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实现在枇杷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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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蛋糕摆在四根旧石柱撑起来的秘密基地正中间,头上悬着几片巨大的芭蕉叶,脚下是刚刚浸透雨水的泥土。她一路走过来,为了毕业晚会特意准备的新的鞋袜沾上泥水,走在石板上时会发出隐秘的咯吱声。她跪坐在蛋糕前,把攥在手里的三张小纸条依次插到蛋糕上,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我是娜然,”她小声说,“我要毕业了,我有三个愿望,我的第一个愿望我希望是在下个月商场的抽奖里能抽到一双新鞋,第二个愿望是希望我弄丢的图书馆的书不要被发现,第三个愿望是希望能快点学会弹琴。”

大雨后,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芭蕉叶掩盖着的石柱旁,身着雪白衬衫的女孩虔诚地拜了拜,慢慢睁开眼睛。在她面前,简陋的石板桌上,小巧漂亮的蛋糕正中插着四张大小相似的纸条。

她睁大了眼睛,微微弯着腰看着蛋糕,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发滑到耳旁,略略遮盖住发红的脸颊。她颤抖着手去取第四张纸条,熟悉的、属于自己的字迹写着第四个愿望。

“希望能离开,愿望实现在枇杷树下。”

枇杷树下,她挖出了一具男性尸骨。

一(娜然)

毕业晚会上娜然百无聊赖地坐在最后一排。她已经拿到了她的毕业证书,上面用金色的闪闪发光的字母写着乌拉维女校优秀毕业生,她凭这张毕业证书可以轻松获得兰卡岛上最好的女工岗位——纺织,或是染布,不需要在太阳暴晒下工作,也不必忍受阴暗潮湿的地下工厂。女校是兰卡岛上最好的女校,从校长教职工到瞭望哨都是女性。校长是温柔慈爱的年长女性,她影响着女校千万毕业生走上教育的岗位,不过她们要先费尽力气考取教师资格证才行。

娜然没有考教师资格证,她唯一参加过的一次面试里因为她说自己无神论而被判不合格。

兰卡岛全年湿热,每到雨季会发洪水,届时岛边缘的村子和建筑都会被淹没,于是岛边关的居民会在雨季到来之前搬到岛中央地势较高的地方——岛边缘的岛民靠打鱼和采珍珠为生,因此格外依靠天道神力。岛民信奉的最大的神叫泰神,据传说泰神可以保佑人在洪水和海啸中安然无恙。岛民的流动促成了信仰的迁徙,逐渐地,泰神成为兰卡岛上人们普遍信仰的神,乃至被加入进教育体系。

但娜然不信。她不信泰神更不信其他野神,她害怕又厌恶耗费一批岛民几十年时光修筑的巨大的泰神像。泰神像虽然慈眉善目,她却总觉得泰神真正的目光在透过神像弯弯的眼眸冷冷地打量着她。

毕业典礼已经结束,校长女士和一众教师站在礼堂最前端与大家合照。女校的教师不多,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三五成群排着队抓紧时间互相整理毕业礼服和毕业帽。娜然远远地看着她们。

女孩子们轻巧的小动作提醒了娜然,她也拉了拉自己的毕业礼服。

毕业礼服是仿欧式的,配了一套大大的领子。领子又大又重,肩膀得一直僵着才能保证领子服服帖帖。娜然在座位上徒劳地整理了一会儿领子后觉得索然无味,她想离开礼堂,然而长长的毕业礼服和被她扯歪的领子束缚住了她的手脚。她索性一把扯下衣领,仗着身材娇小,借着椅子掩护,一把脱下毕业礼服留在座位上,只穿着一套短袖衬衫和灰色短裙,毕业证书抱在怀里,从后门溜走。

