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典当日,麟栖湖水如镜,西白山上难得见了晴。
分明是强迫,但还要维持体面的献祭典仪就要开始了,执火氏和桤庭氏起了冲突。司律氏现任当家正好在不远处,便过来说了两句:“我看就不必绑着人了吧,反正都锁住他们的本体了,逃也没用的。再说,也不太好看嘛。”被桤庭氏的族人啐了一脸。
风遐孤身一人跪坐在祭台中央,墨绿色的广袖长袍,金线流动着阳光,仿佛一片铺开的荷塘,长发束成马尾,迤逦地如同游鱼入水,他闭着眼睛,双手交叠在身前,极是安静。
迦南远远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正午,阳光最充足的时段将至,麟栖湖畔,司那罗掌典仪、奢那谛由王城军代表固守在麟栖湖四周,穆速弥、末亚中的代表也来到了最外围——这是每一次献祭的必要排场,美其名曰,“见证桤庭氏的牺牲”。
“到得真齐。”风遐自言自语,“毕竟最后一次啦,以后可就没的热闹可看了。”他施施然理了理衣摆,甚至有几分好奇地观察可将神魂解体的金色的符文,是怎么顺着衣摆爬上雪白的颈,神情不似当年鹿月的哀戚决绝,也不似红棉的仇恨愤懑,笑得很从容。
不远处的阵脚上,擎光迦南一直在关注着风遐。他很早就得知了风遐借灰疫将神眷族困于一城,以献祭破开自身封印,释放“真实力量”,斩断麟龙之栖的计划,但对方始终没有告诉迦南,自己到底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每每谈及就顾左右而言他,两人为此不知生了多少气,吵了多少架,如今迦南也已经习惯绕过这些问题,自己去反刍,把惶恐不安酿成温柔镇定……
可看着那些金色的纹路刺入风遐的身体,看到他痛得发抖却笑得畅快,擎光家主负责的祷文几乎念不下去,他几乎就要当即传音入密去安慰,又不得不用理智把自己拖回来,恨不能以身相代,只能木然地念祷文,看着面前的滴漏数时间。
“……六百九十三……”
执火大长老举起了手中如同火炬的长杖,那是圣灵神眷的家族象征,“煌炎焜耀,灼融渊泉!”
“……七百二十三……”
司律长老非节双手祭起象征空域律令的竖琴,那是冥灵神眷的家族象征,“韵律九皋,音纪金阙!”
“七百五十三。”
擎光家主迦南,他托起案前的雕着云虎飞龙,仙鹤白鹿,光华濯濯的镜子——擎光氏乃是空域天尊的眷族,长弓并不是家族的象征,圣灵之外,只有擎光氏族长才能够捧起供奉在白曜殿中的遥光镜,但他没有念诵咒词。
“既见人心,若何无虞。既见己心,何必生戚。”神器封辞尽出,擎光氏一侧的阵脚骤然黯淡,而遥光镜却发出了极为耀目的光芒。“明镜照我,我已见己心。请神光,照见真形!”随着迦南的告词完毕,遥光镜脱手飞向空中,炽白的光芒照向了桤庭风遐,而意识到迦南没按照计划念诵咒词的另外两家已经完全来不及反应了。
微笑的绿衣家主凌波湖上,望着擎光迦南的目光渴切又炙热,那袭雪色覆金色的长袍在遥光镜的神光加持下恍惚一轮太阳,让他想起晦暗的日子里,推开门沐着阳光向自己走来的青年——好想,好想牢牢地抓住他。
遥光镜下,执火氏的圣火与司律氏的琴音被数倍加持,灼烧着、束缚着这一株水生的植物精灵。
“啊……这样残忍的酷刑,植灵焉能不痛恨哪。”风遐强忍着凌迟一般的痛苦,嘶声笑起来,神情已然变得扭曲,“不过很可惜,太可惜了!哈哈哈哈哈……”他声音凄厉,听得在场众神眷族纷纷生出几分惊惧,不过这场折磨的酷刑即将到达尾声,他们很快就开始窃窃私语地讨论下一任的桤庭家主会是谁。
湖上的荷叶已经被烧灼成了黑色,凌乱的长发遮住了裂痕遍布的脸,见正午将结束,执火大长老高声诵道:“献灵已成——开湖——”
“……等等,怎么回事?”
原本安静湖面瞬间沸腾,但出乎意料的是,汹涌而出的恶灵们并没有来吞噬风遐,而是围绕在风遐的身边,本该四分五裂被炼成恶灵的荷叶精灵却毫无动静。执火大长老刚要对擎光迦南发出征询,就发现自己忽然站不稳了。
“……地动了?”神眷族们摔倒在地,惊恐万状。
“不,不是地动,麟栖湖,是麟栖湖的水面在上升!”
“众家弟子!速速结阵,压制湖中恶灵!”执火大长老很快定住心神开始发号施令。
“湖里,快看湖里,桤庭家主怎么回事?”司律非节惊恐地退下祭坛,推着家中的法师保护自己。
理应被被咒文切成碎片的桤庭风遐面上爬满的金色裂痕逐渐染黑,丝丝缕缕的黑气犹如火焰,无声地由内而外燃烧起来,湖中的怨灵更加躁动,以风遐为中心,麟栖湖黑沉沉的水渐次升高,逐渐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执火长老见状一声长啸,赤红色的火焰升上天际,化作流火向着中心坠下,却不料耳边一道迅疾的光削过,打断了他的法术。
“光泽之矢?擎光迦南,你在干什么?!”
