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仲夏,我刚过完十四岁生日转眼便要开学了。
前两天的生日会我特意叫了很多人,这样再单独邀请张彤悦的时候就不会显得刻意了吧?那一天她来的时候穿了条粉色公主裙,脚上的白色凉鞋显得贴合而精致。她漆黑的头发被绑进发带里,小小的脸上一双黑亮的眼睛静静看着我。在吹蜡烛许愿的时候,我兴奋地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和张彤悦在一起。而在一起的概念是什么,却从来都没有想过。
新学期报名的第一天,我领完教材扔到课桌就跟着二哥去电子游戏厅打游戏了。
二哥姓高名亮,读了两个初一,故而年纪比我们都大一些。听说他祖上是抗战时迁来内地避难的回族,但是汉化已久。他天生五官立体身材瘦弱,却性格狠戾脾气暴躁。跟他关系好的男孩子都唤他一声二哥,但是长辈或者他哥的朋友都喜欢叫他“二娃”。高家大哥我们都见过,白面书生一个,五官相较二哥略扁平但身材高大,面上总是一副和煦的样子。
那是因为你们都没见过我大哥砍人的样子,二哥如是说,妈的那家伙就是这张脸能骗人,其实比我厉害多了。说完,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红塔山然后对着地上“呸”了一口。
我有点不置可否,只能先掏出口袋里仅有的两元纸币交给二哥去买游戏币。当他开始玩游戏,我的注意力就整个被吸引过去了。一枚币在他手里能玩半个小时以上,他一边狠命拨着操纵杆指头一边在彩色按键上按个不停,嘴里拼命骂着“妈X,娘X,我X”之类的话。看着二哥玩游戏我也会忍不住蹦跳起来,有时候周围的人群也会被吸引到屏幕前。在这间用门帘围起来的狭窄黑暗的游戏厅里,一切都是这样热血和美好。但是这样和谐的场景却偶尔会被人打破,那个人就是我妈。
她第一次抓住我打游戏是我被二哥“借钱”的那个下午。
在初一下学期的期中测验里我的数学考了一百分,父亲知道后立即大方的给我五块钱做零花钱。那天放学以后,我用左手紧紧捏着裤兜里的五元纸币,兴奋而惶恐,既不知道应该怎样花销,又怕花得太快不够过瘾。心里颤了颤,还是绕道去了狗屎巷的电子游戏厅。甫一掀开黏腻的帘子,便被一个目露凶光的少年吓止。他在烟雾和灰尘环绕的黑屋里走动,“嘿,新来的小子,要来我的地盘玩游戏得先交保护费,晓得吧?”我下意识摸了摸放在左边裤袋的手没动,他已整个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径直拉出我的左手,那张被汗液浸泡湿润且折叠多次的五块钱被暴露在空气中。我愣了愣,说道,这是我的早饭钱。少年并未理会,只是用拳头捶打我的手腕,“快点给老子!”
钱被拿走之后二哥斜着眼说了一句,好了,你现在可以到处看了。我如蒙大赦般赶紧走到游戏机旁盯着屏幕看起来。虽然无比心疼爸爸给的五块钱,却也只能任由二哥将钱拿走。
就在这时,游戏厅里的光线明了又暗,窒息的空气里响起高跟鞋的声音。我还未来得及回头,耳朵就被母亲狠命地扯了过去,她一边狠狠骂着小杂种,一边用长指甲挖向我的脸。