她喜欢女校的风和树,女校建在一处缓坡上,她穿过一大片芭蕉树回到宿舍时,能听到雨点跳在芭蕉叶上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可她又在心底隐秘地期盼着毕业离开。她在芭蕉叶深处有一个秘密基地,是一处废弃的石亭,由风雨冲刷侵蚀得只剩下四根残缺的石柱,石柱顶着层层叠叠的芭蕉叶,芭蕉叶下有一块小石板。夏天她趴在石板上贪婪地索取凉气,秋天在石板上砸核桃,雨季时坐在石板上脱下被雨水浸湿的鞋袜,鞋袜放在一边,手指伸进脚趾缝里搓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曾经有人板着脸严肃地对她说这样不好——被雨水浸泡过的皮肤不及时擦干会长湿疹的。她不听,对方佯装生气地来按她的头,她咯咯地笑着躲。

南无雨曾经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们玩得最好的时候形影不离同吃同住,有共同的秘密和共同的朋友。她们共同的好朋友是一位男老师。

阮白是她们的老师。南无雨比娜然高一级,娜然还在懵懵懂懂地上阮白的课的时候南无雨已经悄悄看破了阮白的伪装。彼时阮白无论天气炎热或是潮湿,总穿一身干干净净板板正正的长袖衬衫和西裤。南无雨说这不奇怪,因为阮白老师并不是女老师,他是一个伪装成女老师的男人。

“伪装”、“男人”,简短有力的刺激的字母像鞭炮一样在唇齿间炸开。一次下着暴雨的夜里阮白在芭蕉林里迷了路,被秘密基地里的娜然和南无雨所救,暴雨冲刷掉伪装和陌生,自此她们成了朋友。

阮白先是对她如此轻易地识破了自己的伪装而感到无奈。阮白人如其名,长一张白白净净的秀气的脸,嘴唇很薄,鼻梁很高,细长忧郁的眼睛旁长着一颗突出的泪痣。他是一个从小被资助的青年人,出身于兰卡岛最边缘的小镇,在他幼时的某一年小镇整体对雨季的估计错误导致他们遭遇了洪水,年幼的阮白侥幸逃了出来,后被慈善机构资助活了下来。他活下来后想读书,男扮女装进了女校,当时女校对学生身份的校验还不够严格,他在校内每天蹭不同同学的身份证明和课程,晚上不敢进宿舍,便随便睡在校内的芭蕉林里或枇杷树下。这样度过了两三年初级教育时期后,他被新上任的校长识破,当时新上任的校长是个十分严肃的人,她坚决维护传说中泰神所决定的性别权利,决定当众烧死男扮女装骗取女性权利的阮白。年幼的阮白被灌了麻醉药迷迷糊糊地即将被投入火中,火焰灼烧着他的脚腕,他吓晕了过去,醒来时在一家偏远医院里,护士也说不清他是被谁送来的。

阮白本是无神论者——他自幼流浪,每日被饥饱寒热纠缠不休,没有精力去研究“神”和“人”。但此次劫后余生,他开始感激所有人并认为是上天宽恕了他,然而这家医院并不供奉泰神,供奉的是一尊枇杷神。

枇杷神与泰神看起来不同,泰神是慈眉善目的人形,枇杷神却像一棵树,树枝盘桓交错,树叶仿佛神悲悯众生的眼睛。枇杷神是野神,他会篡改泰神的旨意,让本该早死的人活下来。阮白自此悄悄拜枇杷神。阮白选了一所偏远学院读到毕业,努力考取了教师资格证。成年后的他依旧怀念自己曾经深切爱过的生活过的女校,于是在苦苦请求了女校的慈爱的新校长后,阮白选择男扮女装回到女校任教。阮白在女校内悄悄供奉枇杷神,在枇杷神的庇护和严格要求下,阮白长成了一个非常好的人。

娜然不喜欢拜神,因此无所谓泰神和枇杷神。但南无雨很喜欢枇杷神。

南无雨厌恶泰神。她们受到的教育是每个人的命运都是由泰神写好的,痛苦、欢乐都是泰神的旨意,突如其来的死亡和病痛都是泰神的安排。南无雨是由一个商队自岛边缘的乡镇带到岛中心来的,商队的人要将她卖掉生祭野神,途中她捅破藤袋逃了出来,逃到了女校,被女校收留。她很喜欢枇杷神,她觉得自己的命运也许也是被枇杷神改写的,不然怎么会好好地莫名下起暴雨冲散了商队、怎么会让雨水刚好漫到藤袋最脆弱的几根老藤上、让她乘机顶着暴雨逃脱了被生祭的命运呢?