然而 擎光迦南根本没理他,满弓离弦,九道灿如烈阳的箭矢向着不同的方向,命中了布置的九个阵眼,光芒迅速地开始联结成片,幽深的麟栖湖水被强光染白,仿佛向阳的镜面般,众人忍不住本能地遮住了眼睛。
刺目的白光褪去,呈现在众神眷眼前的,是暗如幽影的湖水冲上了天际,擎光迦南立于浊浪之上,手中遥光镜熠熠生辉。
“擎光家主,你竟然为了你的情人背叛空域!”执火大长老须发怒张,整个人如同燃烧的火炬,“我今日必不容你!执火氏族,随我结阵——”
“我可没有背叛空域,执火的吉欧提。”他挥手一招,明光化作御墙罩在擎光氏的族人身上,周身的白光也挡住了四面八方落下来的攻击,“休想拿族人要挟我,执火和司律。”
就在这时,一声酷烈的惨叫从深水处传来,在怨灵的尖啸中听着诡异至极,迦南心中一凛,转身跳入了水墙之内。
“阻止他们!”执火大长老立刻抓住机会,“破坏水墙!”在他的呼喝下,数百名神眷族法术师连忙出手,虽然乱七八糟,但好歹阻止法阵的延伸,但他们没注意到,黑色的湖水蔓出了根系,向着周围伸展着森冷的阴翳。
那些攻击基本都被怨灵吞噬,而擎光迦南瞬息之间来到桤庭风遐身边,深水之下,他将遥光镜,扣在还在解封过程当中的风遐心口,只见遥光镜仿佛被吞进去,又像是把什么吸入,风遐整个人在剧烈地颤抖,痛苦似乎是被镇压去了,可衣发皆变成了黑色。
迦南却大惊:“怎么会这样,遥光镜也封印不了吗?”
“封、印。”嘶声中,一双赤红的眸子紧紧盯着他,里面没有爱,没有眷恋,甚至没有恨,只有兜头而下的冰冷,“……神眷族?——死来!!!”
迦南连忙后退,但是那赤眸的风遐速度太快,他又离得太近,直接被几条宛如触手的黑色的长带洞从后穿了胸腹,若非护体光未曾褪去,只怕当场就没命了。他迅速撤开,连忙将愈合的法术按在伤口,就见赤眸的风遐追逐而来,神情癫狂,黑带团成的巨拳直接砸在迦南的光盾上,不料那光盾仿佛有弹性,牢牢吸附住了攻击的力量,风遐再要攻击,便觉脑后一凛,灼热的光箭矢顶在他的后脑。迦南有些虚弱,但声音还算镇定,“桤庭风遐,你发什么疯,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了?”
“桤庭风遐?你在叫谁……”反手一挥,化作利爪的黑带扑了个空,紧接着风遐就被兜头而下的光阵找罩了个结实。
“你不是风遐,你是裂隙之灵?”迦南满弓对着他,疑道。
赤眼仿佛被问了奇怪的问题,他困惑地重复,“裂隙之灵?”又像是想起来什么,“哦……对……祂是这么称呼我的。”又眯了眯眼睛,“你身上有讨厌的味道,封印我的味道,你刚才是想要封印我?”
“……”迦南着急,感觉眼前这个家伙难以交流,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本意是想将风遐送进遥光镜里,由自己代替他开启界门,再用“证刑”劈开麟龙之栖,但是现在人没送进去,还疯了,看样子还把裂隙之灵和本身的记忆混淆,麻烦得很,可眼下时不我待,于是骗道:“你听错了,我说的是要去解开封印。”
见赤眸的风遐明显不信,他又道:“今日打开界门,引城外的灰疫与麟栖湖中的怨灵们汇合,借遥光镜的力量可以打开被封印的界门,让浊气进入空域,可灭神眷,毁掉麟龙之栖,你忘了我们的计划了?”
“你不是神眷族,为什么要灭神眷?”
“我要报仇,神眷族害了我的爱人,和他的一家。”这话倒是不作假,但不是全部,但是那赤眸风遐似乎是信了一些,咧了咧嘴,“城外灰疫和湖中怨灵,遥光镜又是什么东西?”
迦南松了口气,“在你胸口里。”
“哦……封印在哪里,你带路。” 赤眸风遐道,“你不可信,但是杀神眷,很有趣。”
请神辞尚未在空域响彻的时候,阅天机和葬魂皇抵达了迷域长荫木下。
娲伯姬神魂已散,唯余将透明素手一只,紧紧握着一段青色丝绦。阅天机抬手轻触,轻声念诵着:“于混沌中,不见往来处。或入明光,或堕尘嚣路。鸿蒙轮转,莫若同与殊。迷域命数将至,伯姬莫牵念,缓行。”
待到最后一缕残念散去,阅天机回头对葬魂皇道:“魁星,放他出来吧。”
葬魂皇闻言,阖目片刻,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三古奇皇了。
这次奇皇的状态远不如之前,他憋了一肚子气,刚想发作,阅天机便先道:“奇皇看这长荫木何如?”
“阅小子,你当真要用长荫木给我重塑身躯?”奇皇立刻明白了阅天机要干什么,着实惊了三分,“你该不会打算用根枝杈来打发我。”
“奇皇说笑了,您身为创域之神,怎可寄身于二三枝丫,当然——”阅天机轻轻拍了拍长荫木的树干,“得是这一整棵的长荫木啊。”
“你该知道长荫木上接麟龙之栖,下通七珑灵晶穴。” 奇皇道,“我若取走长荫木,空域怕是要玩球。”
“我知道,不过奇皇,我一直有一事不解,迷域,到底迷在哪里,它到底应谁而生?”
“它……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域。你没发现它从未有过护域神么?”三古奇皇少见地叹了一口气,“中域实际上是应你师父而生的,迷域,是中域之结,空域之痈,就像树受伤会生树瘤子一样,迷域就是第一次裂隙对地脉造成损伤后而生的。”
“中域之结,空域之痈,呵……”阅天机冷笑了一声,“我看是空域之棺,中域做椁。”
奇皇冷了脸色,没接话。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同样被抽取地脉,中域和迷域的反应完全不同?沉域失去地脉核心,靠师父散尽功体苟延残喘,才出现了和迷域近似,生气不济的荒芜之相,可迷域的地脉核心一直都在,娲伯姬即使不是正位护域神,但已经有相应的职能,所以,迷域这般模样,到底是为什么?”
阅天机抚摸着长荫木粗糙的树干,“抛开迷域本身的属性,单论所有的活物都变成了晶石这种现象,奇皇,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可能性很多,比如神战遗迹,或者浊气侵蚀。”环顾四周的景象,说话的却是葬魂皇,“迷域这情形,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草木兽禽就被化为了晶石。”他皱眉道,“这得是多少浊气瞬息释放出来才能做到?”
