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天使做过我的弟弟

我出生的那个年代,是计划生育正抓紧的时代,无论第一胎是男是女,想生第二胎,就要做好被罚款的准备,没钱挨罚,那就等着被扒房。

我妈常说,你是还没出生就让我开始掏钱的冤家。后来也证明,我这个冤家是实实在在来讨债的。

然而,已经生了两胎的我父母,又是在那个重男轻女,无儿即是无后的“传统思想”熏陶下,还是有些动摇,打算再来个儿子。可是生过两胎必须结扎,防止再生下去,所以妈妈就在生下我后,便结扎了输卵管。

在那个法制还不是很健全的年代,只要有钱,可以办成很多事,其实现在也是这样。只不过那时候,想要花点奶水钱抱养一个婴孩,还是没有大问题的。

于是,就在我六岁的时候,那是一个秋天的夜里,父母都不在家,舅舅住在家里陪着我和姐姐,胆子小,父母不在睡不着,折腾到十点多,随着敲门声,舅舅打开后门,就看到父母喜笑颜开的抱着一个软乎乎的小东西进了屋。那就是我的弟弟,一个大概只有一两个月大的小婴孩。

弟弟的到来,让我们一家人很开心,也很新鲜,我和姐姐只差一岁半,而这个小弟弟比我小六岁。这种当姐姐的感觉,还是很美好的。

弟弟的到来,并没有让父母对我们的爱减少,他们用心的爱着我们每个人,即使走出院门,也会听到一些小声的议论,说是抱养的孩子没亲情,不值得托付之类的,那时候幼小的我,完全不懂什么意思。只是父母家人坐在一起谈论时,还是会表现出一些愤慨。

弟弟一点点长大,会说话,会走,很爱粘着我,我是出了名的孩子王,在我们那一片儿的孩子里,最能淘气。经常被妈妈拿着笤帚等在家门口。弟弟都会抱着我的腿咿咿呀呀的说笑,我只能怯怯的抱起他,妈妈也就放弃了打我的屁股,一通骂后,把我牵进屋里,给我换下脏了的衣服。

姐姐是个很文静的姑娘,我俩正好相反,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弟弟才更喜欢和我玩儿。

很快的,六年时间就过去了,我上了小学四年级。弟弟也可以每天拿着自己的各种小玩具到处跑,出去找伴儿了。我的学校离家很远,四年级我就要骑着自行车,跟着姐姐自己上下学,姐姐很不喜欢我,从不带我出去玩儿,我那时挺恨她的。

所以当被姐姐拒绝后,弟弟拉着我的手说:“二姐,带我一起吧。”也被我大声训斥了回去。后来想想,我那时真浑哪!

那一年的秋天,十月份的时候,一天放学回家,被妈妈嚷着让我们快写作业,却没见着弟弟的影子。妈妈说他自己出去玩儿了,一会儿就回来。

姐姐向来听话,很快就写完了,也出去玩儿了。我只能自己恨恨的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眼神不经意瞟到一个东西,是一个宝塔型的温度计,在我的认知里,那可是个稀罕物件儿,就用手摸了摸。

妈妈正好进来拿水壶,她说,那是三叔拿来给弟弟玩儿的,还命令我不写完作业不许吃饭。我不敢造次,只好又低头接着写。听着身后没声音了,就又拿起那个温度计来回的看着。心里多少有点气愤,凭什么好东西都给了弟弟?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招人待见过。想着想着,手上就有点用力,中间那根玻璃的温度计啪的就断裂了。

心脏吓得狂跳不止,慌忙把它对正后放回了原位,不仔细看,不摇晃,应该是发现不了它坏了的吧?我忐忑的想着,笔下的速度也提升了好多。

终于写完了作业,已经五点半多了,深秋的傍晚,太阳下的早,有些暗淡的天边已经看不到太阳的影子了。快到了吃饭的点儿,姐姐回来了,弟弟却还没回来。

爸爸不在家,妈妈是传统的家庭妇女,相夫教子,没有别的事做,照看好孩子和家,就是她的任务。看天晚了还没有弟弟的影子,她也着急了,开始带着我俩出门去找。

找了好久,几乎全村都找遍了,还没有弟弟的影子,妈妈开始慌了,我也害怕了。那时候村里线路还不稳定,经常停电,偏偏这一天也停了电,广播不能用。

抱着一线希望,让大家帮着给各个亲戚家打电话,明知道那么小的孩子不可能跑那么远,可还是,仅存着那一丝丝希望,试着都打了个遍。然而,结果都是一样的,没有。

我和妈妈又出去找,外面很黑很黑了,没有路灯,只能拿着手电筒到处喊着弟弟的名字,换来的只有几声狗叫,和几点明晃晃的绿光。我从开始的极度恐慌,慢慢竟然静下来了,十二岁的我,不知道大喜大悲的含义,但起码那个时候的我,是懵了,对未来全不可知的懵了。