南无雨比娜然先一年毕业,她们约好了在秘密基地庆祝毕业,买好了蛋糕、蜡烛、许愿用的小纸条,然而在毕业前夕,南无雨失踪了。

阮白和娜然拼命寻找。在一个暴雨天里阮白失魂落魄地回了女校,他说找到南无雨了,南无雨被生祭了泰神。

娜然不肯相信。然而不久后阮白也意外身亡。记忆里阮白被一艘搁浅的船压死,他在弥留之际把他珍藏的枇杷神的神像塞给了娜然,嘱咐“供奉枇杷神”后便咽了气。娜然害怕枇杷神,却又忍不住偷偷跟枇杷神祈祷求助希望他把南无雨和阮白重新带回到她身边。她开始在秘密基地供奉枇杷神。很快,她也要毕业了。

二(阮白)

枇杷神的枝叶舒展修长,乍一看像一棵真正的树。也正因如此,阮白对女校里唯一一棵枇杷树怀着深厚的亲切的感情。阮白说供奉枇杷神时不需要仰望,因为泰神飘浮于天,枇杷神却是扎根于大地的。阮白教南无雨伏低身子贴近地面,自地面蒸腾的水汽很快打湿了南无雨单薄的衬衣。阮白担心她会起湿疹,扶她起来,南无雨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阮白。

南无雨个头很小,齐耳短发在耳旁弯起好看的弧度,因为热,脸颊红润润的。

南无雨喜欢阮白,她常常兜着几颗新鲜的枇杷站到阮白宿舍下,也不喊阮白,也不托人给他送信,只是在树荫下站着等着阮白出门。有时阮白一整天不出门,她能在树荫下等一整天。

南无雨固执的、单薄的背影嵌在树荫里。

一段时间后阮白似乎习惯了偶尔探头看一看楼下是否有年轻女孩的身影,然而忽然南无雨连着三四天没有来这儿。阮白去秘密基地找她,留下字条,然而三四天后字条还孤零零地被压在石板上。阮白慌乱起来,他开始四处打问南无雨的踪迹,几乎想到了他能想到的所有打问渠道,最终有人提供了线索。

带走一个年轻女孩的吗?是一个商队。那位老师比划着说。

雨季前燥热潮湿的天气里,听到这句话后的阮白感到猛的一股凉气自后背窜上脖颈。他急切地问是什么样的商队。

几个强壮的男人,女老师皱起眉,装东西用的是手工的藤编袋。

阮白按着女老师回忆的商队的踪迹拼命打问,最终找到了岛边缘的一处村庄。

阮白对岛边缘发怵。雨季很快要来了,有的村子消息灵光,或是养着权威的占卜师,明确指出了雨季来临的日子。很多村子向岛内搬迁已搬了七七八八,周边一片荒凉萧索,地上横七竖八地丢着被遗弃的家具工具。搬迁是群体性的,往往一个村子动身搬迁,周边的村子总要跟上,然而奇怪的是阮白所找到的这个村庄的邻居村子已经空了,这个村子却一个人都没有搬走。

阮白没大张旗鼓地进村,他本想伪装成隔壁村子的人,却被一眼识破。

这里的人彼此都是认识的,乃至隔壁村的人。阮白走在村子里时能感受到成群结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索性直接问了村长为什么不搬走,雨季即将到来,随之而来的是洪水和海啸,留给他们撤离的时间越来越短。然而村长摇头说他们有重要的事没有完成,这件事不完成,大家都不能离开。