“空域灵族遗脉告知过我们一件事,他们称之为‘灰疫’的东西,在双神之战时就小规模爆发过,被天尊压下来了,后来,金甲战神出世的时候,又大规模爆发过一次。七百年前还有一次,正好是沉域海国被灭的时候。” 阅天机道。
“‘灰疫’?”奇皇问。
“怨气与浊气结合的产物,清气不足,地脉不通,都会导致浊气淤积倒灌空域。”阅天机扶着长荫木粗大的根系,眼神飘忽,“七百年前那次灰疫,是依靠空域灵族遗脉桤庭氏,自鹿月起携百余灵族献祭至今,历四十八代族长压制。敢问奇皇,以您之见,这么多次累积的浊气,足够把迷域瞬间晶化了。”
奇皇重新降世以来头一次明显脸色变了,“绰绰有余,中域都可以毁掉一半。”他毕竟是创世神,阅天机的话已经足够他想到言外之意——被完全晶化的只有迷域,且地脉核心被保住,那必然是有绝对强悍的力量阻止了灾难的蔓延,那么,有谁拥有这样的力量?
答案呼之欲出。
奇皇看着阅天机,良久,松开手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却越发惨然,“可笑,可笑!千年啊!天尊,你可让我好找!”话音未落,三古奇皇手中枯焱已现,凌冽的刃风赫赫,“想不到老儿我身坐创世神之位几千年,还有砸你天尊棺木的一天,有趣,太有趣了!”
阅天机慢慢站起来,他昂首看向长荫木树冠,“时机尚未到。”而后阖目,面有悲色,“天尊自锁的棺木哪有那么容易开,‘斩神成,斫双木’,桤庭风遐,你的疑问,我也回答不了,只不过长路漫漫,终有尽头。”
“我想擎光迦南不会恨你,他只会很难过吧。”不受视线遮蔽的地脉沿着长荫木的枝条,向着麟龙之栖的根系蜿蜒,无声的交流顺着绵延的的纹理传递而去,如同宁神的琴音,微微震颤着,拨弄着空域中的心弦,“你注定抛下他。而我注定不可能真正回应他。但是,若能设一个未来,或许我与他会在冰火中重逢,你与迦南也会相聚于神木下,不必是旧日的模样,而是未来的我们,就很好了。”
“风遐,不要怕。”
黑水分野,麟栖湖中浊浪滔天,其中金光璀璨,开出一条道路,怨灵纷纷退避三舍,黑影随之跟上,随水冲上天的怨灵转而紧紧追着那道黑影冲向了空域界门。
水墙之外,“快看快看,水好像下去了!”“快,攻击那个旋涡!”
“后退!涌浪过来了!”“撤啊!”
神眷族们跟着执火大长老正在试图攻击怨灵镇压湖水,就被漫上来的浪涌吞没,但要命的不是湖水。
湖水下的黑色如触手,爬上了祭司的白袍,蔓延起了缠绕的黑色入蛇的烟雾,逐渐形成诡异又美丽的荷叶脉络的符文,然后他摇摇晃晃地“咯咯”两声,在僵硬地回过头后,便露出诡异微笑,随着被荷纹填满,这人就化作了灰黑色的茎,在半空中炸成了一片灰黑色的“荷叶”。
接二连三的人化作了这样连天的“荷叶”,在暗沉的天空下轻盈地浮动,执火大长老祭起火焰长矛,绚丽地像鸟群一样冲向连天空,灼烧着那些可怕的“荷叶”。远处,惊恐不已的人群终于想起释放手中的法术,可为时已晚,他们不是化作“荷叶”,就是被暗光吞噬,人不分男女,不分年纪,不分家族,越来越多……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司律非节捶胸顿足,“这该怎么办?快去襄助执火氏大长老啊!”于是他身边逃过一劫的术师们正被大长老指挥着重新建立阵型攻击。
见周围的执火氏术师都被支走了,他拉着自己身边几个亲信道:“我们去找王城军,把叛变的擎光氏族人都抓起来!”
司律非节带着人闯进王城军指挥营地的时候,里面的人正来来去去忙作一团,出身奢那谛的须利耶拦不住他,只能引着去见新统领。司律非节就见几个副将模样的人正围着一个戴着覆面的男子,那人坐在椅子上翘着腿抱着臂,似乎在和众人争执。他进来之后这群人就各自让开,向他这位司律氏的家主行礼,这位新统领透过面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慢悠悠站起来,仿佛平地拔起一棵大树,居高临下地潦草致了一下意。
——王城军向来是得“证刑”就是统领,不问出身来路,但看起这人做派之前应当也是个司那罗。司律非节思忖,觉得判断应该没错,遂按了按被对方身高惊吓到的心口,既然和自己都是一个种姓,那想来好说话一些。于是道:“统领叨扰,今日献祭大会出了些乱子,擎光氏族人反叛,我来请王城军捉拿叛徒族属。”
“王城军今日任务是负责守好麟栖湖的四门。”高大的统领道,“方才贵氏已经有不少人试图闯出去,司律家主是不是应该约束一二?”
司律非节带来的下属早看他不爽,跳脚道:“约束?你看看现在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桤庭家主把湖里的怨灵放出来吞噬人命,你们王城军能力有限无法护卫我们司那罗,那就应该去把跟随桤庭的叛徒擎光氏清理了!”
统领油盐不进,“所以说司律家主吆调动王城军?可以,但需要三家手令,手令何在?”
司律非节的下属被噎住,这他们真没有,左右说不动只能扬长而去,还恨恨地骂:“王城军一帮奢那帝,也骑到我们司那罗头上来!”
司律非节几人走后,那几个副将又问:“司律氏和执火氏我们管不了,擎光氏的族人怎么办?”
