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冯小刚的《芳华》,我不得不去读严歌苓的《芳华》;
读了严歌苓的《芳华》,我不得不再去读她的其它作品:《床畔》,《舞男》,《天浴》;
读她的《舞男》,我依稀看到上海常德公寓楼下张爱玲婀娜的身姿。
为此,我不得不去读《红玫瑰白玫瑰》,《金锁记》,《倾城之恋》和《色戒》. . . . . .
我这么放肆把张爱玲跟严歌苓相提并论,很是会得罪一众铁杆“张粉”而招来口诛笔伐的。说实话,这是时下最流行的吸睛大法--宁愿招人骂,胜过没人夸。
骂归骂,我还是本着“用事实说话”的科学态度,继续充当一回“解苓还是系玲人”。
按照文学修辞“比较与对比”的原则,我先比较她们相似之处:
1. 相似的背景
两者都出自书香门第,从小就有博览群书的“童子功”。都有过撕心裂肺的遇人不淑和失败的婚姻,后期都移居美国,都嫁了外国丈夫,成为中英文俱佳的海外华文作家。
2.独特的驾驭文字的功力
两者的笔调细腻精准,具有诗意的意象,灵动的修辞,冷峻凌厉的剖析,还有女人对男女关系独有的心思:
先看严歌苓驾驭文字的功力:
她的眼睛在舞池里撒网。
(“撒网”二字,一网打尽多少赘词闲字?)
她的下贱楚楚动人。
(“下贱”与“楚楚动人”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竟然搭配出神奇效果!)
她的背也是长方的。腰呢?胯上一边挖下一块才好,才是女人的线条。杨东用目光修着那长方的腰背。
(一个“修”字,顿时让一双色眼跃然。)
蓓蓓的身体贴了上来,挤着他的脊背,黑暗被她挤了出去了。蓓蓓膝盖顶着他膝盖弯子,两个顺拐的书引号,咯咯咯的笑声弹着他的后背。
(一个“挤”,一个“弹”,力透纸背。)
手机在牛仔裤里鞭策他的屁股。
(如此形容裤袋里手机响起,简直令人要拍屁股叫绝了!)
笑容被刻在脸上,刻得脸痛。
(一“刻”值千金啊!)
眼白让眼泪烧红了。
(谁能想到眼泪可以“烧”起来的?)
蓓蓓叹了一口气,把身体当个饼摊在椅子上。
(摊一张人肉大饼,不是水浒传孙二娘的把式吗?)
张爱玲笔下功夫也不遑多让:
玫瑰的身上从衣服里蹦出来,蹦到他身上,但是他是他自己的主人。
(“蹦”用在这个语境里,充满了一种野性的张力。)
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他的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如此比喻,令人“哭笑不得”。)
再看严歌苓的修辞手段:
阿绿像一段贵重丝绸,挂在我手腕上,由我挽着去休息。(明喻)
她抛给我一个杜十娘的眼神,说的是你哪里知道我的悲伤。(暗喻)
叶大师直挺挺一根旗杆,丝绸衬衫就是一面黑旗飘过人脸的甬道。(暗喻)
阿绿隔着池子望我 ,那么小个池子, 被她望宽了,大洋一般。(夸张)
戴了半个首饰店的瘦女人。(夸张)
小蛋糕上的蜡烛烧到了根,火苗烧得蛋糕肉疼,发出吱吱呻吟。(拟人)
张爱玲的修辞手段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连西装上的含笑的皱纹,也笑得有点疲乏。(拟人化)
这女人的心身的温暖覆在他上面像一床软缎面子的鸭绒被,他悠悠地出了汗,觉得一种情感上的奢侈。(明喻)
连振保也疑疑惑惑起来,仿佛她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像两扇紧闭的白门,两边阴阴点着灯,在旷野的夜晚,拚命地拍门,断定了门背后发生了谋杀案。然而把们打开了走进去,没有谋杀案,连房屋都没有,只看见稀星下的一片荒烟蔓草——那真是可怕的。(明喻)
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自己的手心。(明喻)
她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皑皑的一片,时而鼓起来些,时而瘪进去,肚脐的式样也改变,有时候是甜净无表情的希腊石像的眼睛,有时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时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种险恶的微笑,然而很可爱,眼角弯弯的,撇出鱼尾纹。(暗喻)
我们再来看严歌苓诗意的意象:
云摸到草尖尖。草结穗了,草浪稠起来。一波拱一波的。
何小嫚的头上是一个头发的荒原,或者,头发的热带雨林。那样不近情理的茂密,那种不可遏制的充沛,似乎她的瘦小身体所需的能量摄入极有限,而节余的能量都给了头发,那一头怒发冲冠是她生命能量的爆破。
女孩子端着个蓝艳艳的塑料盆从洗手间回来,整个脸就是一个鲜桃。为什么女人岁数一大,脸上那层绒毛就褪掉了?从多大岁数绒毛开始褪的?由此他想起春天所有的东西,梧桐的芽,刚发萌的柳枝,才破土的竹笋,哪怕新绿的小白菜,都那么令人心疼地带一层若有若无的绒毛。