阮白在村子里待了几天,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是教师。

教师在兰卡岛的地位很高,不仅因为人数少,教师是岛上少数的完全不必进行烈日下或潮湿工厂里辛苦劳作的职业。教师直接承接泰神的旨意,将泰神的旨意和安排教给学生,随后将拥有信仰的学生输送到各行各业。阮白不得不狐假虎威一般以教师的身份向村民打听南无雨,村民先是面面相觑,随后跪倒一片。

阮白吓了一跳。有人小声疑问怎么泰神的消息已经传到岛内了,危险的可怖的想法在阮白脑中形成。

“南无雨呢?”阮白的声音冷下来。

南无雨要被生祭给泰神了。

曾经商队把南无雨带到岛内是为了给她治病。然而彼时幼小的南无雨提前感受到了命运的危险,她自己逃了出来,歪打正着地暂时逃脱了被生祭的命运。

南无雨本就是要养大祭给泰神的。

南无雨所在的家族都短寿。自南无雨祖爷爷那一代起,南无家族便有人在病痛和短寿的诅咒里挣扎但无可奈何,为了解脱,这位南无姓的男子在一个深夜主动在泰神像面前自杀。他选择了割喉,深深的一刀下去,鲜红的血喷得到处都是,有一两滴血喷到泰神脚下。

村子地处兰卡岛最边缘,人少又大多体弱,曾经在雨季即使向岛内搬也是抢不过其他村子的,甚至会在搬迁途中被抢劫。因此每年的雨季村子里都会淹死很多人。然而在南无自杀在泰神面前这一年,仍然是雨季,仍然是海啸,铺天盖地的洪水里,村子里有人受伤,却无一人死亡。

村里人惶恐地跪拜泰神。

然而下一年的雨季又死了很多人,一半的新生儿在雨季夭折。第三年南无家的一个女人在雨季前病死了,这一年的雨季只淹死了几个老人。

大家的目光开始投向南无家。

新的一年雨季前,一位南无家的年轻男人主动自我献祭。

他的自我献祭极其惨烈。他跪倒在泰神像前,双手执长刀,毫不犹豫地割破了自己的动脉。

南无家族的遗传病很重,病入膏肓时全身发青发紫,病者先是疼痛,胸口先痛,随后四肢无力,疼痛慢慢延伸到全身,后整个人陷入昏迷。病人昏迷后需要一点一点喂食物来勉强保持生命,往往喂一碗汤要折腾一整天,南无家的人少,青壮年要拼命出海打渔维持家用,适龄女性往往在孕中或刚刚生产不久,照料病患漫长且痛苦,在从前得病的人大多是活活饿死的。

在南无男子的遗体下,血缓慢漫延开来,村民跪拜在血迹上。

自此,南无家每一年都会有一人被选出来献祭。

阮白感到恐惧、绝望、恶心。他不敢想朝夕相处的南无雨被杀死在祭台上,不敢想她真的是为了被献祭而被养大。村民们在阮白面前诚惶诚恐。雨季就要来了,泰神需要祭品,村民需要活着。

南无雨被关在村子中心地势最高的地方,旁边不远处是悬崖,这样的地势,即使出现急洪水也能暂时保证南无雨的安全。阮白没法靠近这里。

雨下得越来越频繁,先是小雨,近几天慢慢地开始出现持续三四小时的大雨。雨水已经冲刷掉地表的一层浮土,最靠近海的地方已经传来了有年轻人被卷进海里失踪的消息。献祭之时越来越近了。阮白急得发疯。他声嘶力竭地向村民求他们放过南无雨,他拼命喊这是杀人。然而没人理他,没人敢投来目光,甚至在一个夜晚他的门被彻底锁死了。

雨季却提前来了。毫无预兆,在一整个早上淅淅沥沥的小雨后,意外的大雨倾盆而下,海岸线上停着的渔船很快被打翻,雨水和海水很快漫了上来。阮白被囚禁的第五晚,托洪水的福,加上阮白不懈地寻找脱身的办法,他终于逃了出来。逃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南无雨。