这几人都是擎光氏族人假扮的,利多罗道,“身上没有桤庭氏的咒纹,就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桤庭氏的咒纹?” “那是什么东西?”一众人捕捉到了关键,问地七嘴八舌。
利多罗难以解释,直接露出了自己身上的荷叶纹,“就是这个,你们擎光氏有历代族长和族规约束,应当都没有这个印记,即使有也不会威胁到性命。”他指着空中逐渐形成的“繁盛草木”,“但是司律氏、执火氏中所有践踏过桤庭氏族人的,在特殊的仪式后被就会变成那个样子。”
“……咒纹?仪式?”
利多罗头痛,但话已经说到了这里,是必须要解释明白的,咬牙暗暗问候了一遍迦南的亲族,他捡重要的开始解释:“桤庭氏大多是植灵,本体都会有种子,那是他们延续后代的方式。但是,种子不是凭空而生的。”
——“对错重要么?利多罗学长,其实我们无非是想知道几个答案,何时能不再献祭,神眷族到底在卫护什么,以及天尊去了哪里。”他顿了顿, “你难道没有发现,神眷族献祭混血灵族这件事本身就非常怪异么,而神眷族从来都不会去思考这种堪称丧心病狂的行为到底是为什么。”(见第十八章 其心杳杳)
他自边塞悄悄回到王城到访的那一日,迦南的连问让他哑口无言,但之后迦南还有一段话。
“还有一个疑问,神眷三族,如今神明正位的只有圣灵,祂以一域护神的力量摄持三族,数度抵挡灾厄,可三族的力量至今未曾消减,你考虑过原因么?”
利多罗摇头,他怎么可能想到那么深。
迦南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倒是知道了答案。每年神眷祭典上,白曜殿都会赐下‘圣餐’,都是所谓各族的贡品。我幼年时不懂事,只知道家里从不让吃这些,但有人偷着去拿,不过你们家和司律氏倒是不曾介意。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在某年祭典前趁夜溜进去玩,撞破过一桩事。”
“我为了躲避来找我的家人,躲在偏僻处的桌子底下,看到几个执火氏和司律氏的人绑了一个桤庭氏的女子,听到他们在说贡品不足,还撕她衣服,要她交贡品。那女子哭得极惨,我心里害怕极了,怕他们发现在场还有其他人,接着她就看到了我。
“她冲我摇头,叫我不要出声。而后对那几个人说,自己自愿交出种子,但不要在供桌前面,接着就被那群人拖走了。后来家人找来,发现我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就坐在地上哭,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记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供桌下有一个女子看着我。”他顿了顿,“很多年后,我游历时候意外重温了这样的场景,我躲在桌下,看到了一个女人倒在我的眼前。我为了救那个女人,被流民强盗追了七八条街,可那混血女人发现我是神眷族,猝不及防给了我一刀。”说罢摇头,“但我也由此想起了那个让我不要开口的桤庭氏女子。我后来去问风遐是否知道,他告诉我说,那年的贡品是补齐了。只不过,祭典结束五日后,他们找到了那个女子,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她的本株上结的种子全部被强行摘走,本体已经彻底枯萎,救不活了。”
“利多罗,你知道当年因你而结的莲子,在哪里么?”擎光迦南转而问执火利多罗,完全没有顾及,极为残忍地直接说出真相:“被你们大长老要走做了贡品,给你增进功力,给他延年益寿。
“空域是建立在灵族的灵魂与血肉之上,也包括神眷族自己的血肉。所以,每一个啖血食肉的神眷族都会被刻上烙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你说对么?”
利多罗回去后吐了一夜,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依然反胃不止。那段时间,他自残甚至自戕,很多人都说他因为被抛弃、求不得,但都不是,他只是对活着都感到恶心。
……
“桤庭族人一生至多结五次种子,结一次生命就会缩短十年。这些种子与人的胎元本质没有什么区别……” 利多罗仿佛是找到了缺口,不肯放过他们,“ 历代桤庭氏和其他族属的混血后代,以身殉,作咒引,借血脉关联,炼成咒纹,引爆之后,就是你们看到的样子。”
身为神眷族,他不苟同那二人的疯狂,但也因为这个身份,亲手剥开粉饰后的他,已经无法站在如今执火氏的立场上指责桤庭和擎光。
“这些东西,就是‘灰疫’的引路标。”
面具后的利多罗长长吐出一口气,看着被他的话冲地擎光氏副将们,呆呆地不知道作何反应。
其中一人颤了半天,才吐出一句:“那……那个咒纹,我们呢?……你……”
利多罗撇了撇嘴,“去谢谢你们的族长爱桤庭风遐如同疯魔吧,那个荷叶精赦免了整个擎光氏。”
“还有我。”他在心中默默道,又想,他的家族,还有司律氏不乏人才,为什么能相信桤庭风遐可以被擎光迦南拿捏?
“所以,王城军不领命。”利多罗对须利耶下令,“待会儿若再有人来就打发他们回去,让那两家自己解决问题,王城军只负责不让这些路标外溢到整个西白山。”
这一边悻悻离开的司律非节一行人正躲在避人耳目的地方商量怎么出城,下属知道这个家主是个面脾气软骨头,但这些年来司律氏家中内斗不休,家中又极度看中血统,只剩下这么一个扶不上墙的独苗,但他身为下属这些也轮不到他置喙。就听司律非节问:“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出去。”
“家主,麟栖湖因为和桤庭氏干系太大,周围专门建了高墙和法阵,王城军不放行,我们真的出不去。”
“总有办法的……王城军都是奢那帝……对,我只要许诺,放我出去,我就让到司律氏来,成为司那罗,怎么样?”
“啊……啊?这……家主,这可能不太行吧。”
“怎么不行,能行!”司律非节有些神经质,他握了握右臂,又摸摸胸口,急急忙忙就要奔出去,“一定行的,快走!”
“等下……家主,小心天上!”
司律非节闻声抬头,只见天空中的“林木花草”挤挤挨挨,城外灰疫压城,无限靠近的两片阴翳,就像即将闭合的唇,即将吞下最后的一片天空,可他突然动不了了,看着天空被吞没,然后……天旋地转。
下属们冲上来慌忙将他扶起,只见这个废物家主不知为何昏了过去,正要将他就近送到王城军临时驻地的时候,这个人抖了抖,又忽然站直,回头看向了他们,微微一笑:“说得对,反正出不去了,我们回去找执火大长老吧。”
此时的麟栖湖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司律氏的家主忽然不见了,执火大长老指挥的在场的术师们挨个地变成“植物”飞向天空,只有为数不多的高阶术师和大长老自己还暂时没有受到影响。
“圣灵保佑!”大长老举杖高呼,“邪魔终将退散——执火弟子清理空中,司律弟子封印湖面!”
