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童话
文/廖家乐
静谧的夏天夜晚,偶有蝉鸣。
风拂起窗帘的一角,星辉穿过树叶,照亮了雪白的房间。颤抖的绿光在空气中跳跃。
随着郑小树缓慢的呼吸,氧气罩上的白雾时隐时现,忽然郑小树睁开眼,对着空气狡黠地眨了眨,露出洞察真相的笑容。
“你看得见我?”绿光不再颤抖了,渐渐汇聚成一个少女的模样。星辉聚拢在她的身后,凝成一双半透明的羽翼。
“当一个人希望被看见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郑小树说。
“你会说话?”女孩儿捂住樱桃小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为什么我不会说话呢?”郑小树奇怪地看着女孩儿,说:“记得念小学的时候,同学们最喜欢看的电影就是林正英的《僵尸道长》,他们看完《僵尸道长》晚上会睡不好觉,总担心会有僵尸跳到十三层楼的阳台,瞪大了眼珠子吓他。”
郑小树咯咯笑了起来:“我不仅会说话,我还会唱歌,要不要唱歌给你听?”
“可是所有人都不相信你会说话,他们如果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会大吃一惊。”女孩儿落在地上,赤足轻轻地触碰冰凉的地板。
郑小树一个鲤鱼打挺从病床上跳了下来,捂住少女的嘴巴,凑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不要声张,这是我给他们准备的恶作剧。”
女孩儿的翅膀不再抖动了,郑小树发现女孩儿开始紧张,渐渐浮上的红晕仿佛要渗透脸颊。
“你现在的样子,像猫咪被掐住了后脖颈。”郑小树得意地笑着,他哪里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贴得女孩儿很近,女孩儿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郑小树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女孩儿是谁,也不知道女孩儿从哪里来。
于是郑小树问:“你是谁?”
女孩儿振动翅膀,害羞地逃开,呼吸终于顺畅起来。她皱了皱眉头,似乎被郑小树这个简单的问题难住而有些愠怒。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待在这个房间好多天,偶尔想起来一些画面,只是那些画面都太零碎了,我没有办法拼凑起来。”女孩儿说。
“你可以慢慢想,反正时间无论如何都会浪费,无论你在思考还是在呼呼大睡。我白天睡了好久,难得夜晚可以起来活动,就不陪你想啦。”郑小树光着脚在地板上又蹦又跳,做着第十套全国中小学生广播体操。
女孩儿被郑小树滑稽的动作逗笑了,她捂着嘴眯眼笑了一会儿,突然睁大眼睛:“啊,我想起来了,我叫云歌。”
“云歌?云歌像是你的名字。”郑小树蹲着马步说:“在我小时候,妈妈对我说,每个人的命运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好了,所以取名字是关键。”
“王狗蛋听起来就很调皮捣蛋,他是我小学的同桌,那年暑假去水库游泳溺死了,我才明白狗蛋是GODIE的谐音,真洋气。云歌,在云朵上唱歌,所以你有翅膀。”郑小树伸了个懒腰:“而我郑小树,当然是一棵植物啦。”
云歌扑闪着湛蓝的眼睛,感觉男孩儿说的事情对她而言充满了新奇,她飞到窗外绕了一圈又回来了,凝脂般的脚踝上绑着一圈红绳。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云歌说。
郑小树叉着腰得意地笑起来,他举起手腕上的红绳说:“那是因为月老把我们绑在一起了。”
“月老又是什么?”
“你不认识月老吗?顾名思义,月老就是住在月亮上的老人,你在云朵上唱歌,应该和月老是老相识才对。”
“嗯,可能我认识月老,只是还没有想起来。”云歌仰起头,望向窗外的星空说:“我似乎住在天外,模模糊糊记得一些。”
云歌转过头来,却发现郑小树一脸揶揄的笑容,于是害羞地低下头问:“你笑什么?”
“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月老,神仙都是人们为了哄小孩子睡觉而创造出来的东西,就像僵尸会让小孩子害怕睡不着觉,都是编出来的。”郑小树认真地说:“世界上没有神仙,当然也没有谁住在天外。”
云歌生气地鼓起腮帮子,不服输地说:“可我明明记得,我就是住在那样的地方。”云歌低下头看见自己脚踝上的红绳,像是掌握了铁证一般:“那如果没有月老,为什么我没有办法离开,你要怎么解释呢?”
郑小树说:“我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你为什么没有办法离开我,我为什么没有办法离开这间病房,许多事情都没有为什么,这就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
云歌再次飞到了窗外的半空,而后徒劳无功地回到了病房,坐在床沿沉默着,闷闷不乐。
“没有办法离开我有哪里不好?”郑小树蹲在云歌面前,像小狗讨好主人一般:“我待在这间病房里感觉挺好的,你待在我身边习惯了,也会感觉挺好的。”
云歌“呸”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理他。
郑小树讪笑一声,摸了摸后脑勺,他的后脑勺扁扁平平的,大概是躺在床上太久的缘故?他也不太清楚。他问云歌:“要不然,你讲讲你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吧?”