——尽管希望已经渺茫。雨季来得这么快,南无雨可能已经被献祭掉了。

半个村子几乎被洪水淹没,农具和渔具散落得到处都是,积水浑浊,水里沉浮着不知名的动物和人的遗体。洪水来得太猛太快,顷刻间能推倒房屋淹没船只,几乎不会给人喘息的时间。阮白几乎在一片废墟里找到了关押南无雨的地方。

南无雨不在里面。不远处就是悬崖。阮白心灰意冷,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颓然地坐在地上,雨水渐渐漫过他的腰。

他慢慢走向悬崖。却在悬崖不远处发现了南无雨。

南无雨本就娇小,身上穿着的衬衫短裙皱成一团,头发贴在脖颈上。她倒在一片灌木后,灌木为她遮挡了大部分的污水,她紧闭着双眼,呼吸微弱,手里死死攥着一张湿漉漉的羊皮纸。

阮白爬到她身边。

她拿着的是遗书。南无雨已经陷入昏迷,阮白没办法叫醒她。阮白拼命想拖着她爬向高地势,然而她的半边手脚被灌木缠住。水一波一波地冲向两个人,他们离悬崖越来越近,阮白耗尽力气,脚下一滑,整个人向着悬崖扑了过去。

他向下滑了一大截,猛地本能地向上一抓,堪堪抓住南无雨的手。

此时阮白半边身子悬挂在悬崖上,支撑着南无雨的灌木颤颤巍巍,南无雨在昏迷中回握住阮白。他们构成了奇异的平衡,像狂风骤雨中的一只小船。阮白对南无雨的感觉只剩下一只冰凉的无力的手。他拼命蹬着双脚想回到地面,然而地面湿滑,暴雨打得他睁不开眼睛。阮白这样挣扎到没有一丝力气,拉扯着南无雨的手开始慢慢变松。南无雨也快被他拉到悬崖边了,雨水和泥土扬起的雾中她的脸变成了灰白色。

阮白感觉自己的灵魂在慢慢升上半空,弥留之际他似乎平静了下来。他感到一片虚无,在虚无中自己身上脚下似乎长出枝叶,他停止了挣扎。

就在这时,南无雨忽然睁开了眼。阮白在雨幕中看不真切,南无雨用他十分不熟悉的悲悯的目光与他对视,他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熟悉的脸和陌生的南无雨,手上一凉又一空,阮白掉下了悬崖。

三(南无雨)

南无雨想不到雨季来得这么快。她已经习惯了岛中央女校的生活,洪水、海啸、灾难、倒塌的房屋对她来说已经很遥远了。她被关在山峰上,不远处是悬崖,周围是荒地,她像一座孤岛。

有几位村民来看过她,她刻意遗忘的记忆被慢慢唤醒——小村庄,南无家,自愿生祭泰神的长辈们,以及刚刚出生便被选为祭祀人的自己。她母亲是因为疾病丧生的,离世时虽然不是雨季,但母亲依然主动硬撑着跑到泰神像面前,才安心咽下最后一口气。南无雨知道自己的寿命也不会长,至少撑不到她结婚生子。

她害怕、悲伤,她不敢想象母亲弥留之际还要留着一口气到泰神像前,这段路上母亲在想什么呢?是在害怕即将到来的死亡,还是执拗着甚至疯狂地要将自己作为祭品去填补荒唐的信仰呢?