火光和音律的蓝色烟花一样绽放着,试图把那些“植物”炸碎,但那些东西如烟如雾,碎了又聚合,湖面上的封印阵法破了又补补了又破,而水下深处界门前迦南已经和赤眸风遐打了数十个来回。
开启界门的时间临近,迦南心知不能再耽搁,但赤眸状态的风遐疯疯癫癫浑浑噩噩的,完全不记得开启界门的事情,请神辞他可以诵读,但是遥光镜现在还在对方身上,他得想个办法把遥光镜拿过来。
这时水中嘭地漾起浪涌,包向迦南,他踩着光阵避开,“又来!风遐,把遥光镜给我!”
“遥光镜?想要?”黑带如爪,从极其诡谲的方向出现抓向迦南,驭着湖中的怨灵同时攻击,“自己来拿呀。”
迦南大怒,避开怨灵和攻击,接着浪涌掩护,光矢化作长带困住风遐,结果猝不及防被怨灵从后面突袭,方才打出去的攻击引发的反推力也气势汹汹地盖了过来,堂堂两位司那罗家主,竟被自己造成的反噬涌浪狠狠拍在了湖底。
幽幽的光芒从迦南背后透过来,他看着风遐在湖底浑浊不清的脸,只有一双红瞳鬼火样亮着,背后是界门,身前是被绑缚的风遐,以及……不知为何贴在他身上的遥光镜。
迦南取镜无异于掏心,赤眸风遐执着地要来个一刀毙命。
“大略这就是属于之前风遐最纯粹的恨吧。”迦南心一横紧紧抱住了风遐,赤红的眸子被他的动作惊地颤了颤,随机金色与黑色的缎带一起贯穿了二人的胸腹。
金色混着黑色的血液在湖底倏然炸开,顺着箭矢的方向印在了域界之门上。
而真正的风遐陷入了一种离神的混沌中。
本意用来解体灵族的献祭完成的前一刻,他听到了迦南改咒词为请愿,还没来及想清楚,撕裂的痛楚中,曾经熟悉如今陌生的感受回来了,那是被封印闭锁的黑暗,是被背叛的愤怒,还有极度的失落和不安——这些是他带走的,在空域赖以为生的力量来源,是他心中抚不平的空洞,是裂隙的力量。但这种极端的情绪又同时被平和冷静束缚镇静,那是裂隙的另一半,理智通透,温和豁达,意志坚定,不以亲近疏远而动摇,精准却显得波澜不惊,甚至无情。
他仿佛看到了一段青色的丝绦束起了自己凌乱的长发,将苦难收拢理顺,仿佛在说:“别怕。”
风遐心想,我怕什么呢?我又何曾畏惧?可转念觉得忘了什么,四处皆是空茫茫的黑暗,本该习惯的,可现在却是难以忍受。
他想,我好像是跪在地上的,该站起来。
于是站起来的时候,一声清脆的响声砸在了脚边,他摸索到了一面……镜子,云虎飞龙,仙鹤白鹿,还有十六字的封辞。风遐看向镜面,黑暗中,他竟然看到了镜中的自己。黑发赤眸,满脸裂痕,五官错位,神情阴鸷如恶鬼,他觉得自己不该是这样的,可是,他又该是什么样的呢?
他抱着镜子,在茫茫黑暗中缓缓独行,这样仿佛回归裂隙灵体的状态,让他在如此关头沉淀了心境,思及今生今世,仿佛是活得最久的一次,方才察觉,那些爱与恨交织的痛楚在此刻,竟然比被封印后的痛苦殊为强烈,那些仇恨的、爱恋的人竟然比记忆里的那位仙人要更加刻骨铭心,更有那些细碎的喜怒哀乐,忧思烦恼,如在生根发芽的荷叶,破开厚重的泥沼,伸出水面,尤要生长。
他想,这样多的起伏跌宕,原来就是自己的一生吗?
再度望向镜中,想起自己曾经也这样狰狞过,当着擎光迦南的面,封印倏然破裂,那时年轻的擎光家主被吓了一跳。
自己说了什么来着?——“害怕吗迦南,你的心上人就是这么个恶鬼的模样啊。”
对方又回答了什么呢?——“司律和执火那帮王八蛋伤着你了?”
