卓迪不仅是极地生物学家,也是野外摄影师。他先把我们安顿好,随后一个人朝着鸟群聚居的悬崖走去,我知道他想离得更近一些。著名战地摄影师伯特·卡帕曾说过:“你拍的不够好,是因为靠的不够近。”征得卓迪同意后,我也踩着他的脚印跟着走了过去,可我的登陆靴比脚大了两号,又是一路陡坡,就有点儿底盘不稳,虽然没摔倒,可袜子已经褪到脚底,后脚跟直接踩在凉飕飕的胶皮上。
卓迪、大宝和我组成打鸟仨人组,我们走到悬崖边上,各自掏出600mm长焦镜头,随后快门声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听起来非常过瘾。
我拍了一会儿在空中飞舞的鸟群,又把焦点聚在巢穴中被哺育的幼鸟身上。想起早课时卓迪曾提到,在厚嘴崖海鸠的一生中,最关键的一步就是第一次飞翔,这也是它们的成“鸟”礼。只有那些翅膀长硬了的才能成功,而那些还没做好充分准备的,可能一步跨出,就成了悬崖下北极狐的盘中餐,这可真成天上掉馅儿饼了。当然海鸠的父母也会助它一臂之力,在早晨播放的纪录片中,一只幼鸠就在妈妈的帮助下狐口脱险。
四
午餐仍跟早餐一样是自助形式,竟然还多了几样中国菜,我一口气吃掉三个猪肉丸子。原来德国大厨下载了一本中餐菜谱现学现做。
伦勃朗号除了在登陆时抛锚,其余时间都在赶路。午餐刚结束,我们就到了新奥尔松。
新奥尔松地处北纬79度55分,这里是地球最北端常年有人居住的地方。原本只是一个煤矿小镇,废弃后被挪威政府重建,再把盖好的房子租给各国政府进行科学考察。
登陆前卓迪再三提醒大家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因为科考小镇的仪器都极为精密,任何微小的干扰,比如手机发射的电磁波,都可能对实验数据造成影响。
新奥尔松只有一条路,一直往前走,再往左拐个弯,这条路就到头了。道路两边除了各国科考基地,还有一个可以免费参观的博物馆。展览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新奥尔松作为煤矿小镇的历史,另一部分则是那些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自述,为什么来这里,以及如何在漫漫极夜中获得对抗孤独的力量。
这里还有一个小卖部,出售各种旅行纪念品,从可口可乐到明信片,从北极熊玩具到79度55分的标志牌,价格也没有因为地处偏远而狮子大张口。每天只对外开放一两个小时,还得提前预约。我也买了两张明信片,一张寄给美国同学,一张寄给自己。
寄明信片的地方当之无愧地成为了全世界最北的邮局。大家把明信片塞进信箱前,都会先拍张到此一游照。邮局墙上贴着一张温馨提示:千万别把邮戳盖在护照上,否则风险自担。
北极黄河站就在这条路的尽头,把门的一对石狮子也是非常CHINA了。
当我们在黄河站门口拍合影时,正好赶上站长打饭归来(各国科考站共享了一个北极食堂)。女站长十分健谈,刚开始我们还担心打扰了人家的工作,可站长说,没关系,科普也是黄河站的工作之一。她刚上任不久,主要研究极地大气变化,她的同事都是海洋及冰川领域的专家。从她讲话时滔滔不绝的神气,就能看出她对自己的工作爱得深沉。
黄河站之外就是一片旷野了,脚下的路也消失了,可新奥尔松的行程还未结束,卓迪说,走,我们去看一座铁塔!说着就把子弹上了膛。因为这段路没有任何保护,要是真有熊出没,我们跑得再快又怎能快过时速超过60公里的北极熊?
好在不一会儿眼前就出现了那座铁塔,呈三棱锥形,稳稳地戳在大地之上。塔前立着一块纪念碑,上面写着:1926年,三位分别来自挪威、美国和意大利的探险家驾驶着一艘飞艇,从新奥尔松启航,不间断飞行了70个小时,最终抵达阿拉斯加。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从空中飞越北极点。眼前的铁塔就是用来放置飞艇的系留塔。
纪念碑上的文字只有短短几行,卓迪又补充了一些幕后故事。在那次飞越北极点的行动成功后,因为挪威探险家阿蒙森早已声名大噪,他的名字就排在了功劳簿的第一个。意大利人气不过,又造了一艘更大的齐柏林飞艇,在1928年重新尝试飞越北极点。可那次行动失败了,飞艇坠毁在北冰洋的冰面上。一共有来自十四个国家的救援队伍前去营救,营救过程中又死了17个人,其中就包括第一次飞越时的战友——挪威人阿蒙森。去世的17个人只有阿蒙森留下了名字,还在新奥尔松留下了一尊雕像,其他人都变成了冰冷的数字。
人类在探索未知的崎岖之路上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也因为这些探索者的前赴后继,人类文明的火光才愈发闪耀。
我认真地听着卓迪的讲述,其中有个词引起了我的注意:齐柏林。卓迪解释说,齐柏林是一种飞艇制造标准,在飞机成为最主要的空中交通工具之前,齐柏林飞艇才是名副其实的空中巨无霸!最大的一艘,长度是波音747客机的三倍!在二十世纪初叶,乘坐齐柏林飞艇进行洲际旅行是欧洲贵族最时髦的消遣方式。在最豪华的飞艇上,甚至有专门设立的阅览室、酒吧、带钢琴的空中沙龙。后来因为两次严重的航天事故,飞艇最终被禁止进行商业飞行。
我觉得飞艇的发明者简直是造梦大师,把人类的两种终极梦想——环游世界和飞翔——合二为一。
再次回到伦勃朗号时将近六点,我把自己名字旁边的吸铁石拨到“入舱”之下。
现在理应是黄昏时分,可阳光依旧晃眼地明亮,把远方的雪山变成了镜面,也把峡湾里的海水映得更加湛蓝。我突然想到,如果把阳光换成极光,即使眼前是无尽的黑夜,恐怕也不会那么难熬吧,说不定还有治疗颈椎病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