南无雨并不讨厌村子。她母亲离世得早,她是村里差不多年龄的孩子的母亲们一点一点帮扶着长大的。

她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在海边跑来跑去,偶尔在礁石上磕磕绊绊,手臂上腿上擦破了皮总会有邻居帮忙包扎,用岛边缘不容易弄到的药酒消毒,精心敷上要上山爬坡低头弯腰找许久才能辨认出的草药。草药拿回家要搅打成泥,先暴晒掉一半水分,再混上海水继续暴晒,反复几次后才能收到各家的药罐子里,活血化瘀、消肿解毒。但岛上大多是阴雨天,遇到大太阳天气不容易,于是草药泥便像金子一样珍贵。小时候的她很享受这样的“殊荣”。她没有母亲,父亲常年在外出海,她却也生活得不错。

于是人心在她心里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她甚至不怨恨村民。她只是害怕病痛、死亡和既定的命运。

不时有人来哀求她,或者“拜”她。她不是神,因此对这种跪拜和许愿有些害怕。她能依稀辨认出来求她保护的每一个村民的面孔,谁在她小时候帮过她,在礁石上把她扶起来,在暴雨来临前给她送足够的干粮和熏鱼。以及她被带回来后也并没有受到什么虐待,村民们让出了地势最好最安全的屋子,实在没人能富裕到拿出额外的一套被褥和生活用品,于是村民纷纷捐物,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点凑出来她现在生活在这里要使用的、最好的一套生活用具。最让她觉得痛苦的是,为她做这些事的所有人都是真诚的。

南无雨在被雨水浸湿的地方一遍一遍写自己的名字,“南无”是姓,“雨”是名,她这一辈子都要被姓和名诅咒且禁锢。她开始害怕受到他人的关怀,害怕衍生出了痛苦,痛苦又伴着愧疚。她不敢深究自己的内心,似乎在某个虚无的地方有一种声音在慢慢地、执拗地劝她。这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真实,在她头脑放空的时候在四周回荡,一次一次出现在她的梦里。

“反正总归是要病死的。”南无雨对自己说。

她开始低烧。昏昏沉沉间她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身边鼻尖萦绕着熟悉的亲切的草药气息,她看见身边的人真切的焦急的脸。她说自己想静养,把所有人都客气地请出去后,她拿出了纸和笔写了一封遗书。

用的是陈年羊皮纸,非常不好写,一个字要描两三遍,笔尖划过羊皮纸像自我凌迟,留下不规则的划痕。写完遗书后她打开了房门,准备跳崖自尽。

她难以接受在泰神像面前死去,她想,既然是要献祭,那么在哪里死去都是一样的吧。她却没想到雨季提前来了。在从房屋走到悬崖边的这一小段路上,雨忽然大了起来,暴雨劈头盖脸,她感到一阵眩晕。她走到悬崖边上,看着礁石和远处的雾,远处一棵不知名的树完完全全陷进了雾中,她开始恍惚。

她心里的某些求生的欲望如枝蔓般突然开始疯长,她猛地转身,拼命往回跑,然而已经晚了,涨到膝盖的水拦住了她,她筋疲力尽,拼尽全力爬向一片小灌木丛,用力抓住灌木,躲起来,蜷缩起来,身体因为寒冷而僵硬,意识逐渐远去,一片白茫茫的虚无中有什么人在试图拉住她。这是一份强烈的欲望,像刚刚求生的愿望一样。

她放弃了。她没有回应那人的挽留。

四(娜然)

雨季最开始的两天女校放假,在紧急防灾物资到位后恢复正常教学。娜然在女校的几个雨季都是这样过的,她在假期时无聊地趴在窗沿看着窗外雨连着雾铺天盖地,在复课时抱着书打着伞顶着风雨冲出门去上课。鞋袜都浸湿、浑身都是水渍,她坐到教室最后一排,身边没有其他人,讲台上站着干净的白衣男子。

下课后她会去秘密基地。四根石柱撑起一大片芭蕉叶,她在这里写作业、看书,在心里默默翻过来调过去想身边人的八卦,消磨时间到太阳下山。

娜然是女校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学生,一个有着普通生活和平庸信念的女生,最大的烦恼是怎么也学不会钢琴和弄丢了图书馆的书,最大的愿望是抽中商场里的礼品,她从不会思考死亡、神佛与命运的意义。