回家之后她又用塑料绳将我的双腿紧紧地捆起来,先是用脚踢,再是刮耳光和掐各处的皮肤。我在疯狂的吼叫中侧躺在地无法动弹,只能徒劳地滚动以期躲开她的惩罚。她在尖叫中渐渐停下手里的动作,开始问我,以后还去打电子游戏吗?我说,不去了。她问,要是再去怎么办?我说,再打。她不再言语,只是拧着我的耳朵说道,老娘这么辛苦为了这个家和你奔波受苦,你不过来帮忙不说还拼命糟蹋你爸的钱,要是再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罢,便提起门口的菜篮去厨房做饭了。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去过狗屎巷的游戏厅,得闲便去茶馆帮助我妈倒茶、洗麻将和租碟片。
后来有一天,我碰到来租碟片的高亮。他不像别的社会小青年一样只爱好香港枪战片和三级片,反而从碟片架上拿下两盒《倩女幽魂》问我要不要付押金,我说一般是付十块钱,他听闻叼着烟看了看我,并扔过来十块钱道,还有五块钱你拿去,那天的钱算我借你的。我连忙问道,你什么时候会去狗屎巷,高二哥?他回过头,吐了一口烟圈,你周五下课来初三(一)班找我。
后来,我就着二哥厮混起来。当然,我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我妈再次在游戏厅抓到了我,那是初二开学的第一天。
她在暴怒中打电话把还在学校上课的老爸一起叫了回来,当着他的面把我推进厨房。她先抽出菜刀狠狠劈向案板,再把我的头按到菜刀旁边逐字说道,这是最后一次,王闯,如果还有下次,看就挖眼睛,打就是斩手。我在无声的恐惧中等待着爸爸的救赎,但是他的脚步却迟迟未响。耳旁依旧是母亲的尖叫,我只得闭上双眼。
第二天去上学的路上我又远远望见了张彤悦,她还是一副生怕的迟到样子。我想了想,用力跑到她的身边,小声说了句,“张彤悦,我喜欢你。”说完便疾步走开了。既没有等她答复,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一整天,我整个人都跟入了魔一样,上课的时候什么也听不进去。
周三下午的体育课我忘了穿球鞋,体育老师(其实是张彤悦的爸爸)照例让忘记换球鞋的人全都把鞋脱到路边再跑圈。
八百米结束之后他带我们去沙坑跳远,每个人都要单独在他面前跳三次。我的前两次跳远他都不很满意,等到我第三次还未起跑时,他突然整个脚伸过来狠狠地将我踹向了沙坑。我来不及反应,整张脸被黄沙盖住,周围全是嘈杂的笑声。腰部被踢到的部分很痛,跌跌撞撞爬起来之后他把我拉过去,在我耳朵边说道,敢打我女儿的主意,信不信我打死你。意识突然无比清醒,我嘲讽地看了看他,轻笑一声,再拍拍身上的黄沙走开了。
这件事我当然告诉了二哥,他说他会帮我报仇。当然,我也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二哥初三毕业后去了隔壁城市读职高,偶尔我会用电话给他的呼机留言。只要一见面我们必定会去台球桌切磋技艺,再去狗屎巷的烧烤摊吃肉喝啤酒。有时我也会问他为什么还没有女朋友,他总是把细长的丹凤眼咪起来说,女人没什么好的。我知道,他有喜欢的人,但是从未细问。
初三之后我和张彤悦被分到了一个班,我们从来不说话,但是会一前一后向科代表发问譬如,“你的英语阅读这么高分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我们只剩下学习相关的部分还有共鸣了吧。
毕业考试的时候我因为紧张而发了高烧,几门功课都考得不理想。拿到分数的时候,爸爸说,他可以托校长的关系让我去他学校。妈妈则坐在角落沙发,阴着脸握着水杯骂道,你真是一点用都没有,这点压力还吓得发烧,以后也别想成就什么大事了!
