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拜读了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经典著作仅做摘录,且为方便阅读仅摘录译文。
有境界的词才是绝佳的词。 有境界自然会有很高的格调,自然会出现有名的句子。 五代和北宋的词能够独领风骚的原因即在此。
词的境界有“造境”,也有“写境”。这是理想派和写实派之问的区别。但是这两种风格很难区别。因为大诗人所营造的境界,一定是与自然相符的,所描写出来的境界,也一定与理想的境界相近。
词的境界分为“有我的境界”和“无我的境界”。“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鹏声里斜阳暮”这是有我之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这是无我之境。有我之境,是从我的眼光看待事物,事物都带有我的色彩;无我之境,是从忘我的眼光看待事物,所以不知道什么是“我”,什么是物。古人填词,完成“有我之境”的词人非常多,但并不是不能够写无我之境,只有格局宏阔的人才能够完成这样的词。
无我之境,只有词人在心思沉静的时候才能够达到;有我之境,是词人心思涌动、触及内心深处的情オ能够达到。所以一个意境优美,一个意境宏壮。
自然界中的万事万物,相互联系,相互限制。然而,如果把它们写进文学作品和艺术作品中,一定会舍弃它们中相互关联相互限制的地方。所以即使是写实家,也是理想家。
另一方面,即使是虚构出来的情境,其中运用的材料也一定是从自然之中得到的,它的构造也一定会遵从自然的法则。所以即使是理想家,也是写实家。
境界并不是仅仅指景物,喜怒哀乐,也是人心中的境界之一。所以能写出真景物、真感情的人,才能够称为有境界,否则称为无境界。
“红杏枝头春意闹”,仅仅凭借一个“闹”字,整首词的春意便便喷涌而出。“云破月来花弄影”,仅仅用了一个“弄”字,就把诗人月下弄影的情境描写出来了。
境界有大小之分,但这不是评价诗词优劣的标准。怎么能说“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不如“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呢?怎么能说“宝帘闲挂小银钩”不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呢?
严羽在他的《诗话》中说道:“盛唐中的一些诗人,仅仅凭借兴趣创作诗词,就好比羚羊挂角,没有任何踪迹可以寻找。所以它的奇妙之处,就在于玲珑剔透,绝不是堆砌词语就能够做到的。就好像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语言有限但是寓意无穷。”我认为北宋之前的词也是这个样子。但是严羽所谓的“兴趣”、王士祯所谓的“神韵”,仍然不过是说出了它的表面而已,倒不如我概括出的“境界”二字,这才是探索词的根本所在。
李白的诗作纯粹以气象取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个字,便成千古名句。后世只有范仲淹的《渔家做》与夏竦的《喜迁莺》,勉强可与之媲美,但是气象却逊色很多。
张惠言说:“温庭筠的词,深美绰约。”我认为这四个字只有冯延已能够担得起。刘熙載说:“温庭筠的词,精妙绝伦。”这个评价才是比较中肯的。
“画屏金鹧鸪”是温庭筠的词句,而他的词风和这一句差不多。“弦上黄莺语”是韦庄的词句,他的词风也和这一句差不多。冯延已的词风,如果想要从他的词句中找到一句相符合的,那么“和泪试严妆”是不是比较相近呢?
南唐中主的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给人一种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觉。可是自古至今都喜欢“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两句。由此可见知音难觅。
温庭筠的词,词句华美。韦庄的词,风骨奇特。南唐后主的词,就是神韵秀美了。
词发展到李后主,视野就开始变得开阔了,感慨也变得深刻,由伶工之作变成了士大夫之作。但是周济却把李后主的词作成就放在温庭筠、韦庄之下,这真是颠倒黑白了。李后主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两句,在温庭筠的《金荃集》和韦庄的《浣花集》中,又有哪一句能与之媲美呢?