张爱玲诗意的意象又如何呢:
那整个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子里一幅大画。那澎湃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
那口渴的太阳,汨汨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哗的响,人身上的水分全给它喝干了,人成了金色的枯叶子,轻飘飘的。
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
3. 同样细腻的女人心思:
严歌苓的女人心思:
男和女之间何尝不是跳舞?两个人的舞跳得再次也能凑合跳下去,一个带一个, 一个迁就一个。三个人就跳不成了,各扯各的,怎么出手出脚都是绊子,要不了多久就会扯散,甚至扯倒一片人。
当一个人热恋到膏肓时,其实是自恋,恋的正是爱人膏肓状态中的自己,恋的正是那个能忘我舍身去爱别人的自己。假如你偷偷移走她对面那个被施予爱的对象,也不打紧的,对象已经无处不在 ,无处不在的对象,使她举步皆舞 ,顾盼皆情,静或动都是一簇无焰的火,最是内热,最是烫人,直到自耗成灰。
那是个混账的年龄,你心里身体里都是爱,爱浑身满心乱窜,给谁是不重要的。
那时候恋爱是件漫长的事,似乎滋味太好了,一下子吞咽首先要腻死,其次是舍不得,必须慢慢咂摸,慢慢地品。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可以是性部位。头发梢、汗毛尖都可以达到高潮。从两只手打战带汗地握到一起,到肌肤和肌肤零距离厮磨,往往是几个年头的历程。
我们那时多年轻啊,谁的身体里没有一条青春的虫在拱动?谁不被那虫拱得心底作痒?一旦我们身体里那条青春虫子拱得紧了,男女间哪怕以眼神触碰一下都是好的。一切都可以是触碰的名目,借自行车时交接钥匙的手指头在对方掌心多赖一会儿都是一种缠绵。
跟老婆在一起,性事肯定不灵光,这年头谁跟老婆上床灵光呢?像他阿亮这样没本事挣不到大钱的男人 在外面都有的睡 ,谁这么没用场跟老婆睡? 所以自然需要个丰小勉。男人至少要两个以上的女人才做得成一个完整男人。女人再多 ,都是有分工的,谁也代替不了谁。
寂寞在东东之前叫独处,独处在有了东东而东东缺席时才叫真正的寂寞。
能够当面打响嗝,证明不拿你当外人,更不拿自己当外人。朋友到了讲风月秘密算抵达一个可观的深度,能忽略生理忌讳 ,深度就到了底。
而张爱玲的女人心思有过之无不及: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
男子憧憬一个女子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也许这是唯一的解脱的方法。为什么不呢?
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
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女人教坏了,又喜欢去感化坏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么没事找事做。我认为好女人还是老实些的好。
一个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点病态。
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
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
从上面的比较,我们是不是可以感觉到严歌苓与张爱玲在文字功力上的几分神似?
但是,严歌苓就是严歌苓,而张爱玲还是张爱玲。虽然她们的文笔有相似的地方,但是她们的命运际遇和文学地位却是不可同日而语。那么,她们之间本质上的差异在哪里?
1. 时代的不同
张爱玲是“民国范儿”时代的典型旧式大家闺秀,从小就经历过大宅门锦衣玉食和诗礼传家,虽然也有兵荒马乱,但她基本是偏安沪上一隅的香闺内,置身于时代洪流之边缘, 任城头怎么变幻大王旗,与她毫无关系,她的作品就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遗世独立;而严歌苓生长在一个政治挂帅革命造反的时代,身不由己就被卷入革命的滚滚红尘中,她的军旅,战地记者生涯让她直面枪林弹雨生死存亡。她的作品由是带着“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的心怀社稷。
2. 语境的不同
时代的不同,决定了她们语境的不同。张爱玲的小说有一股檀香木衣柜里樟脑丸的味道。她的笔尖绕来绕去都是张恨水的鸳鸯蝴蝶梦,曹雪芹的怡红院脂粉阵,现在读起来有恍若隔世之感:
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
(金锁记)
她那肥皂塑就的白头发下的脸是金棕色的,皮肉紧致,绷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来。一件条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
(红玫瑰白玫瑰)
严歌苓的小说有一股红色娘子军的飒爽气,有知青插队落户黑土地的泥土气,也有贴近时代贴近生活的市井气:
郝淑雯是那个把我们集体平均体重提高的丰满女兵,一米六九,还没碰到她就能感到她青春体温的冲击波。
(芳华)
上过一天战场的军人也比保卫了十年和平的兵有资格拍着胸脯称自己“老子”。
(床畔)
两年前的大洪水曾淹掉了这一带 ,, 之后所有植物都狠狠地报复洪水, 拼命繁衍。跟战争之后女人特别易怀孕一样 ,以新生和繁衍报复毁灭,矫枉过正地填补失去。
(床畔)
歌有时像马哭,有时像羊笑,听得文秀打直身体倒在草里,一骨碌顺坡坡滚下去。她觉得老金是唱他自己的心事和梦。
(天浴)
虽然同样经历过炮火连天的岁月,但战火在张爱玲笔下是远处隆隆的炮声:
炮火却逐渐猛烈了。邻近的高射炮成为飞机注意的焦点。飞机蝇蝇地在顶上盘旋,"孜孜孜……"绕了一圈又绕回来,"孜孜……"痛楚地,像牙医的螺旋电器,直挫进灵魂的深处。
(倾城之恋)
而在严歌苓的笔下则是血淋淋的尸体:
仗刚打起来,野战医院包扎所开进一所中学时,教学楼前集合了一个加强团士兵,从操场奔赴前线。第二天清早推开楼上的窗,看见操场成了停尸场,原先立正的两千多男儿,满满地躺了一操场。小嫚就是站在窗前向操场呆望的那个女护士。她站了多久,望了多久,不记得了,直到护士长叫她去看看,万一还有活着的。她在停尸场上慢慢走动,不愿从躺着的身体上跨越,就得不时绕个大弯子。没风,气压很低,血的气味是最低的云层下的云,带着微微的温热,伸手可触。
就那样,一个操场头一天还操练,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第二天一早,立正变成卧倒了。卧倒的,个头儿都不大,躺在裹尸布和胶皮袋子里,个个像刘峰,个个都像她新婚的丈夫。小嫚的神志是那时开始恍惚的。
(芳华)
3. 际遇的不同
虽然张爱玲和严歌苓都受过致命的情殇,但孤傲的张爱玲从此心死了,苟且了此残生。但红色娘子军的严歌苓挺了过来,并有了富足安逸的桑榆之年。张爱玲的笔下苍凉是从自己骨子里渗出来的,如杜鹃啼血。严歌苓的笔下苍凉是从时代的缝隙里泄出来的,是往事如烟。张爱玲对男女对世态的凌厉剖析,都有自己的一份切肤之痛;严歌苓对男女对世情的刻画,则有着旁观者清的一种冷眼旁观。
4. 文学地位的不同
张爱玲和严歌苓,都算得上是多产作家。而多产作家的短板,就是不是每篇都是经得起咀嚼的佳作。平心而论,她们的短篇比长篇好得多。张爱玲的《红玫瑰白玫瑰》比《倾城之恋》好;严歌苓的《床畔》比《芳华》好。张爱玲和严歌苓的啰嗦与絮叨,可用严歌苓在《舞男》中的一句话来总结:
跟五六十岁的老姨妈谈话,老天爷,她们寂寞了三个月憋足的话都能把你淹死。
张爱玲的《金锁记》,其实写到七巧把季泽骂走后,又跌跌撞撞冲到窗口要再看他一眼就嘎然而止多好!她偏要絮絮叨叨再把她女儿的半辈子唠完。严歌苓的《芳华》的结尾也是拖泥带水,又是让刘峰死了,又是开追悼会。还不如电影版两个人“携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结局干脆,余音绕梁。
毫无疑问,论文学地位,张爱玲毫无悬念要高出严歌苓好几个段位出来。倒不是说张爱玲写出了多少堪可藏之名山的旷世巨著(论心灵震撼程度,严歌苓的《天浴》比张爱玲任何一篇都强),而是文学艺术之神大多垂怜厚爱身世悲凉而才华横溢之辈。张爱玲与胡兰成那一场旷世狗血爱情悲剧,阴差阳错让她的笔下透着“哀莫大于心死”的波澜不兴,铸就了她文字里一股“生命中不可承受之凉”,从而赢得了天下小资和师奶们的垂青。而严歌苓得天时地利人和之便,赶上中国娱乐事业直线飙红的好时光,作品屡屡被国内外电影界大腕改编成电影搬上银幕,名利双收,同时也就难免身不由己地要媚俗起来。而文艺之神是不允许媚俗的艺术家“鱼与熊掌兼得”的。
因此,严歌苓的作品有知青捧,有文工团捧,有大院子弟捧,有越战老兵捧,甚至会有广场舞大妈捧。而张爱玲的作品,注定只会出现在上海常德公寓楼下咖啡屋一角那位长发披肩望着窗外发呆的姑娘咖啡杯旁边。
(后记:为了写这篇文章,我强迫自己硬着头皮囫囵吞枣连读了张爱玲和严歌苓的几部代表作,结果就是:我一个大老爷们也变得罗里吧嗦絮絮叨叨起来了。 都是《芳华》惹的祸。谁也不许再跟我提“芳华”这两个字,谁提我跟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