好生驴吹不对马嘴啊。风遐忍俊不禁,幽幽地叹道:“阅天机,你让我别怕,是别怕会死,还是别怕意识到这一刻,我原来是想活的。”又摇摇头,“迦南……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你临场改念封辞,把我封入这镜子里,是想替我完成仪式吗?可惜不行啊,我的劫数,还得我自己应。”
说罢,将遥光镜捧在胸口,慢慢试着翘嘴角,弯眼,“我见己心。我要应劫还愿,我不想死,我想陪着迦南一辈子。此志,生死不渝。”
睁开眼时,什么都看不清,耳边水声隆隆,身体在巨浪中沉浮,无数的气泡映着幽光,沉沉的黑色压在上方,乱流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一张一合,在其中卷着灰色的气流,向着黑色的深处延伸、扩展。
“你终于醒了……”温热的怀抱紧紧裹住回神的风遐,“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真的彻底被裂隙力量吞噬了。”
风遐想回抱住迦南,同源而来的理智与冷静已经随着他的清醒远去,属于他的光明与温暖在眼前。看着迦南一身的伤痕,满手都是血,力竭的憔悴,瞬间只剩下前所未有的心疼,几乎是冲撞上去捧着对方的面颊,挨着,摩挲着,交换泪痕和血痕。
“对不起风遐,我本想代替你……可是……”
风遐摇了摇头,“我封印已解,和你力量相冲,不能给你疗伤了,你别这么放着不管,我看着心里疼。”然而迦南还想说什么,被风遐打断, “迦南,你听我说,这是我的劫难,在我占据桤庭氏的那株红蕖生人身时,就注定了,你代替不了。”
“我可以,我还是天尊的眷族,我的力量和证刑的一样纯粹。”
风遐定定看了迦南一会儿,清醒的目光里有千言万语,但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质疑不属于当下。“迦南,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知道的还不够多。命运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当你觉得改变手段就可以改变结果的时候,会发现无论怎么选,都会导向那个终点。”他抚摸着对方湿淋淋的头发,然后踩着水浪落在界门前,“时间不等人,为我护法吧。”
迦南没有动,他望着风遐,见对方回头,用目光深深地描摹着自己,彼此都重伤,都那么狼狈,可这一刻,那些疑惑、不信任、惶恐和畏惧都不在了。风遐望着对方炽烈又痛苦的目光,忽然间明白了地脉中传来的阅天机的心绪为何总是那么镇定——“那是个既定的结局,胆战心惊是走,坦荡从容也是走。”风遐想,“我想让迦南看着我得偿所愿,让他对我笑一笑。”
风遐手捏决,推水平波,祭出遥光镜,站立其上,在灼目的光芒中开口:
“迦南,别怕。”
湖底外,滔天的灰疫循着路标已经逼近了西白山,麟龙之栖树根下那扇域界之门已经豁然洞开,积蓄了千年的浊气正源源不断地涌入,带着怨灵们冲破水面,将要与灰疫接连成片。
执火氏最有战斗力,因为他们带来了金甲战神,但是那金甲战神需要血肉生魂为祭,在场都是有身份的神眷族,且大半都已经在天上飘着——于是剩下的人打起了在场为数不多的擎光氏的主意。
擎光氏的术师苦苦抵挡两面夹击的时候,第二轮汹涌的潮汐涌起,这一次麟栖湖的水面被生生抬高,黑色的怨灵再无阻挡,显露在了众人面前。
众多神眷族惊地纷纷后退,擎光氏的术师们听到了族长的传音:“擎光族人听着:向南五十寻,去高地待命。”
擎光氏族人瞬间有了主心骨,也不管有没有回应,慌忙呼唤着:“族长,这是到底是怎么了?”
迦南醇和的声音传来:“不要慌。远离此处,保护好族人,提防其他二族以我为由,以驱动金甲战神,如有万一,杀了他们。”
擎光氏族人听闻无不悚然,迅速地执行了迦南的命令。
这时,被禁锢在水中的怨灵感到了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纷纷躁动不已向之而去,就见一袭墨绿衣袍骤然出现在半空,与连天的灰雾黑风连成了一体,魂灵与怨气应召滚滚而来,素白细瘦的手指间缠绕着名为欲望的浊焰,周身仿佛自成一片看不见的黑色深渊,只有他,这个深渊凝结出的欲望之灵,散发着极为洁净的光芒,柔弱地仿佛经不住这漫天黑雾的一缕。
“吾令——阊阖开!”
如同麟栖湖应声分水,擎光迦南宛白袍染着金血,鹘落与水台上,长弓一展,九支金箭再现,迎击攻向风遐的术法,激烈的碰撞之后,化作千万箭光,带着火焰和清啸落下,着于水面,着于地面,随之而来的怨灵们以身为薪柴,将所过之处化作了熊熊火海。
执火大长老狼狈不堪地退避到湖畔的高墙上,他怎么也没想到圣火居然反烧到了自己身上,左右看看,辛苦组织起来的术师们溃散四逃,完全不是那两人的对手,这让他完全无法接受,捋了一把胡子,高喝:“执火弟子何在!”
“……在……在……”
大长老回头,看到几个低阶的术师颤巍巍在地上爬,都受了不轻的伤,眼见着是不能参战了,这个须发怒张的老人看着那些可怜年轻子弟的红发,猝不及防地想起了一个人。那是他们执火氏数代以来资质最好的子弟,从学院到赛场,他总是冲在最前面,红发像一面旗帜,如果他此时在……
大长老长长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执火氏嘲笑司律氏内斗损伤根本,可自己家里也没有再出一个能担得起家族大任的后辈。
“大长老!”老人闻声回头,也不知是在期待什么,看到来人的时候有些失落——但这个刚满四十的术师也算是后辈里不错的了,便接着听他道:“大长老,司律家主来了,带来了‘节光十二律’。”
“哦,司律非节能用得了‘节光十二律’?”大长老看向高墙的另一侧,那里有个蓝袍人坐在墙头上,抱着一把流光溢彩的巨大竖琴,流水一样的琴弦震动着浑厚悠远的乐声,但并没有什么法术的效果。大长老正觉奇怪,就觉得这个司律氏人对他绽开了一个如鲜花盛放一般的笑容。
这一刻的老人爆发出了惊人的敏锐,身姿矫健地避开了来自背后的攻击,面前的一切果然都是幻象,此刻他的周身是挥舞着的柔韧“藕带”,蓝袍的弹琴人依然端坐,却明显不是司律非节。
“圣火!”束缚着他的幻境退却了不少,他这才看见,刚刚还在努力回应他的子弟们已经被洞穿了胸口,炸成了一朵一朵荷花。
剧烈的火焰烧向了蓝袍人,就见对方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身前的水波顶住了执火大长老的怒火。这时,半空中又隐隐传来了吟诵之声:“吾令洪渊现——”
天黑了。
浊浪化作的鲲鹏乘奔而来,一抹清亮的蓝芒闪烁在浪头上。
那蓝袍人扶着竖琴起身,抚胸躬身行了一礼,“司律氏无名之辈,恭迎冥灵。”
然而,冥灵的回归并不是最可怕的,麟栖湖彻底被浊气充满,怨灵们的叫啸有了实质,刺痛着在场所有人的耳朵,在千万怒吼的咆哮中,黑色的旋涡疯狂地卷上了阴郁的天空,带着浊气和灰疫的水化作暴雨落下,漫向了整个西白山。
执火大长老匆匆遮蔽了几个弟子,他无法承认自己此时的无力,高喝着:“王城军,王城军何在?!”