所谓词人,就是心性纯真良善之人。所以出生在深官里面,在女人之间长大,是李后主做君主的弊端,也是他做词人的优势。
客观反映世界的诗人,不能不多阅历世事。阅历越深,作品内容则观察得越细致丰富,变化越多。《红楼梦》《水浒传》的作者就是这个样子的。呈现主观世界的诗人,不用有太多的经历,阅历越浅显,他的感情就越纯真,李后主就是这样的人。
尼采说:“一切文学作品,我只喜欢用毕生心血去创作的。”李后主的词,就是用一生的心血去创作的。宋微宗的词也有一些相近。但是宋徽宗的词只不过道出了自己身世的凄苦之情。李后主却俨然有释迦牟尼、基督那样背负人类罪恶的意味,他们两个人的境界大小自然是不一样的。
冯延已的词虽然还带有五代时期的风格,但是他的词格局宏大、意境深远,开创了北宋时期的词凤。他和南唐中主、后主的词都没有编在《花间集)中,《花间集》)确实也不适合选录他们的只言片语。
冯延已除去《鹄踏枝》《菩萨查》等十几首词的意境比较盛大外,如《醉花间》中的“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我认为就算是韦应物的“流萤渡高阁”和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都比不过它。
欧阳修在《浣溪沙》中有一句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说:单一个“出”字后人便不能够比拟。我认为这一句话是化用了冯延已《上行杯》中的“柳外秋千出画墙”,只是欧阳修写得更精妙罢了。
梅尧臣《苏幕遮》中的名向:“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刘熙载说秦观作词一生似乎专门学习这种风格。我认为,冯延已的《(玉楼春》一词中的“芳非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欧阳修作词一生似乎专门学习这种风格。
人们都知道林逋《点绛唇》、梅尧臣《苏幕遮》和欧阳修《少年游》是咏叹春草的三绝唱。却不知道先有冯延已的“细雨湿流光”,也能够写出春草的灵魂。
《诗经・秦风・蒹葭》这首诗,最是具有诗人深远的意蕴与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境有一些相似。但是一个是酒脱的意境,一个是悲壮的意境罢了。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这是诗人在忧叹人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和它的意境相似。“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这是诗人对于世事的担忧。“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和它的意境比较相似。
从古至今能够成就大事业、具有大学问的人,必须经过三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第一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第二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闲珊处”,这是第三重境界。这样子的词句,不是大词人是写不出来的。但是按照这样的意境来解释词句,恐怕晏殊、欧阳修等人不允许。
欧阳修所写的“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豪放中还夹杂着深沉之致,所以境界非常高。
冯梦华在他编的《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中说:“秦观、晏几道,都是古代的伤心人,他们清淡的词句读起来却很有味道,浅显的词句读起来情致高深。”我认为只有秦观才能够担得起这样的评价,晏几道的词是矜贵多一些,只能够和张先、贺铸相提并论,还没有达到秦观的水准。
秦观词的意境是非常凄婉的,但是到了“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词风就开始变得凄厉了。苏轼很喜欢这一首词的后两句,但也只是看到了这一首词的表面意思而已。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今,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字”,“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几首诗词的意境都很相近。
昭明太子称赞陶渊明的诗歌“气势上跌宕起伏,成就超过其他诗人。诗歌的格律抑扬顿挫,没有人能够比过他的成就”。王绩称赞薛收的辞赋“意境趣味高远离奇,词义隐晦深远。高蛟瑟,妙不可言”。可惜就是词中很少有这两种气象,前者只有苏东坡,后者只有姜夔,略微达到了这种气象的几分而已。
词的高雅或低俗,在于它的神韵,而不在形式。欧阳修、秦观虽然写了一些男女之事,但是他们的词始终都是有品格的,相较于周邦彦,就是淑女和妓女的分别。
周邦彦的词在意境上没有欧阳修和秦观深远,但是他在抒情体物方面,却是非常精巧的,所以周邦彦也不失为一个一流的作者。但令人遗憾的是,他创调的才华多,创意的才华少。
词中忌讳使用替代字,周邦彦《解语花》中的“桂华流瓦”境界非常高,可惜他用“桂华”两个字代替了“月”字。吴文英之后,使用替代字的词人就更加多了。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不是意境达不到,就是表达方式不够巧妙。只要意境达到了就无暇使用替代字,表达巧妙了也不必使用替代字。这也就是秦观的“小楼连苑”“绣毂雕鞍”被苏轼嘲讽的原因了。
沈从父在他的《乐府指迷》中说道:“咏桃花不可直接说桃花二字,必须使用红雨、刘郎’等字代替;吟诵柳树不可直接说柳树二字,必须使用章台'、灞岸’等字代替。”好像是唯恐人们不会使用替代字的样子。如果真的以此为工妙,那么古今的类书都在,又何必再填词?难怪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讥讽了。
周邦彦《苏幕遮》一词中的“叶上初阳千宿雨。水面轻圆,一风荷举”可是真的得到了荷花的神韵。相比之下,觉得姜夔的《念奴娇》《惜红衣》两首词,依然有隔雾看花的遗憾。
苏东坡和韵作《水龙吟》歌咏杨花,却像原唱。章粢创作《水龙吟》歌咏杨花,原唱却像和韵。才情不能强求的道理便是如此。
求物的词,苏东坡的《水龙吟》最巧妙,史达祖的《双双燕》次之。姜菱的《暗香》《疏影》格调虽然很高,但是没有一句话能说到事物的神理上,这怎么能够和古人的“江边一树垂垂发”相比呢?