“你想听?”云歌惊喜。
“嗯,我想说的话只能说给你一个人听,你想说的话我当然也要听,毕竟我们现在是相依为命、命中注定、定海神针……”
“我住的地方……”云歌皱眉思索,努力想要将脑海中零碎的画面拼凑起来,她伸出食指说:“那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市。”
“有多大?”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我在那里住了很久,也不知道边界在哪儿。”云歌接着说:“人们感知不到痛苦,只会感知喜悦,但仍然会生老病死。”
“喔喔。”
“人们天天都在玩乐,享受一切美好的事物,困了就睡在漂浮在天空的泡泡里,天空有许多七彩斑斓的泡泡,每个人都可以进去睡觉。”
“等等,太扯了吧。”郑小树忍不住吐槽。
云歌白了他一眼,继续说:“我记得每年的夏季,父母会带我去海边乘巨鲸畅游,巨鲸长着一双翅膀,能飞上天空,云朵像是棉絮,我们踩在云朵上……”
郑小树受不了了,说:“根本没有这种地方,我虽然没有出过国,但我知道地球上根本不可能有这种地方。”
“地球?”云歌疑惑地重复这两个字。
“对呀,地球,我们现在就是在地球上,地球上有重力,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自由自在飞,云朵也不是棉絮,而是水汽凝结成的聚合物。”郑小树很有把握地说,他当年念初中的时候可是班上的物理课代表。
“不是地球。”云歌恍然大悟地说:“我住的地方,不是地球,我想起来了。”
云歌忽然沉默了,她悲伤地拢起翅膀,将自己的身体裹住,晶莹的泪水从湛蓝的眼睛里滑落,就像一碧如洗的天空,突然下起倾盆大雨。
郑小树开始手足无措起来,他不明白云歌为什么哭,也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他只好一动不动,像做错事一样耸着肩膀。
蹲到腿脚发麻的时候,云歌才悠悠叹了声气说:“小树,我全部想起来了。”
说完她又捂着脸哭了起来:“我好难过,原来我来自一万光年外的星球,我只是一段意识,在浩瀚的宇宙中流荡,我飘啊飘,终于飘到了这里。”
“为什么是这里?”郑小树问。
“因为只有找到百分百契合的脑电波,才可以接收到我这一段来自外星的意识。也就是说,如果不是遇见你,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记起过去的事情,只会一直漫无目的地在星空里流浪。”
“你说,你是一段电波?”郑小树问。
“嗯。”云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万年啊。”郑小树说。
“什么?”
“电波的速度和光速相同,你来自一万光年外的星球,那么即便是直线距离,你来到这里也至少花了一万年的时间。”郑小树物理课代表的头衔可不是盖的。
“一万年……”云歌被这个数字震撼地忘记了悲伤,她怔怔望着窗外的星空,只是这一眼望去和刚才的目光不同,她说:“原来,我已经死去一万年了。”
“我爱你。”郑小树说。
云歌瞪了他一眼:“神经病。”
“如果我现在爱上你,那么就是爱你一万年了。”郑小树认真地说:“相恋的过程中无法避免争吵和柴米油盐,但我们却可以轻易实现一万年的诺言,不好好爱一下真的很吃亏。”
云歌又羞又恼,伸出修长的手指抵住郑小树的额头,嗔怒地说:“不要脸,我凭什么爱上你。”
“讲道理。”郑小树说:“为什么两个人脑电波会完全契合呢?当然是因为,我和你是天生注定的灵魂伴侣,不然世上那么多的一见钟情,该怎么解释呢?”
云歌算是明白了,其实郑小树最不讲道理。
她的掌心抚摸在郑小树的右脸颊,凑近了看着他,这个男孩儿气色不好,病恹恹的,看上去羸弱而敏感,但他眼神中似乎充满力量,让人不由得折服于他的歪理邪说。
“爱你一万年。”云歌叹息说。
郑小树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他牵起云歌的手,走到窗边吹着凉凉的晚风。两个残缺的灵魂此刻望向同一片星空,望向未知而神秘的远方,是他们彼此的过去和未来。
“爱你一万年。”郑小树说。
“真想去你说的那个地方,如果它真的存在。”郑小树的眼神渐渐迷离。
“你要跟我走吗?我带你去。”云歌认真地问他。
“我……还没有准备好。”
“真的没有准备好吗?”
“嗯。也许准备好了。”
“我的妈妈,名字叫年华。”郑小树悠悠地说:“她对我说完那句‘命运从出生就注定好了’的道理以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许你的妈妈去了我来的地方?”云歌扑闪着眼睛说:“光年以外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对,说不准就像你说的。”郑小树说:“我也待够了这里。”
“嗯,天快亮了。”云歌说。
天亮了,晨曦照亮了病床上的郑小树。他的脸庞蜡黄而憔悴,眼窝深深地凹陷,四肢严重地萎缩。
心电图渐渐变成了一条直线,一直伸展着,仿佛没有终点。
听到警报声赶来的郑医生,在对郑小树做了简单的抢救以后,摘下了口罩,他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终于生硬地挤出一句话:“渐冻症患者郑小树,男,18岁,死亡时间2017年8月10日,晨6时17分。”
其余的医护人员担忧地看了郑医生一眼,慢慢离开了。
郑医生在原地站了很久,终于坚持不住痛哭起来,亲吻郑小树的额头。
郑小树和云歌坐在病房外的树上,看着病房内的这一幕。
“那是我的爸爸。”郑小树指着郑医生说:“我不希望他难过,小树永远是小树,不会有长大的那天。”
“看得出来叔叔为了让你可以留在他的身边,真的尽了很大的努力。”云歌说。
少年恍若没有听见云歌的话语,只是望着郑医生满头的银发,轻轻地哼起歌来: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
我会珍惜你给的思恋
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
我不能答应你
我是否会再回来
不回头
不回头的走下去