空域神眷族来说致命的雨雾里,银甲护手扶起了老人,亮着光芒的证刑碰着银甲,银甲磕着地面,行走时发出有节律的声音,王城军统领带着部下们已经赶来,每个人的身上都笼罩着一层莹润的亮光。但不知道是那统领是故意还是不修边幅,盔甲下露出了火红的发色,仿佛灰色天地间的一簇火。
大长老一把拦住了统领,颤着声,“利多罗?”
统领转过身,没有回答他,将一旁下属护送来的一个女孩交给了大长老,行礼离开了。
直到那簇火焰离开了视线,大长老彩低头看这个女孩,她看起来十六七,有着一头偏橘的红卷发,眉目间有几分像卑弥乎。
“你是……”
那女孩受了不轻的伤,但还是很镇定地回答:“回大长老,我是旁支的阿迦曼妲,论辈分,是您的重孙女,卑弥乎是我的堂姐。”她不敢抬头直视这位尊贵的家主,“我的阿父让我来告诉您,虽然身死,但他已经激活了金甲战神,执火氏的荣耀不灭!”
老人看着她,不知为何流下泪来。
满天的浊气灰疫挡不住冥灵的视线,透过浓浓的障碍,记忆里神光四射的白曜殿早已没有任何生气,曾经那些流转的祥光星斗,都已消失,徒留西白山高大伟岸的空壳矗立在晦色之中,只有怨灵嘶吼着自麟栖湖中涌出,归向半空里一明一暗构成的漩涡里。
请神辞的声音从空中悠悠地透下来,已经到了尾声。风遐已经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接下来,就是冥灵了,他不认识那个对自己行礼的司律氏人,但还记得那把巨大的竖琴,空域中的乐器,可印象里弹琴的是一个深青色华服的高挑美青年。
往事已矣,冥灵叹气,双手结印,纯净的蓝色光芒绽放在云间,借着请神辞召唤的力量,大片莹莹的蓝色光点从下方升起,聚合在他的身边,融入了他的灵体。
司律氏的神眷被解除了,城头上的蓝袍人抱着竖琴施施然站起身,用一个中年男子的身体做出了无比的媚态,然后缓缓的,从颅顶裂开,一朵娇艳无比的荷花从中绽放,化作了一个莹白若透,眼飞轻红的女子,她美极了,如同藕节一般丰腴的手臂上金铃声声,她的笑声如玉振振。
“桤庭千叶。”
美丽的女子眼波流转,朝着来人笑:“哟,是你呀?怎么,我那位尊贵的哥哥要你给我传什么话?”她不怀好意,“总不至于是让我睡服执火氏那个老头吧,那我可搞不定哦。”
利多罗很无语,“……你哥怎么可能给你交代这种话。”桤庭千叶看着他不发话,等他下文。“风遐让你,带着所有的擎光族人暂时转移出西白山,护送到城外的接应点去。”
“呵。”她有些不屑,有些失望,又有点遗憾,“行吧我知道了,不过我不会马上走哦。”
“我话带到了。”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怕我啊?”
“不,”利多罗拧着眉毛,虽然桤庭千叶看不见,“我感觉到一种血脉里的震颤。”
话音刚落,浓重的灰云里,透出了淡淡的金色。
圣灵应召,将要回到空域。
请神辞尾声最后一遍复诵开始了。
半空里,金箭再现,搅动着灰黑的雾气,若是在中域,定然有修士会认出,这仿佛一个小型的“轮转境”在成型,而这一次的核心,是遥光镜在吞吐着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
空灵遥远的声音飘来,“镜兮,鉴遥光——”
利多罗闻音,便向着空中半跪,不是对着圣灵,也不是冥灵,他双手奉上“证刑”,“去吧,到你真正的主人那里去!”
火红的长发在空中飞舞着,想随风轻抚他心中的神明,“证刑”感受到了真正主人的召唤,瞬息间就化作流光飞去,下一时,空中发出尖锐的鸣响,遥光镜的光芒照亮了晦暗的天空,淡金光芒的渗透竟然被暂时阻住了。
然而大长老当真怒不可遏, “利多罗……你……你竟然向桤庭氏的贱种下跪!你竟然背叛信仰背叛执火氏?”
“他没有背叛执火氏哦,只是终于做出了选择罢了。” 甜美的声音由远及近,好似衔着荷花,摇着华丽的尾鳍的水妖,幻着绮丽的光影水波,用柔软的语气吟唱似的说着:“唉,好可惜啊,你们执火氏,为了那点名声,竟然舍弃了这样好的继承人。”
大长老回过头,发现在场最后的几个司律氏族像罪人一样朝着同一个方向跪倒,血液蜿蜒汇集成了黑色纹路,卸下司律氏家主长袍的桤庭千叶站在尽头处,看着血泊中自己的倒影,冲大长老歪头笑了笑,“哎呀,劳烦您让让,擎光氏的倒霉蛋们还等我呢。”
“贱妇!恶奴!你竟杀/你的主家。”
“主家?呸!”千叶呵呵笑,我觉得他们应该去喂那尊金甲!”
“你这个身量五短的妖孽!”执火大长老本就厌恶私生活混乱的桤庭千叶,现在更是厌恶加愤怒,直将满腔的怨愤和痛苦朝着这个身形只有十五六的女子倾泻而去。
千叶连忙挥袖,调动“十二律”的力量挡开,也回骂道:“嘴臭的老货,我身量如何,与你有什么干系,又不和你上/床。”
执火大长老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你杀/了司律非节?”