姜夔的写景作品,例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然格调很高,但是犹如雾里看花,终究是隔着一层。史达祖、吴文英等几家写景的弊病,都在一个“隔”字。北宋时期的风流词性,在渡江之后就绝迹了。难道真的与北宋的灭亡有关吗?
问“隔”与“不隔”的区别,可以如此说:陶渊明和谢灵运的诗就是不隔,颜延之的诗稍微有一些隔。苏东坡的诗不隔,黄庭坚的诗则稍微有一些隔。“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好处就是不隔。词也是这样子,用一个人的一首词来论,例如欧阳修的《少年游》这一首咏春词,其上半阕说:“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句句之景都好像在人的眼前,这就是不隔。到了“谢家池上,江淹浦畔”这一句就已经隔了。姜夔的《翠楼吟》一词中的“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疑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就是不隔。到“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就开始隔了。南宋的词虽然有不隔的地方,但是与前人比起来,自然还是有一些深浅厚薄的区别的。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乗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像这样抒发情感,才算是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像这样写景,才算是不隔。
论古今词人格调的高度,没有人比得过姜夔。只可惜他没有在词作的意境上下功夫,所以会感觉他的词没有意外之味、弦外之音,终难与第一流作者并论。
南宋的词人中,姜夔的词有格调而没有情致,陆游的词有豪气却少意韵。其中勉强与北宋词人不相上下的,也只有辛弃疾了。近人只效仿南宋的词而疏远北宋的词,也是因为南宋的词容易学而北宋的词不容易学。效仿南宋词作的人,不效仿姜夔,就效仿吴文英,这是因为姜夔、吴文英的词比较好学,而辛弃疾的词不容易学。效仿辛弃疾的人也大都效仿他粗犷、滑稽的方面。因为辛弃疾粗犷、滑稽的方面比較好学,而他的好处不容易学。辛弃疾词作的好处,在于它有真性情、有真境界。即便从气象的角度评说,也有“横素波、干青云”的气概,这哪是后世没有大成就的小子能够比拟的呢?
东坡的词旷达,辛弃疾的词豪放。没有这两个人的胸襟,却去模仿他们二人的词,就像东施学西施摔心一样可笑。
读苏东坡和辛弃疾的词,必须看词中所蕴含的雅量情致,有伯夷、柳下惠的风范。虽然姜夔的词也犹如蝉蜕般清高脱俗,然而终究也免不了受眼界的東缚,如同牛马受制于车辕。
苏东坡、辛弃疾是词中的狂者。姜蘷也不失为词中的狷者如吴文英、史达祖、张炎、周密、陈允平等人,虽然表现不同,但都只能归到乡愿罢了。
辛弃疾的词“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中写道:“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通过想象,直接悟出了月球绕地球转动的道理,与科学家的研究完全吻合,真可谓神悟。
周济说:“史达祖的词中喜欢用“偷”字,这就足以判断他的格了。”刘熙载说:“周济的词,词意浪荡;史达祖的词,词意贪婪。”这两句话让人会心一笑。
周济说:吴文英词中的佳句,就好比是“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追寻已远”。我看《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在是没有能担当得起此评价的句子。勉强选择的话,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两句怎么样呢?