也许真如她的预言所料,我此后真未再成就任何大事。除了,那一次。
初三毕业之后忙着与各路人马聚会,二哥还特意抽空回来了一次。那天下午,他风尘仆仆地被朋友接回到自家饭店,掌厨的是他大哥,菜的口味十分不错。席间烟酒不停脏话不断,突然,二哥一拍桌子,“闯,今晚我们帮你报仇!”那一刻我的心情很复杂,我既怕他们不替我教训张彤悦的爸爸,又怕他被教训得太重而连累了我。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故事从一开始就出错了。
当天晚上我们大群人包了一间二楼台球室,二哥找来许多朋友,朋友又带来各自的男女朋友,而张彤悦就是其中一个女孩子带来的朋友的朋友。当晚,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头发简单地扎了一半,那模样像极了《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借着酒劲,我走到她旁边坐下。谁料我还没开口,她已经先道歉了,对不起。我说,怎么了。她回答道,我不知道我爸爸会在体育课上体罚你,你别讨厌他好吗,毕竟他们也是为了我好。我问,为了你怎么好?她不自然地转开了头,他们为了不让我早恋。我冷笑着问她,如果向你表白就是早恋的话,那是不是每个人都要被打一顿?她突然有点恼怒,王闯,你明明知道的,别无理取闹好不好。我不明所以地问道,知道什么,我又怎么无理取闹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她气乎乎地站起身来道,我不想跟你争,想先回去了。我想去拦她,话还没出口,二哥另一个染着红色头发的兄弟走过来。
“小妹妹,我兄弟还没同意让你走,你怎么就想走啊?”他流里流气衔着烟的模样着实吓坏了她,她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回头看着我。我赶紧走上前对红头发说道,兄弟,没关系。红头发一把推开我道,什么没关系,我答应了二哥今晚要帮你报仇,还特地让锦锦(张彤悦朋友的朋友)把这个骚货叫来,你不要假装好人啊!我突然慌了,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说道,我没说要报复张彤悦,我的意思是报复她爸,她爸爸曾经打过我的……
张彤悦突然愤怒地看着我欲言又止。红头发烦躁地脱掉工字背心往地上一扔,指着我道,“你他妈的怎么这么没有种,老子都把她喊过来了,你就不能给这个女的一点教训,难道让大家等着看我笑话吗?”我心道,“张彤悦对不起,是我欠你的,”便穿过红头发将她拉了过来,轻轻抱在了怀里,再捧着她的脸对着嘴唇响亮的亲了一下。这下人群都开怀了,男生们高声吹着口哨,女生们都暧昧地笑着。张彤悦却摸摸嘴唇痛哭起来,我除了微微的气喘,只能无声地看着她。
二哥今晚不知道去了哪里,下午掌勺的大哥走出来对我说,小兄弟,听哥哥一句劝,对付这些假装冰清玉洁的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们做不了人,这个哥哥不用教吧?说罢,一边朝我眨眼还一边打了个漂亮的响指。这下张彤悦更加受不了了,只能蹲在一旁无助地哭泣。旁边的女孩子根本不敢出来劝和,只能任由这些龌龊的言语飘荡在空气中。我隐隐觉得太阳穴胀痛,又怕今晚会出事,只能将她抱起来假意挤出笑脸对着大哥说道,谢谢大哥提醒,我先……先带着她出去住了……
张彤悦扭打着我不肯离开,又腾出手来扇我的耳光拼命喊着救命。我只能先狠狠地回给她一个巴掌,再捂着她的嘴离开。一路上她拼命哭闹,生怕我会将她推入无边的地狱。我快速地奔跑,汗如雨下,见身后再无人跟来便放下她说,我先送你回家,不然你一个人不安全。几乎哭到抽搐的她听到这句话突然顿住了,问我什么意思。我说,哪有什么意思,我就是怕二哥那群人会欺负你。于是我护送红肿了双眼的张彤悦回家,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那晚果真出了事,带着张彤悦和朋友过来的女孩子锦锦被红头发强奸了,后来听说的版本里还涉及到了轮奸。但是真相永远都无从知晓,因为锦锦在那些人被抓起来之前就已经吃了安眠药自杀。听说她的爸妈都快疯了。
我妈知道我和这群人一起混过之后割了双腕,她已经无力再拖着一米七五的我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教训。她留下的遗书里说我爸活得窝囊,一个学校的电脑老师根本赚不了什么钱,还要靠她出去打工来养家,儿子管不好妻子不幸福人缘好顶个屁用……又说我实在是教而不善,始终是块无法感化的朽木,所以她活着也没用,还不如死了清净。
她当然被抢救回来了,是我背她去医院输的血。医生说她伤口没什么大碍,就是不能再大肆动气,不然容易神经衰弱。
爸爸来的时候,我正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发呆。一回头,热泪便滚落下来。我觉得自己对不起所有人,包括张彤悦。爸爸却抱着我头说,儿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从小到大你的本性都不坏,只是别再惹你妈生气了,爸爸还想和你们好好过一辈子呢。我在爸爸怀里点点头,不再言语。
我不知道张彤悦在听到这一切的时候会有怎样的想法,还有她会不会看不起我,觉得我跟那些人一样,都是社会的渣滓。但是都没有关系,因为我始终还是觉得自己救了她。如同妈妈用她的苏醒救了我和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