“呵呵,司律非节为了当上家主,求着我给他吃莲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子嗣有什么好吃的。咦,你们也没少吃啊,怎么没变成漂亮的花草呢?难不成……吃太多了,相生相克?”千叶游鱼一样绕开大长老的攻击,金铃合着琴弦震动,恍若水光潋滟,万千红蕖绽放,“司律氏已经是我的了,哈哈哈,老家伙,你拦不住我!”随着一声清叱,节光十二律重重奏响,仿佛静水跌落万丈深渊,红蕖乘着水浪从城上漂过。洁白的藕带拖着司律氏人的尸体扑向大长老,待老人解决了这些麻烦之后,桤庭千叶早就越过了他的拦阻。
那把巨大的竖琴在金铃的驭使下如同千叶半身,她已然织就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防护,传送法阵已经开始成型了。
这时,天空中随着摧枯拉朽般的巨响又对抗了一轮。
“唉,要不是风遐突然跑来抢占了我的本体植株,如今桤庭氏第一人就该是我。”她愤恨又羡慕地望着远处请神的方向,“就算到现在,我也觉得应该是我来继任族长。”她抻了个懒腰,“毕竟,我没有挚爱难离的心上人啊。”
千叶窈窈窕窕转身,背后是麟栖湖的黑色波涛,倒映着诡异的淡金与纯蓝,混沌的黑白搅动着不知道多少层风云罩在麟龙之栖上,显得她身着的粉色更加扎眼。
传送的光芒亮起时,那妖娆的少女道:“我的任务完成了,哥,此生,我们大概不会再见咯。”
传送阵的光芒刚刚带走了在场的擎光族人后,半晌未曾动弹的金甲战神开始在淡金色的光晕中巍然而立,它外形似夔牛,却是人立,手上不是夔鼓,而是一把弯刀,怎么看都像是久远的记载里,灵族的模样,向着四周伸出了柔软的金丝,但逢活物,都被抽取了魂灵血液做养料,无论是否神眷,无论地位种姓,它像个贪婪的怪物,在圣灵光辉的沐浴下,需要更多的力量。
“为什么,大长老,金甲战神是圣灵冕下唤醒的?他们都被那个怪物吃了!” 阿迦曼妲靠着大长老的庇护躲过几次飘过的金丝,却无法挽救自己的族人被抽成人皮骨架,她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抓着老人的衣袖,“那里面还有我们执火氏的人,我们不是祂的眷族吗?”
又是一波金丝铺天盖地,眼见已经要躲不过了,不料背后一空,大长老带着阿迦曼妲一起摔倒在地,被几双手拖到了角落里——是利多罗和几个王城军。
大长老今天遭受的打击已然太多,到现在,竟然有些麻木了,他失去了质问的力气。
然而天真的女孩听不到这位暮年的心中山峦崩塌的声音,她兀自跪在地上祈祷着从小就信仰的神明的祝愿,希望能战胜邪魔,哪怕献出生命。
突然,少女的惨叫声让大长老惊回了魂,接着其他几人看到了让令人魂飞魄散的情景,一根细长的金线刺入了阿迦曼妲的额头,她的血液和灵魂正在被金甲战神抽取!
“大长老……我……好痛。”女孩跪在地上,坚定的目光动摇了,“不是这样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大长老嚎啕大恸,高呼道:“圣灵冕下!救救您的子民吧!”
然而高空之上的淡金色光芒却不肯落在自己的神眷族身上,这一刻,这个百岁的老人出离的愤怒,他扯开那些致命的金线插入自己的额头,大喊着:“抽我的血!要我的命吧!我执火的子弟何辜!执火的子弟何辜!”
“他们不无辜。”利多罗悲伤地看着老人,证刑已经不在手,他能庇护的人有限,“所有的神眷族都不无辜。”
但那老人忽如山岳一般拔地而起,他忍着裂骨的痛苦,将手中的执火杖头捏碎,将那枚精纯的火晶拆下来,连着阿迦曼一起推向了利多罗。
他大喝一声,须发飞扬开来,发出怒狮般雄浑的咆哮:“执火吉欧提,向圣灵祝祷!以我神魂血肉,滋养金甲战神,换我执火青年子弟!”
“大长老!”阿迦曼妲想爬起来,被利多罗用火晶困住,精纯的力量支持着他,也修补着女孩的神魂。
利多罗泪如泉涌,“曾爷爷!”
大长老没有回头,语不成句地交代了遗言:“走!快走。执火氏,交给你了,利多罗!”
风遐正竭尽全力地和迦南一起维持着“轮转境”,抵抗着天空中圣灵的威压,一旁的冥灵却不曾帮他,而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里。风遐自觉冥灵这个灵体状态怕是已经受损颇重,指望他能理智思考大概是不太可能的,何况竭尽所能回来无非就是想见见故人亲人。思及此,他有些残忍地开口,“我听到地脉在哀鸣,它在说故神已经来临。冥灵帝,您的父神不在白曜殿里,甚至不在空域之中,您想想,这样多的浊气与怨气,是谁才有能为舍身阻拦,是谁才会以身为空域的屏障?”
冥灵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狼藉的麟栖湖,看着空中狂暴的怨灵,看着城外前赴后继献祭为灰疫和力竭倒下的引路混血灵族,看着快要突破界层回到空域的圣灵,他不是个傻子,几百年的沉域护域神生涯让他多少明白眼前的局面大致是怎么回事,只是他不想在乎了。
总归是回到了出生的地方,既然见不到父神,剩下的神魂也撑不了多久了,想问的那些……便算了吧,他这一生的遗憾和后悔太多了,但若是让圣灵又彻底控制空域,就不只是憾恨了。
天上,淡金色光芒撕开了黑障,霹雳般斩向搅弄风云的人们,就在这时, 冥灵迎上了圣灵铺天盖地的淡金色光,他的神魂发出了无声的怒啸!
……“冥者,明之藏也。”
……“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
……“若使我枯居高崖,能拨云见月;若使我心逐流水,能见郎朗青天;若使此身零落飞散,能唤鸿雁来归,又有何不可?”
“静神思,安灵魂,方能继知识、续传承,才不负‘冥灵’之号。师父,我做到了!”
脆弱的神魂碎了,化作了晶莹的雨珠,它们浮在半空,折射出瑰丽的光芒,继而和风起,托着金色的威压,带着万千雨点拂过千年未散的怨恨,悠然地如同一只飞翔的鸟,羽翼拂过惊惧与愤恨,将它们都化作了悠远的歌谣。
飞鸟远去了,晴空虽未见,却显出几分安宁的味道。飞鸟散去了,那些激烈的情绪落入大地,顺着地脉,流向湖水之下,云层之上,流过阅天机的耳畔,像远行终归的人的泪滴,最终,它们都飘向了远方,随着风,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