吴文英的词,我从他的词中取一句用来评价,可以用:“映梦窗,零乱碧。”张炎的词,我也从他的词中取一句来评价:“玉老田荒。”
“明月照积雪” “大江流日夜” “中天悬明月” “长河落日圆”,这一些诗句的境界,可以称得上千古壮观。如果在词中寻找类似的意境,只有纳兰容若的塞上之作可以与其比拟,比如《长相思》中的“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中的“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不多接近上述境界。
纳兰容若以自然的眼光观察事物,以自然的言语抒写感情。这是因为纳兰容若刚刚来到中原,还没有沾染上汉人的习气,所以才能够如此情真意切。北宋之后,仅仅有这一个人而已。
陆游为《花间集》作跋,说:“唐末五代之后,诗作越来越弱势,而那些依声填词的人却显得简古可爱…能作词而不能作诗,很难从理论上说得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反驳这个观点,说:“就好像能够举起七十斤的人,举起百斤会有困难,但是举起五十斤却轻松自如。”这个说法很有说服力。然而说作词比作诗容易,我不敢相信。陈子龙的一段话却说得非常好:“宋人不懂诗却要强行作诗,所以终宋一朝并没有好的诗作流传……但是他们内心欢愉愁苦的情绪,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便将这一些情感抒发到词作中,故而他们所创造出来的词作非常独特微妙。”五代的词作之所以能够独树一帜,也是因为这样。
四言诗衰败之后出现了楚辞,楚辞衰败之后出现五言诗,五言诗衰败之后出现了七言诗。古体诗衰败之后出现了律诗、绝句,律诗、绝句衰败之后出现了词。因为一种文体流行的时间长了使用这种文体的人就多,最后就形成了一定的套路。即便是杰出的诗人,也难以在这之中创出什么新意来,所以便远离这个文体而去开创其他文体,以此让自己从中解脱出来。一切文体之所以会出现开始兴盛之后衰败,都是因为这样。所以如果说后来的文学比不上前人的文学,我是不敢同意这点的。但是就一种文体来论述,那么这一种说法确实比较准确。
《诗经》《古诗十九首》,五代、北宋的词,都是没有题目的。这并不是没有题目,而是诗词的意思不能用题目来道尽。自从《花庵诗选》《草堂诗余》开始,每调都立题目,并且古人没有题目的词也为它加上了题目。就好比观赏一幅山水佳画,却要说是某山某河,这样可以吗?诗有了题目而诗开始衰败,词有了题目而词开始衰败。然而那些オ气平平的人,很少知道这个道理而会自发振奋的。
诗词名家的作品,写情能够沁人心脾,写景能够开阔眼界,他们的词句能够脱口而出,一点都没有矫揉造作、妆容束缚的样子。因为他们观察得真切,理解得比较深远。诗词都是这样子。拿着这个标准来衡量古今的作者,就不会有太大的偏差了。
人如果能够在诗词中不作誊美、讽刺、功利、应酬之类的篇章,不使用典故的句子,不采用粉饰的字眼,那么对于写诗作词的技巧就掌握过半了。
《长恨歌》如此壮丽神采,而其中所运用典故的地方,只有“小玉双成”四个字,这是因为作者才气有余。再看吴伟业的歌行没有典放则写不成诗。白居易、吴伟业的优劣,从这里就能够看出来了。不仅作诗是这样,填词的人也不可以不知道。
近体诗的体制,以五言绝句和七言绝句是最好的,其次就是律诗,排律最差。排律这一种诗体对于言志抒情都无用处,几乎就是有韵脚的骈体文而已。词中的小令犹如绝句,长调好比律诗,而长调中的《百字令》和《沁园春》等,则和排律相近了。
诗人对于字宙人生,既要深入其中,也要出于其外。深入其中,才能准确描绘;出于其外,オ能够细致观察。深入其中,オ有灵气生动;出于其外,才有高雅精致。周邦彦能够深入其中却无法出于其外。姜夔以后的词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两点了。
诗人一定要有轻视外物的魄力,这样才能把风月当作奴仆对待。诗人也一定有重视外物的思想,这样才能与花鸟一同忧伤或欢乐。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这样的诗可谓淫邪、粗鄙之至。但是没有人认为它们淫邪和粗鄙,因为它们感情真挚。五代、北宋的优秀词人也是这样,并不是没有淫秽之词,读过的人却觉得亲切动人;并不是没有粗鄙之词,读过的人却党得精力充沛。由此可知,淫词与鄙词的缺点,不是淫邪粗鄙,而是太过于虚假浮夸。古诗说道:“我不是不思念你,只是我们相隔的大远。”孔子说:“这还是不思念,否则又怎会觉得远呢?”孔子也是非常厌恶它的虚假啊。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是元朝马致远的《天净沙》小令,仅仅几句话,却深得唐代绝句的绝妙意境,元代其他的词作家,都做不到这点。
白朴的《秋夜梧桐雨》一剧,沉雄悲壮,是元曲最有成就的作品。但是他所作的《天籁词》却很粗浅,都不能做辛弃疾的奴隶。难道是因为新创容易,而旧循旧者难吗?或者每个人有擅长的,有不擅长的?读者看了欧阳修、秦观的诗远不如他们所作的词,便足以悟出其中的道理了。
宣统二年(1910)九月,写成于京师宣武城南寓所。王国维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