她是健康的、天生的女性,不必费尽心思对抗神秘的病痛或令人苦恼的性别。以及她不信神,不信泰神也不信枇杷神这样的野神,她的生活平静到不需要沉没在命运和欲望中。

直到她的愿望蛋糕上出现了第四张纸条。

第四张纸条上是南无雨的笔迹,几乎每一个字母都圆圆的,有些笔画细的地方被着重描了两下,这是南无雨的习惯,她觉得笔画粗粗的能掩盖字体的缺陷。枇杷树下躺着的是阮白的尸骨,阮白的尸骨并不完整,他摔在礁石上时因骨折而突出的骨茬几乎穿透脂肪和皮肤,光是想象着就已经要痛死了。娜然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如诅咒般缠着她的一切。

她就是南无雨。

阮白在女校男扮女装偷师时使用的名字是娜然。

意识到“娜然”的存在是在她快要毕业的时候。她没能考取教师资格证,因为她害怕泰神,她获得了优秀毕业证书,却不想去做女工或是裁缝——那需要见到无数的人,她害怕神也害怕人。就在这时她发现了“娜然”,娜然成了她最好的朋友。

她喜欢男扮女装的阮白,娜然却对阮白和他的枇杷神不以为意。这时候她开始意识到娜然是真正的无神论者——娜然能真正走出这个地方,充斥着扭曲的神论和人造神学的小岛。她惊喜、羡慕,她想让娜然带她走,带她彻底离开她并没有忘记的过去的痛苦和恐惧,离开从小感受到的爱和被献祭的恐惧的矛盾中。她开始主动修改自己的记忆,她要把村子、阮白乃至以后的女校从记忆里抹去。

然而她意外被抓回了村子,在万念俱灰即将自己结束生命时,“娜然”再次出现。

但她却没有回应娜然的挽留。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被撕成两半,“南无雨”一心求死,“娜然”冷冷地、置身事外地看着荒唐的世界。她要逃走,然而却遇见了来救她的阮白。

阮白拼命拉着她想带她走,然而猛地一用力时,她的一侧手脚感受到了异样的拖拽,心脏猛地一紧,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在她抓着的灌木丛里还藏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小男孩死死抓着她的手脚,口鼻闷在水里只剩下一口气了。这一下的阻力是致命的,阮白不受控地滑到了悬崖边,小男孩也被带到了半空中。她趴在悬崖边上,雨水打得她睁不开眼,她一手死死抓着阮白,另一只手勉强拉住男孩。她感受到力气在逐渐流失,她甚至忘记了绝望和哭喊,她盯着天际的雾气,只剩下救阮白一个念头。

然而忽然阮白不再挣扎,他仰头看着她,似乎解脱般地笑了笑,随后阮白拉着她的手慢慢松开来,另一只手搭上了旁边男孩的腰,猛地一托,男孩被送上了地面,然而阮白因这一用力而急速坠落。他无声地砸到礁石上。

南无雨也跟着阮白“死”在了这一天。这一年的雨季罕见地带来了传染病,病与水灾下村子里几乎死了一半的人。

阮白弥留之际对她说:信仰枇杷神吧,阿雨,娜然,枇杷神代表欲望,活着的欲望,自救的欲望,我们的欲望可以改变一切。

她回到女校。她开始悄悄供奉枇杷神。

她想离开。她不想怨村人,不想怨阮白最后救的男孩,也不想怨自己,她开始拼命修改记忆,遗忘冲突,篡改细节。可怎么也无法摆脱过去。今天是她在学校里的最后一天,过了今天她该离开学校甚至离开兰卡岛。记忆在雨后愈发潮湿,她想在离开前摆脱一切。

于是“南无雨”写下了第四个愿望,在此之前“南无雨”已经找到了阮白的遗体,这将是南无雨最后一次出现。愿望如枝蔓逐渐铺天盖地,她跪坐在枇杷树下,身边是沉默的枇杷神,枇杷神悲悯众生。

她将纸条、枇杷神和阮白重新埋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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