再次绕回到自己家门口,已经聚集了好多人,妈妈看到那些人,就扑通跪了下来,“求求你们,帮我找找孩子吧!”她哭求着要磕头,被大家七手八脚的拉起来。劝慰着,安抚着。

“可能是鬼打墙,别着急,慢慢找。”

“说不定在谁家玩儿呢,肯定没事的。”

大家七嘴八舌的安慰着妈妈,几个人把已经接近崩溃的妈妈扶进了院里,不敢让她再出来。

村里很早就有几个池塘,水很深,我们小时候经常在池塘边玩水,不过都有大人看着。所以就有人低声说,找人下水看看吧,别是掉里面了。

一屋子人在里面轮番的劝着妈妈,妈妈还是哭晕过去好多次,村里的大夫也在,生怕妈妈会出事。外出的爸爸此时还没赶回来,这一众的好邻居,在此刻也体现出了远亲不如近邻的便利。

不知道过了多久,起初也会跟着流泪的我,慢慢的没有眼泪了,就那样茫然的看着一屋子的人,看着也一直在哭的姐姐,我突然想笑,他们是怎么了?这些人都怎么了?

感觉有人拽了拽我的胳膊,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和姐姐就被二婶从屋里拉了出去,出了屋子,二婶说,“你弟弟找到了,你俩先过去看看。”

我心里一直空落落的,无喜无悲,只机械似的跟随着,走出后门,很冷,深秋的深夜,很冷。就在距离后门不远的池塘边,也围着很多人,黑压压的,拨开人群,就看到那块巨大的石头上,躺着一个小小的,冰凉的人,浑身湿透的,脸色惨白,嘴唇青紫,鼻梁上一道白色的泡沫。

我感觉呼吸很痛,很辛苦,就是没有眼泪,二婶一把揽过捂嘴哭泣的姐姐,我就那样呆愣愣的看着,无法动弹。二婶也揽过我,我靠在她怀里,看着泪如雨下的姐姐,又想笑了。

周围人都压抑着抽泣声,因为距离家里太近了,顶多十米的距离,不足以让已经神经敏感的妈妈无所察觉。

呆愣了一会儿,二婶拉着我俩回家。还小声叮嘱我们不能再哭了,不能让妈妈看到。

屋子里,妈妈又哭晕了过去,我俩扑倒她怀里,大声的唤着,大夫也用力的不知道第几次的掐着妈妈的人中,好不容易,看到她又醒了过来,知道真相的人都在掩面拭泪,姐姐也一直没停住哭声。而我,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孩子找到了吧?求你们让我见见孩子最后一面。”妈妈突然虚弱的说。

大家都有点迟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怎么搭话。大夫走到她跟前说,“让你见孩子没问题,但你得保证不能再哭了。不然你就别想再见到他。”

妈妈用力的点头,“我不哭,我不哭,你就让我再见见他。”

妈妈的整张脸都是肿起来的,看着很吓人。

于是大家搀扶着妈妈,晃晃悠悠走出后门,向着那一片人群走去。人群听到声音,自动放开一条路,看到那个幼小身体时,妈妈一下子扑了上去歇斯底里的哭嚎着,还有人在她身后搀扶着,却拉不住这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疯狂抽动的身体。几声嚎哭过后,声音嘎然停止,妈妈又晕了过去,被人赶忙又背回屋里。

很多人,折腾着,我就木然的看着这一切,没有眼泪了,怎么都哭不出来了。

我看到爸爸回来了,一脸的悲切,看着大人们对他说着什么,他就进到屋里抱着妈妈,安抚着,脸上也流着泪。

我又看到大人们清空了一个家里的小木箱,拿了弟弟的干净衣服出去,然后又裹着个长长的小棉被,放进了木箱里。木箱被封了钉子,几个大人抬着出了院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弟弟的小棺木,他们连夜把弟弟葬了,我们家里人没有人知道葬在了哪里。

后来,几天后,妈妈的情绪终于有些平复,舅舅过来接她和爸爸到姥姥家住,因为村里的老习俗,怕是冤魂回门,只能先躲出去。我和姐姐还要上学,就被寄居在邻居家。

大门口被撒上了一层草木灰,大人说,鬼魂再轻,也会在草木灰上留下脚印,如果七天内他回来过了,就没事了,没回来过,也没事了。

晚上,我都会蹲在大门口,看着那一层薄薄的草木灰,仔细的找着脚印,却始终没有找到。

我的弟弟,才来到我家六年,就那样匆匆忙的离开了,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待他,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声对不起,因为那一天中午我还骂了他。他就那样走了,永远的走了。

很多年后,和朋友说起这些事。朋友的一句话,让我往后的人生都是晦涩的,他说,弟弟是为我挡了一命,他是来给我报恩的。虽然想想,挺无稽之谈的,然而我心里一直的愧疚,却让我相信了。

也有人告诉我,凡是在人间夭折的孩子,都是上帝的一个折翼天使,它们来人见玩儿的,翅膀长好了,玩儿够了就回去了。

天使,多美好啊!我是何其幸运?曾经有个天使做了我的弟弟。虽然我不是个合格的姐姐,但是我真诚希望,天使都不再折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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